“真的吗?”他又问,胸中被什么撕扯着。
“我……”孟元元嘴角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真的什么也说不出。要她怎么说出口?
她看着他,眼角滑下一串儿泪珠。
这边的动静终是被人发现,一个婆子尖叫着,很快卓博简也跑了过来,看到这边的一切吓了一大惊。再看去水池里飘着的左宏阔,更是直接吓瘫在地上。
“快快快……”卓博简惊慌的挥着手,让人去捞左宏阔。
可是只有两个婆子,哪里有什么力气?拖着左宏阔实在吃力,几次拉到一半撑不住,人重新掉回池子里,有一次头直接撞在池边的石头上,额头上被直接开了个洞。
贺勘从池边走开,丝毫不去理会身后的混乱,眼睛直视着孟元元。他想知道答案,然而看见了她眼中的闪躲,以及痛苦。
当他再次想开口相问的时候,他见着她转身跑开,纤弱的身形消失在雪夜中。
“贺公子,你……”卓博简气冲冲的过来,想询问缘由,待触及贺勘冰冷的眼神时,剩下的话生生卡住。
木氏此时也跑了来,手里捂着自己脱臼的手臂,一脸的不可置信。她这才离开多大点儿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看着躺在雪地里不知是死是活的左宏阔,她心里猜了个□□。再看看后罩房踢碎的门板,更是确定了个十成十。
当下心虚的不敢去看贺勘,更不敢吆喝什么公道,只让人赶紧把左宏阔送进房去。
贺勘瞅着孟元元留下的脚印,抬起步子去追,湿透的那只鞋沾上冰雪,更加沉重。
见此,卓博简忙吩咐边上的婆子:“快去报官!”
“慢着,”木氏当即出声阻止,随即到了卓博简身旁,“老爷,此事不可闹大,你忘了对方是谁?眼下,先让我表弟醒过来,再从长计议。”
卓博简惧内,想了想便点了头。
天已黑下,加上落雪,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贺勘从卓家追出来的时候,街上没有发现孟元元的身影,四下的飘雪,她就这样轻易消失了踪迹。
雪地里是有留下脚印,但是风一来,便带着雪重新覆盖掩埋上,再寻不见。
他原地环顾着,将脚在雪里画出奇怪的痕迹。似想到了什么,他便往秦家跑着回去,想着她说不定是回去了。
一路上,从县城的西面,跑到了东面的秦家,贺勘没有追到孟元元。心中越发的不安,脚步更是加快不少。
等回到家后,一把推开院门。
“少夫人回来没有?”贺勘身子撞在门框上,身形忍不住一个趔趄,右臂刚好撞到,疼得扭曲了一张俊脸。
几个人从东厢里跑出来,兴安在最前头:“公子,少夫人没有回来。”
贺勘望去黑漆漆的西厢,狠狠一拳砸在门板上:“都出去找,把她找回来!”
他倚在门板上,仰头望着天空。她会去哪儿?为何要跑?
仆从们个个认真起来,披上厚袄跑了出去。兴安也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叹了一声跟着一起出了院门。
“兴安,”贺勘站直身形,叫住了准备出去的小厮,“你在家守着,万一她会回来。”
说完,他自己走出门檐,快步出了巷子。
四下黑暗,有那住家中的灯火透出了些。
贺勘去了前街,敲响了刘四婶家的大门。
很快,刘则跑过来开了门,见到门外站着的贺勘,脸上很是吃惊:“秦二哥?”
贺勘应了声,心中的希望变成失望。从刘则的反应上来看,就知道孟元元不在这儿。
这时,正屋里探出半个身子,问了声:“谁啊?”
是刘四婶,她还没睡。听到是贺勘,她便让儿子将人领进了正间。
贺勘心中担忧孟元元,不想在刘家久留。想着刘四婶平日总是照顾孟元元,便想与人问问孟元元有可能去了哪儿。
红河县就一点儿大的地方,孟元元除了卓家再无亲戚,他着实想不出她还能去哪里?
听了贺勘的来意,刘四婶先是一惊,脸色认真起来。
“二郎,元娘因何跑开?”刘四婶坐在桌前,灯火耀着她的脸。
她知道孟元元向来是个稳当性子,不会这般无缘无故跑开,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知道缘由,才能对症下药。
闻言,贺勘想起了在卓家后罩房外听到的话,双手再次握起。那些话,他并不想说。
刘四婶看见他手上的伤,递了条手巾过去:“这样盲目找不是办法,你先坐下同我说说。我让则儿出去找找,看看元娘在没在常去的那几个地方。”
说着,转身与儿子刘则低声嘱咐着什么,后者点头,披上袄子出了正屋。
贺勘手指发力,紧攥着手巾:“她从卓家跑出来,没有回家。”
正送儿子出去,站在门边的刘四婶回头:“卓家?元娘今日回去过?发生了什么?”
“是,”贺勘低声应着,手指指节泛白,“四婶知道她会去哪儿?”
刘四婶叹了声,迈步走回来:“元娘这孩子心里藏了好些事儿,平日里温温柔柔的,谁也看不出。别人都说她不是,其实根本全不知内里,她从来没错。”
贺勘抬眸,薄唇微动:“四婶知道什么?元娘她以前……”
“是你娘临终前与我说的,希望我照顾一下她,别让人欺负她。”刘四婶重新坐到桌前,手落在膝上。
“谁要欺负她?”贺勘问。
刘四婶看眼贺勘,终究对他带着几分怨气:“你抛下她离开的次月,可知有人找过你娘,说要用一笔银子换走元娘。”
贺勘呼吸一滞,眸中深刻的涌动着什么:“是谁?”
