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秀发乌黑,隐隐的能嗅到浅香,发带颜色鲜亮,于她耳边垂下。
“公子为娘子系上看看。”卖发带的妇人笑着道。
孟元元往四下看,全是人,忙道声:“不用了。”
贺勘微笑,道声:“看看罢。”
他更加靠近她,立于她的身侧,指尖捏着发带自她发间穿过,随后轻轻的系了一个结。
孟元元低着头,试到发间的微微的拉扯,地上是他和她拼接在一起的影子,那样亲密。
“贺兄好兴致,”周尚懒散散的走过来,面上难掩调侃,“给嫂子选发带呢?”
贺勘冷冷憋了一眼过去。
谁知对方像没看见一眼,兀自走过来,啧啧两声:“给我家娘子也选一条罢。”
这时候,有人看到了摊子前的贺勘与孟元元。人家夫妻俩站在一处,相公正为娘子系发带,分明之间恩爱的很。这可不像是当初女方算计来的姻缘,怎么看都是男方更加疼爱。
如此就越发觉得那木氏不是个东西,好好的一个姑娘家,阴险的想把人往火坑里推,好在老天有眼。那左宏阔什么东西,家里有多少女人,什么德行,真当别人不知道?
孟元元觉得奇怪,因为来往的人看向她时,眼神不再是以往的复杂,而是带着善意。
不由,她看向身旁的贺勘,可他只是盯着她发上的丝带,似乎觉得满意。
“这条罢。”周尚选了一条发带,收进袖中放好,给妇人递了铜板,“贺兄,下次有这样的好戏,必须叫上我。”
他对贺勘笑笑,随后转身离去。
“咱们也走罢。”贺勘道了声。
孟元元抬手摸了摸发间的丝带,大约试到了是打的最简单的结:“好。”
两人一起往前走,贺勘走在外侧,挡着人来人往,不让走在里侧的孟元元被挤到。
“今日好多人,”贺勘开口,方才在书铺中的运筹帷幄,变为了现在搜肠刮肚的想找句话与她聊,“往年都不曾在意过。”
孟元元嗯了声,半垂着脸看着前路,两只手端在腰前:“年集罢。”
贺勘步子往她近了些,手臂靠上了她的:“要不要买些什么回家?”
感受到人的靠近,他的半边身形挡在她的身后,孟元元抿了抿唇:“应当家里都有。”
“是吗?”贺勘应了声。
孟元元余光往身侧看了眼,是男人青色的袍摆,以前他都会走在她的前面,如今这样跟着她,怎么看都有些护着的意思。
想到这儿,双手不禁捏紧了些。
一段不短的路,两人不知不觉从县西头走回到秦家。远离了热闹的集市,便就进了秦家所在的巷子。
才拐过来,就看见那颗高大的梧桐树,上面筑着坚固的喜鹊巢。
进到院子,那木匠还在叮叮当当的敲打着,兴安则刚从西厢里出来,说是箱子放在了里面。
“进去看看,少没少什么?”贺勘示意一眼西厢,随后过去推开了屋门。
孟元元心内微微波澜,看着他走进西厢,然后去掀开了箱子。其实,从一回红河县,他说是处理秦家的事,可是分明又件件牵扯着她。
跟着,她进了西厢。
外面正在化雪,屋里生了炭很是暖和,她走过去蹲在箱子前:“是以前我娘从权州带过来的。”
东西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手里,孟元元心中松口气。
说起权州,贺勘可一直记得孟元元说要回去,以至于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他是想带着她回去的,后面也一起去京城。
她是妻子,自然该跟着他。
他走过去关了屋门,挡住往屋里冲进来的凉气:“可能元娘小的时候,我见过你。”
孟襄,原与外祖也算相识罢。
孟元元正扒在箱子沿儿上,闻言疑惑抬头:“什么?”
