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弓修气得青衫掀动,“阁下如此蔑视性命,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们这样的除魔义士,背负着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岂容她污蔑!
虞瑶一想到魔鼠那恐怖的嚎声,火气就源源不断地上涌,“你是吃饱了撑着,才会为老鼠平反吗?简直无理取闹!”
“你……”弓修直愣愣地瞪着她,两条粗眉几乎拧成一股,“多说无益,算我看走眼,就此别过!”
他抱拳告辞,却不甘就此作罢,一声不吭走出数十丈后,便在拐角处以灵力凝出血红箭矢,借助袖中暗器,孤注一掷对她发动夺魂箭。
此招一旦击中血肉之躯,便会化作蚀人神识的剧毒,而目标修为越高,受毒素侵蚀则越深。
虞瑶隐约听见某种异动,回过神时,一道锐影裹挟血色而来,眼看就要击中她。
千钧一发之际,她还没来得及拉住身后的人闪开,男人却已抢先一步,猛地转身挡在她面前。
他背后似乎受到重击,喉中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无法控制地一晃。
那不过是刹那间发生的事情,却好像无比漫长。
虞瑶眼睁睁看着他喷出一口血来,无数细小的血珠,雾一样落在她的脸上。
她恍惚间听到自己爆出一声不合时宜的惊呼,“负心郎!”
男人勉力抿起带血的唇角,显然痛楚难忍,连眼睛都难以睁开,踉跄几步,朝她斜来。
虞瑶僵在原地,一步也没退开,直至他的脑袋重重靠在她的肩上。
她战战兢兢伸手探向他的背后,温热的血涌出他的身体,淌过她的五指,使她心下骇然。
虞瑶目光越过男人的肩头,怒视前方瞠目结舌的弓修,指节攥出咔咔响声,“这是姑奶奶费老大劲才绑住的人,就算他犯了错,也轮不到你动手!你是不是活腻了,竟敢当着我的面伤他?”
弓修一时混乱,难以理解魔头为何不但没躲开,反而生生为她挡下一箭,“你,你跟他,究竟什么关系?”
“无耻鼠辈,你管不着!”虞瑶伸手便要收回赤寻,给这个没眼力见的弓修一点颜色瞧瞧,上空却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粗哑鸣唳。
这声音……是魔鹰?
虞瑶愕然抬首,一双黑翼如乌云压境般从天而降,两只比人头还大的爪子猛地一捞,像老鹰捉小鸡那样,轻而易举钳住那道青色身影。
铁钩般的利爪瞬间穿透弓修的皮肉,使他痛得鬼哭狼嚎,然后冷不防将他拽离地面。
虞瑶循着巨翼腾起的方向望去,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降报应,居然是真的……
那个不知好歹的弓修,就这么被魔鹰抓走了!
此时,肩头蓦地传来一阵震颤,原是靠在她肩上的男人徐徐咳了起来。
虞瑶既想替他拍背纾解一下,又担心会误触到他的伤口,焦灼之下,愣是没敢动作。
“我……不叫负心郎。”男人艰难吐出字音,“我……有名字。”
虞瑶自知方才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称呼实在刺耳,却依然对他的执着哭笑不得,“好好好,你不叫负心郎,你叫……”
她正要说出一个名字,却忽然想起那名字在玄鸣宗对不上人,多半是他编造的,“你之前给我师妹的名字不是真名吧?你说,你到底叫什么?”
“我……”男人原本清冷的声音,因喉咙里的血而显得滞涩,“我姓晏,字清远。”
“晏清远?”虞瑶轻声念出这三个字,也不知他这回说的是真是假。
但他毕竟才替她挡了一箭,她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较真,只是止不住地后怕,“你刚刚为什么要逞英雄?”
“那弓修是冲我来的,我不能……牵连你。”晏决一面断断续续咳着,一面不以为然地笑,“何况,这点小伤……”
比起她昔日因他而受的神魂重创,根本算不得什么。
“你是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吓人,这还能叫小伤?”虞瑶心惊肉跳地打断他,“你都不怕死吗?”