“卓家木氏的一个表亲,年纪不小了。”刘四婶说的咬牙切齿,“后来你娘打听到,那人是有次来红河县,住在卓家,便盯上了元娘。你知道的,元娘样貌顶顶好,那人自此惦记上了。”
她的话,和贺勘心中想的完全对上。
“姓左?”他的齿缝中送出两个字。
“你知道?”刘四婶一脸惊愕,随后一叹,“当初元娘害怕,把一切告知了你娘,你娘留下了她。可怜的姑娘,要是你爹娘一松手,她会如何就不好说了。后来那姓左的见没门儿,离开了红河县。”
稍微顿了顿,她又道:“你娘人心善,为了安元娘的心,特意带她一起去了卓夫人坟前,说会好好待元娘。”
一字一句钻进耳中,贺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若成了一尊石像。所有的过往在脑海中闪现,像过书一样。
难怪孟元元会为了秦家拼命,难怪她会为了秦淑慧不顾一切,因为当初是秦家护住了她。而他,就在她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了。
那场书铺里的荒唐,她光着手臂躲在门后,因为忍受不住痛苦,而拉上他的袍角,仰着满是泪痕的脸,颤抖着对他说,“帮帮我……”
大概是命运使然,偏偏就是那日说好的时辰,他去还伞。有人进去书铺的时候,就见到他蹲下身去扶孟元元。恰恰的好,让他如何不认为这是一场算计?
然而今日才得知,真相并非如此。那日真正被算计的是孟元元,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是左宏阔那种人的对手?
一切在心中理了清楚,那些他自认为的不愿意碰触的污点。
“二郎,”见贺勘沉默不语,刘四婶唤了一声,“元娘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贺勘点头,脸色阴沉的吓人,“那个做错的人是我。”
说出这句话,并没有让他好过些许,反而心中更加难受,像蠕虫一寸寸叫嚣着撕扯啃噬。
他明白过来,为何在卓家他问她时,她一个字说不出,最后还转身跑掉。因为她不愿意说,那是她心底的痛楚,而他的相问,是在生生揭她的伤口。
“四婶,我明白了,”贺勘下颌扬起,眼睛眯了下,“我现在去找她。”
他从刘家出来,跑在大街上,踩着积雪跑过石桥,经过秦家的那座祠堂,一直出了县城。
周边越发黑暗,远离了县城的灯火,只能借着白色的雪光,好在是现在的雪小了,风也不算强烈。
贺勘跑了一段,终于在雪地里找到了一些痕迹,那是浅浅的脚印。
他手里抓了一把雪,望去前方,继续跑着。终于,跑出老远来,他看见了前面蹒跚而行的身影,黑夜中那样柔弱。
她一步步的朝着芋头山的方向走着,这样的风雪夜,是怎么的心情使得她去那一片坟地?
贺勘胸口堵满复杂,雪粒子刮擦着他的脸。是从刘四婶的话中,他猜到孟元元可能去往芋头山。
因为,那里有她的母亲。受了委屈的孩子,总会寻找母亲的,不是吗?因为,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元娘,”他在几丈外,对着模糊的身影唤了声,“咱们回家罢。”
前方,小小的身影一僵,停了一瞬便继续往前走。
孟元元踩着雪前行,深一脚浅一脚。刚才的风声,让她错以为听到了贺勘的声音。
他怎么会来这儿呢?
她瞅着前方,辨认着去芋头上的路。不知为何,那里明明是一处坟地,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大抵,是对她最好的人都葬在那儿,有母亲,有秦家二老。
所有人用异样眼光看她的时候,是他们护在她身边。现在,她真的很想他们。
死人可怕吗?不。真正可怕的,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坏人。
孟元元抬手搓了搓眼睛,不让弥起的泪雾遮住视线。
忽然身后有什么动静,她下意识转过身去,下一瞬被人拉住,双臂一带进了一个怀抱。
猛然的力道,她的整张脸撞在来人的胸前,鼻尖碰得微微发酸。
“元娘。”贺勘唤着这个名字,手臂勒紧,仿佛这样做,才能感觉到实实在在的人。
同样入怀的还有她止不住的颤抖。
胸腔中的空气被挤出,孟元元不禁轻咳了两声。她的后脑被对方的掌心托住,就这样摁在他的胸前。冷风被隔绝,她的耳边听见了他强健的心跳声。
是真的。抱着她的人是贺勘。
走了这么长的路,她的力气几乎耗光,脑中同样乱得厉害。她想要找回以前的平静,想着去看看自己的母亲……其实她是乱了罢?
贺勘得不到孟元元的回应,继续唤着她的名字:“元娘,我们回家。”
“我,”孟元元喉间发堵,回忆起在卓家时,他问她的那些话,“当初是……”
“别说了。”贺勘轻声打断,眉间深皱,眼中几分痛苦。
不用说,他都知道。一切都是他错了。
他手臂微松,低头看着她,压下心中无数的复杂,轻着声音道:“先找个地方歇歇罢?”
手指落上她的发,为她一点点的理着,她总是利索又干净,不该乱着头发。指肚触上她眼角的时候,明明粘上了温热的湿润,他像烫到一样,指尖发紧。
“我知道附近有一处地方,咱们先过去?”他问着她,指肚帮她抹去了泪珠。
孟元元看着他,他没有问别的,甚至不问她为何跑到这里来。
“是一处小屋,在里面,”贺勘抬手指去黑暗中,另只手仍然揽住女子的腰肢,“以前在那边躲过雨。”
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轻和,期待的看着她,希望得到一个颔首。
“走不动吗?”他又问,于是蹲下身去,抬手扫着孟元元斗篷上沾的雪,还有那片拖地的裙裾,“我背你罢。”
他手里那样仔细与轻柔,一点点的拍扫干净,而后仰脸看她,随后在她前面转身半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