“那时候你应当还是个小娃娃。”贺勘道,而他那时候也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兜兜转转的,他俩成了夫妻。
孟元元自是什么都记不清,想着贺勘少时在权州,或许也是有可能,毕竟父亲和市舶使要打交道,认识陆司使也不足为奇。
想起了什么,她走去桌前,从上面拿了药膏,走回到床边:“上一下药罢,不然手容易留冻疮。”
贺勘正除下外衫,偏头看着她已站在身边:“好。”
他淡淡一笑,遂坐去床边。
孟元元跟着坐下,手里打开药盒,手指肚刮出些药膏来:“不会影响到春闱吗?”
她指的是他殴打左宏阔的事。
“我有分寸,元娘不必担忧。”贺勘道,垂眸间就是女子认真的眉眼。
孟元元笑笑,两颗酒窝浅浅:“没事就好。”
她左手过去握上他的右手指尖,看着上面开始干涸结痂的擦伤。那样白皙瘦长的手,谁能看得出会打架呢?
“我从来不打架的,”贺勘看着女子清灵的眼睛,轻声道,“昨日是气疯了。”
知道自己的妻子被欺负,他可做不到心平气和,不打死那混蛋算便宜了。
孟元元可没想到,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向来都是面色淡淡,不言不语的就把什么都做成了。直接冲上去打人,根本不像是他。
她不说话,把药膏轻轻摸上他的手背,然后一点点揉开。
“元娘,”贺勘身子一起,往她身边坐近了些,“跟我回洛州罢?”
孟元元抬头,撞进他的眼中,清楚看见了里面的期待,还有他眼底躺着的倦意。
“你看,淑慧定然也等着你回去。”贺勘继续道,手臂过去顺着就圈上她的腰。
或许一次两次的,现在就成了熟门熟路,手里不自觉的就想过去握住那一把盈盈一握。
他顿了顿:“我也不想你离开。”
可能很快就会离开红河县,快则两三日,慢则四五日。贺勘明白,孟元元心中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和他在红河县这里分开,自此各不相见。
然而他不想,这里是他和她开始的地方,但并不希望也是结束的地方。
孟元元无法回他,因为之前她从未想过和他有什么结果,打从一开始,两人就是一个错误。
“公子你说过,”良久,她开了口,“先把秦家的事处理好,别的事后面再说。”
闻言,贺勘噗嗤笑出声,无奈摇了下头:“你都拿我的话来堵我了?”
他不管她的僵硬,将她搂过来抱住,整个完全的圈在自己的身前,脸颊贴在她的额前。他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却也惊喜的发现,她的双手不再想着推开他。
看她对秦家养父母的态度,就知道她内心和她的表面一样,根本都是很柔的。
这样好的女子,他要是松了手,绝对会后悔一辈子。
孟元元贴在贺勘的身前,鼻间全是属于他的气息。明明睡得很好,可是现在脑中仍然晕乎乎的,一些事情根本理不清。而箍在腰间手又勒紧几分。
“嗯。”她忍不住轻哼一声,又轻又软。
下一瞬,贺勘呼吸一滞,体内熟悉的燥意开始复苏翻腾,好不折磨。大概抱着妻子不能碰的,也只有他了罢?
