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危机四伏,即使他尚未复原,此地也不宜久留。
思虑至此,晏决一时压制不住翻腾血气,喉间战栗,忽地向前呕出一口血。
温热的血将虞瑶半只手染红,使她蓦然愣住。
她根本没用力催动鞭子,负心郎居然就吐血了?
“你怎么这么虚!”虞瑶狂甩沾血的左手,大感晦气,“该不会是纵欲过度,亏空了吧?”
男人本已抿去唇边血,闭目试图调息,经她一激,竟嘴角微颤,又呕出半口血来。
虞瑶开始担心这个病秧子会被她弄死,赶忙控制鞭子松开几分力道,嘴上却仍强硬,“就算你吐血,也别指望我会轻饶你!”
她忐忑地就着温泉水化开手上血迹,心有余悸地扫了他一眼,“你吐好了没?好了,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去请罪。”
不过几次呼吸后,男人默然张开双眼,喉结微动,咽下口中残血,目光却执拗地绕开她的视线。
虞瑶嗤了一声,从他褪下的衣物里拣出束腰长袍,检视一番后,正要给他罩上。
不料,他竟连声招呼也没打,便哗啦一声从水中立身上岸。
水花溅了虞瑶一脸,害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怒而起身,伸手指他,“谁允许你突然起来的!”
指尖却触到某种结实饱满的存在。
虞瑶刚抬袖拭去眼前水汽,就发现自己的手指……正不偏不倚戳在他的胸肌上。
许是被鞭子缠紧的缘故,男人本就轮廓明晰的肌肉愈发突出,使她呼吸骤停了一瞬。
虞瑶脸颊不禁烧起。
她强装镇定,缓缓抬头看他。
先前那种居高临下的优势消失无踪,她只感到男人的晦暗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继而冷冷下移到她的指尖。
虞瑶像被毒蛇咬到般缩回手,心虚扭头,“你想干什么?”
由男人身上落下的水珠,砸在泉面发出的每一道嘀嗒,都是如此令人不安。
他语声淡然,“不是你说要把我绑回去么?我跟你走便是。”
虞瑶又气又羞,扬拳示威,“你就这么光着身子走?”
负心郎也太不要脸了!
她捡起男人的长袍,毫不留情地向后扔去。
衣料砸中他发出轻响,他的语气却事不关己,“我又没手穿衣。”
虞瑶正要发作,回过神来,又懊恼地按住额头。
他被绑着,加之有赤寻封住身中灵气流动,确实没法自行穿衣。
……还得靠她!
虞瑶谨慎撇过目光,但见黑色长袍狼狈地斜挂在他身前,露出湿发垂落的左肩和被鞭子勒住的臂膀。
男人仅是嘴角轻抿,偏开视线。
简直像在同她置气。
虞瑶咬牙上前,去扶他的衣领。
他侧过身形,似在躲她,嘴上却轻描淡写道:“区区控物术便能解决之事,你又何须亲自上手。”
闻言,虞瑶指尖一顿。
灵力控物乃是入门级别的法术,哪怕天生五灵根的最低阶修士也能掌握。
然而,她虽抱着师父的大腿,在修真界混吃等死了近两百年,却并无灵根,无法积存灵气,平时全赖灵石延续寿命。
她不止使不出控物术,她根本什么法术都使不出来。
虞瑶被他的话戳到痛处,又唯恐暴露弱点,索性呵斥他,“我犯得着为你这样的人浪费灵力施术吗?”
她一手揪起男人的衣领,一手绕过他的脖子,拽住他的衣襟,也不看他,万分嫌弃地将长袍转过半圈,重新罩在他肩头。
那道拂过她额角的吐息,微微一乱。
虞瑶不悦地抬眼望去,男人脸上似乎浮起不明红晕。
负心郎才刚因吐血而面色煞白,这么快就恢复了?
虞瑶狐疑地扯过他袍襟上的系带,牢牢绑好,又不耐烦地捞起他的腰带,用力束紧。
男人始终纹丝未动,唯有视线警惕追随她的手头动作,“给别人穿衣,你倒挺熟练。”
虞瑶支起下巴打量自己的杰作,还不时动手拉平他长袍上的褶皱,“那当然,师妹小时候都是我帮她穿衣服。”
他忽沉的话音像是夹了刺,“又是你师妹?”
虞瑶瞪了他一眼。
“你最好给我识相点。”她警告他,“要不是看在她的份上,像你这样的负心郎,本该赤身被我拖去游街,受万人指责。”
男人毫无惧色,坦然正视她,“那你打算带我去何处?”
“这还用问?”虞瑶险些被他气笑,“自然是先回玄鸣宗,知会你那些师叔伯,再跟我去见师妹。”
他眸光微敛,稍作沉默后,却一本正经提议,“天色已晚,即便你急着赶路,也应当先住店。”
……晚?
虞瑶挑眉扫视周围的昏暗景象。
天空毫无日月星辰的踪影,始终呈现诡谲莫测的紫红色,难以分辨昼夜。
“我看这天色早晚也没什么差别。”虞瑶挖苦他,“分明是你不愿赶路,才想去客栈歇脚偷懒吧?”