晏清远的语声沙哑却坚定,“……我没那么容易死。”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虞瑶又急又恼,“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那,那我师妹的孩子,岂不是一生下来就没了爹!”
晏清远忽地剧烈咳嗽,血从口中狂涌而出,洇湿她的肩头。
虞瑶吓了一大跳,“我,我不说你了。”
待晏清远咳得小声一些,她才心情沉重地告诫他,“我师妹还在等你回去,你以后不能这么冲动。”
男人却没有再说出一个字,甚至连他的咳声都归于沉寂。
虞瑶不由紧张地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肩膀,“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仍未得到任何回应,她愈发心下不安,赶忙扶住男人的双肩,端详他的表情,这才发现,前一刻还能言语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两眼一合昏了过去!
“晏清远,你醒醒!”
无论虞瑶如何喊他、晃他,晏清远都始终毫无反应,唯有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意,近乎碍眼地在她的视野中挥之不去。
――啪嗒,啪嗒。
如同水滴落入水洼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逐渐清晰。
虞瑶忐忑地俯眼看去,地上已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可依然不断有血从男人的黑袍下摆滴滴答答渗出。
这么多血……
虞瑶费劲托着他的八尺身躯,与他相对着慢慢跪在地上,再一点点松开胳膊,让他缓缓趴在地上。
她探过男人的气息,确保他还活着,才小心翼翼检查他的背后。
晏清远的后背被箭招轰出一个窟窿,伤口周围的布料早已被鲜血浸湿,弥漫出浓烈的铁锈味。
虞瑶手忙脚乱从储物囊里扒拉出好几瓶止血药,还不忘抬手叫赤寻松绑。
如果她多信他一分,早一刻解开他身上的鞭子,他也不至于……
一声极低的蛟鸣却中断了她的思绪。
赤寻固执地缠在晏清远身上,丝毫未曾松动,似乎是要抗拒她的指令。
虞瑶已是焦头烂额,还努力保持镇定,隔着男人沾血的长袍,用同样沾血的手抚过鞭身,“听话,把他放开,不会有事的。”
蛟鸣息止,赤寻总算妥协了。
岂料,当鞭子不情愿地松开几寸时,晏清远背上的伤口却猛地喷出一股血来,滋了她半张脸。
虞瑶一怔,慌忙吩咐赤寻重新捆好男人,那血柱总算降下一截,喷势也弱了许多,却并未停息。
她心一横,干脆叫鞭子把晏清远绑得比原先还紧。
直至他的伤口不再喷血,虞瑶才脱力般朝后一瘫,一手撑住上身,一手木然拭去脸上滑腻。
她打量着自己的手,仿佛在检视一幅被水晕开的朱砂画,既有男人的血,也有自己的汗。
身上的这些伤药,还不足以应付晏清远背上的伤口,她别无选择,必须把男人送去大夫那里救治。
可她在魔界人生地不熟,压根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大夫。
这是虞瑶有印象以来,第一次感到挫败。
不过,这挫败感还没持续一炷香,就被近处一声乌啼打断了。
虞瑶转过视线,一只小乌鸦正颇为妖娆地晃着尾羽,一摇一摆向她走来。
不过在身上擦手的功夫,她就看见乌鸦咬住晏清远的袖子,还异常卖力地往后拽,甚至有几分……亢奋。
虞瑶本能地觉得不对,挥舞胳膊想把它吓跑,乌鸦却如同受到莫大的威胁,冲她张开翅膀,伸长脖子,作势要啄她。
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像极了护食的野犬。
虞瑶一愣,它该不会是把地上的人……当成大餐了吧?
可乌鸦不是天性食腐吗?
虞瑶开始惶恐,乌鸦等不及晏清远断气就要吃了他,连忙抄起树枝驱赶乌鸦,“他又没死,不准你打他的主意!”