“元娘,别动。”他轻轻的说一声,手拍了拍孟元元的后背。
孟元元没再动了,而贺勘也只是简单的抱着她,尽管手臂收得有些紧。
屋里静了下来,外面断断续续的是木工敲钉子的声响。
两人这样拥在一起,孟元元渐渐试到贺勘的身体松缓开,只是手臂仍在。她有些不自在的动了下,然后腰间的手瞬时一收。
突然,她瞧见箱子里的一本书,想起里面的那张珊瑚图:“公子……”
她仰起脸看时,才发现贺勘已经阖着眼睛睡了过去。
他抱着她,倚在床柱上,下眼睑浮现倦意,呼吸绵长,看得出是真的睡着。也是,他自从回到红河县,每日都是白天黑夜的忙,好似没有真的停下来休息过。
孟元元眨巴两下眼睛,如今这样,她是不知道该动还是不动。
也是头一次离着这样近的看他,不同于平日里那副冷淡的样子,睡着的他脸色柔和许多。五官每一处都是极好的,难怪红河县的姑娘都会心里惦记这个郎君。
后面孟元元还是从人的身前挣脱出来,不好叫醒他,便给他身侧垫了枕头和软被,让他姿势不至于太不舒服。
到了傍晚,刘四婶来到家里。
白日里书铺的事已经传遍县里,她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孟元元同刘四婶在正屋说话,见着贺勘出了门。
“都快天黑了,二郎还要出去?”刘四婶问了声。
孟元元往天边看了眼,日头已经西沉,仅余一片晚霞挂在那儿,随时会被黑暗吞噬干净:“应当是有事。”
刘四婶点头:“也是,离着年节近了,处理好不得赶紧回州府?”
闻言,孟元元想起晌午时,贺勘与她说的话,他说要她跟着回洛州。
“元娘,你现在可算是不用再担心了,”刘四婶笑,脸上难掩松快,“我听说了,卓博简是真的把木氏休了,一道连着她那些衣裳什么的扔去了大街上,四下邻里都看见了。”
提起卓家,孟元元心内已无波澜,只淡淡应了声。
刘四婶又说起那间书铺过晌的时候,不知道被谁给放了一把火,里头烧了个干净。至于左宏阔,也被轰出了卓家。
孟元元听着,知道这是舅父最后的挣扎,通过休妻和撵走左宏阔,想保住他秀才的功名,书香之门的名声。只是这些显然没有用,那朱院长肯定会写信往上送,告知官家卓博简的所作所为。
那些东西,卓博简根本保不住。
“二郎真是了得,”刘四婶赞叹一声,“通过今日,是彻底洗清了你当日的冤屈,为你正名。”
闻言,孟元元一愣,想到了街上那些人看她时,眼神中的变化。
他为她洗清了吗?
。
入夜甚冷,白日积雪未尽,残留着的直接冻硬,踩上一脚吱吱嘎嘎。
县郊的一条河,在夜里安静的流淌,一艘船飘飘悠悠而来,船头一盏朦胧的羊角灯。
不远处的山头上,一道颀长身影立于古松之下,玄色的斗篷罩住整个身躯。月霜落在他的脸上,映出好看的五官,当真是位出色的郎君。
“公子,来了。”兴安从地上跳起来,指着那艘船,“姓左的果然是想逃。”
贺勘望去那河上唯一的一点儿光亮,冷清的眼中没有情绪。
兴安往前翘着脚,嘀咕着道:“果然心里有鬼,才会想着半夜里往外跑。嘿嘿,正好让他碰上鬼。”
话刚说完,忽然觉得不对,赶紧闭了嘴。他怎么就把不住嘴,说自家公子爷是鬼?
说起左宏阔,白日里被卓博简给撵出了卓家。因为书铺那档子事儿爆出来,连客栈都不愿意接待他,怕影响生意。他伤得厉害,头上还破着一个大窟窿,只能先住进一处勾栏儿里。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红河县呆不下,这才趁夜色坐自己的船走。
贺勘没在意兴安的话,双手背后,犹如石像。
这里离着河着实有一段距离,船上的人是根本不会注意到山坡上。
等着船又往前走了一段,突然那盏挂在船头的羊角灯掉落,接着不知道为何,船身着起火来。
天干物燥,那火势借着风力瞬间大了起来,没一会儿功夫便成了一团火球,火光映亮了河面。只听船上的人吆喝着,纷纷跑出来,想也不想就跳进了水里。
贺勘站在山头上,只看了片刻便转身离开。
倒是兴安还多看了一会儿,心道这样的火,那躺着动弹不了的左宏阔,怕是葬身火海了。这样的混蛋是咎由自取,活着也是祸害别人。
天上的冷月,此时同样落在秦家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