住店势必会耽误回程,而她此行来抓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一刻也不想在魔界这个鬼地方多待下去。
“夜间魔气最为浓烈,盘踞暗处的魔物皆会伺机而动。”男人淡淡瞥了她一眼,“从边境深入至此少说也需七日,过去几晚,你竟毫无察觉么?”
虞瑶不假思索地反驳他,“笑话,那些歪瓜裂枣的玩意,姑奶奶才不会放在眼里。”
男人虽被赤寻桎梏上身,却闲庭信步般踏出苍白脚尖,一步又一步,任由两条空荡荡的袖子垂在身侧,随风摆动。
“此地有魔鹰盘踞,专靠啄食其他活物的脑髓为生。半月前,便有魔修遭遇魔鹰,获救时仅余一半脑髓,神智尽失,与活死人无异。”
话音刚落,头顶竟真的传来一声划破天际的鸣唳,只是兴许被风声干扰,声音颇为粗哑。
男人一瞥上空,语气毫无波澜,“你听。”
虞瑶脊背发凉,战战兢兢抱住身躯,连大气也不敢出。
男人似在观戏,居然轻哼道:“当然,你若坚持夜行,我也只能舍命相陪。”
虞瑶几乎忍无可忍。
不就是想怂恿她住店吗?
何必如此危言耸听!
她一脚将男人的靴子踢到他跟前,“嗦什么,要去客栈还不快点带路!”
行路刚过一个时辰,便有破败的三层小楼自魔气中现出轮廓。
灯火泻出店门,在地上照出一条昏黄小径。
虞瑶拽住男人的袖子,小心翼翼上前。
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响起,店中瞬间涌出一群伙计,整齐列作两排,一个个垂首揣手,姿态恭敬得简直可疑。
虞瑶拦住男人,自己则戒备地靠近。
没等她踏出两步,年迈的掌柜便踉踉跄跄跑出店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虞瑶眼皮猛跳。
这家店搞什么名堂?
他们迎宾的阵势,未免也太浮夸了吧!
第3章
“能不能先起来?”虞瑶犹豫着伸出手,想把老人从地上扶起。
掌柜却将额头抵在地面,缩着脖子抖了抖脑袋。
虞瑶没料到老人会如此执着,动作一僵,语气更加为难,“你不起来,那至少可以抬头说话吧?”
掌柜总算谨慎抬首,又偷偷瞄向一旁。
堂堂魔界之主,身着黑色常服,连招呼也不打,便突然出现在客栈门口,莫非是在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只是,尊上这两袖空空,腰侧反而像被手肘顶出两个鼓包,怎么看都不对劲……
虞瑶见老人一脸心不在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却恰巧落在负心郎身上,不由心生疑窦,“掌柜的,我在同你说话,你看他做什么?难不成,他才是你们的贵客?”
掌柜收回目光,愕然看她。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明明魔界之主就在身边,此女却一副毫不知情模样,也不晓得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掌柜还未开口解释什么,便有清冷男声蓦然闯入他的神识,险些当场将他吓出鸡叫。
“切莫声张本尊身份,否则本尊唯你是问。”
掌柜浑身一战,心下更是忐忑。
整间客栈的伙计都已跪在店前,尊上却偏偏要在此时对女子掩饰身份。
岂非强人所难!
老人半晌无言,令虞瑶失去耐心,“掌柜的,这生意你还做不做了?你再不说话,我可不奉陪了。”
说完,她拉起男人的袖子,转身就要走。
掌柜怔怔望着她拉住尊上的那只手,再看尊上默不作声的模样,不由咋舌。
此女……好生威猛,竟能牵制魔界之主!
他生怕自己会得罪尊上,又不知该如何圆场,左顾右盼间,目光却扫过店门上的画像。
掌柜瞥了瞥那幅年久失色的仙主像,又回首瞅了瞅女子的侧影。
她身形娇小,眉目灵动,脸颊饱满,竟连翘起嘴唇的微愠神态,都与传说中福佑魔界的那位仙主有三分相像。
掌柜灵光一闪,叩首高呼,“仙主且慢!”
虞瑶一愣,扭头朝老人扬起眉毛,“你喊谁?”
掌柜却对她拱手高举,“仙主远道而来,老朽有失远迎,还望仙主恕罪!”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虞瑶一头雾水指着自己,只当掌柜老眼昏花。
“姑娘分明就是仙主再世,老朽虽上了年纪,却也不会错认!”掌柜抬袖猛咳数声,向身后众人摆手,“你们说,是不是?”
原本一声不吭恭候在列的伙计们,不约而同应和起来。
“俺从小拜着仙主像长大,姑娘的确与仙主生得一模一样!”
“对对对,她就是仙主!”
“仙主这般低调,真是折煞小的们了!”
虞瑶狐疑地挠着额角,“什么仙主不仙主的……装神弄鬼,居心叵测。”
掌柜连连对她跪拜,振声澄清,“仙主佑我生意兴隆,敝店能立足百年不倒,即是蒙受仙主关照。”
他趁机抬眼打量一旁,只见尊上神色从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认可了他的这番说辞,这才一寸一寸拭去额上冷汗。
堂堂魔界之主,宁可受制于这个女子,甚至传音入密令他配合,也不愿暴露身份,真是奇了怪了。
幸亏他搬出仙主这座靠山,编出能让尊上满意的借口,他可真是个老机灵鬼!
掌柜话中对仙主的十足逢迎,却叫虞瑶十分糊涂。
瞧这百年老店外墙斑驳,惨不忍睹,楼上更是黑灯瞎火,一派冷清。
明明濒临歇业大吉,还说得了什么仙主关照……才怪。
虞瑶用脚踢了踢身旁男人,小声质疑,“他们好像很缺客人,该不会是故意拍我马屁,想讹我钱吧?”
她风餐露宿惯了,鲜少在外住店,身上一共也没几个子的盘缠,哪有闲钱做善事。
男人一言未发,只是微微偏过头去,状似不经意地清嗓。
掌柜霍地一哆嗦,脑袋朝地上猛叩三下,几乎破音,“仙主说笑!您大驾光临,令敝店蓬荜生辉,老朽怎敢收您钱财?”
虞瑶眨了眨眼,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你要给我免单?”
“免!”掌柜连忙点头应声,“仙主与这位……公子的住店费用,老朽全免了!”
虞瑶喜出望外,这可是天上掉馅饼啊!
先前追查负心郎时,她为了不浪费时间打盹,硬着头皮连嗑了好几晚灵石。
如今不但能白住一晚,好好睡上一觉,还能顺便节约灵石,岂不美哉!
正逢两侧跪地的伙计齐声高呼“恭迎仙主”,虞瑶不禁有些飘飘然,却记着老人还跪在冰冷的地上,赶忙将他扶起,“掌柜的,你可得说话算话。”
“仙主只管吃好睡好,什么也无需操心!”掌柜端出一副客套笑容,将二人迎入大堂。
店中果然萧条异常,虞瑶放眼望去,竟连一个食客也没看到。
难怪他们会病急乱投医,好不容易逮住个人,就当仙主膜拜一通,似乎恨不得天亮便能转运,招徕大把新客。
念及自己运气一向不错,虞瑶寻思着,没准能给客栈捎点好彩头。
掌柜利索地给他们开了两间顶层上房,当中陈设之华丽,却与古旧的客栈外貌堪称天壤之别。
只见雕花玉石床柱,水纹玛瑙花瓶,雅致青瓷茶具……说是汇集了镇店之宝也不为过。
虞瑶开始相信,掌柜是发自肺腑地把她当成仙主款待,而负心郎能享有同等待遇,还是沾她的光。
她不由分说便将男人推进屋,从外面拉上门扇,直到他的背影在渐窄的门缝中收束,连同他脑后那根白玉簪一并从面前消失。
虞瑶正要挂上门锁,眼前却浮现出簪身莹光微闪的画面。
只是,画面中的白玉簪并非别在男人脑后,而是躺在木盒里。
这感觉莫名熟悉,如同她早已识得此物,可又记不起具体是在何处。
虞瑶捏着下巴,在走廊徘徊半晌,忽然一个激灵,忍不住将钥匙敲上额头。
那该不会是她在集市见过的护身簪吧?
这种造价不菲的护身发饰在修真界风靡已久,常作为厚礼被修士赠与亲近之人,一旦佩戴者遭逢危机,簪子便能释出封存的灵气,解一时之急。
如果负心郎的发簪真是护身簪,即便簪中灵气根本无法帮他挣开赤寻,可万一他为了逃脱不择手段,暗中借此传音,引来魔修吸食她的元神骨髓……
那就糟了!
虞瑶当即推门而入,本想当面检视他的发簪,才发现他连烛火都未熄灭,便已和衣睡下。
且睡姿极为变扭。
男人朝墙侧卧,手臂紧贴身侧,腰背僵直,腿却大幅曲起。
若非赤寻箍住他的上身,虞瑶甚至怀疑,这个八尺高的男人会像婴孩一样蜷缩入睡。
见他并未被刚才那番动静吵醒,虞瑶撇了撇嘴,安心打量起他脑后的发簪。
形如竹节的玉簪不止隐现着莹洁淡光,那些细碎光芒还围绕簪身徐徐旋动,显现出灵气流转的痕迹,确是护身簪无疑。
虞瑶不禁叹了口气。
想不到,向来节俭的师妹,居然破费给负心郎买过这种东西……
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救急的宝贝;可对虞瑶来说,这是不得不防的隐患。
她庆幸自己发现及时,俯身轻轻抽出他的发簪,却藉由他衣领与颈项的间隙,瞥见一道横贯右侧肩胛的鲜红鞭痕。
多半是在温泉时被赤寻抽伤的。
虞瑶不安地转动发簪,纠结要不要给他上药。
她到底有言在先,要把人原原本本带回师妹跟前,而今他身上分明添了足足半尺长的新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