鸦卫眼见尊上昏迷不醒,心急如焚地想要唤醒他,却不得不分心躲闪女子手中的树枝。
左右横跳数十回合后,鸦卫忍无可忍,头羽倒竖着朝她大声抱怨,“明明是本护法一爪把坏人丢到十里开外,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可你居然有眼不识泰山,还耽误本护法援助尊上!”
第7章
可在虞瑶耳中,那些鸦言鸦语不过是一串聒噪的嘎嘎声。
她用树枝对准鸦头,“你再死缠烂打,我就不客气了!”
鸦卫哽住,这个女人……怎么恩将仇报呢?
它急着要把尊上送去药翁那里救治,无意与她纠缠。
虞瑶只见鸦腿一抬,一圈绿油油的传送阵自晏清远身下显现。
夭寿了,这只扁毛畜生居然会阵法,还想把她师妹的男人运走独吞!
她一头扑进圈中,赶着要把晏清远拖出阵来,可脚下一空,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虞瑶从一座六角楼阁中醒来,四周烛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辛香气息。
她顶着晕乎乎的脑袋爬起来,便望见一只半人高的木桶。
晏清远泡在热气氤氲的桶中,双目紧闭,似乎仍未苏醒。
见他的黑袍挂在一旁屏风上,虞瑶正盘算着给他罩上衣服,把他拖出桶来,墙边却晃过一道白色身影。
她扒着墙角,警惕地盯着人影绕过木桶走来,才发觉对方是个身长不足五尺的白衣小童。
“你可算醒了,我等好久了。”小童看着最多七八岁,语气倒很老成,正从旁扛起一支木桨,深入木桶搅拌。
水中先后浮起许多熟悉的香料,有八角、桂皮、小茴香、香叶……
虞瑶瞬间清醒大半。
这些,不是常用的火锅底料吗?
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就如此残忍,这架势,分明是要把晏清远炖了!
虞瑶胳膊一横,摆出防御姿势,“我还纳闷,为什么乌鸦要吃活人……原来,它是在帮你捡人吃!”
“胡说。”小童手头一顿,“我不吃人,鸦鸦也不吃人。”
虞瑶指着水里沉浮的香料对他控诉,“你把人泡进热汤,还加这么多料,不就是为了炖人肉吗?”
小童嘴角一抽,从桶里捞出几颗香料,在手心拨开,“你可知,八角有祛风驱寒之效,桂皮可治创伤出血,而小茴香和香叶都是止痛的?这么贵重的药材,谁忍心拿去炖肉。”(注14)
“贵重?”虞瑶哪知魔界贫瘠至此,怕是连顿火锅都无福消受,“那你还舍得拿来救人?”
“我身为大夫,怎么处置药材是我的事,还用不着外人指手画脚。”小大夫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显出与外表不符的深沉模样,“药阁向来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公子能被鸦鸦选中,也是命不该绝。”
虞瑶仍不明就里地抚着额角,小大夫已靠在桶边踮起脚来,还朝她招了招小手,“烦请姑娘把公子身上的鞭子解了。他的伤口已缝合止血,绑这么紧,不利于气血流通。”
她默不作声地按了按指腹,伸手将赤寻召回。
赤红长鞭撤离木桶,在虞瑶手中盘成湿漉漉的一圈,却还带着一丝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公子失血过多,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在他醒来前,仍需有人从旁看着。”小大夫掸掸前襟,“但我得下楼盯着药炉,不知姑娘方不方便照看病人?”
虞瑶就着衣摆蹭干鞭身,犹豫道:“他身上连衣服都没穿……这不太好吧?”
“谁泡药浴还穿衣服的?”小大夫瞥了她一眼,“鸦鸦告诉我,你与公子同行,为何只有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因为……”虞瑶本就对晏清远受伤一事过意不去,此刻更是愧疚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不由忐忑地将鞭身抠了又抠,才小声道:“那,我守在这。”
小大夫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端起袖子施施然离开。
“只是看着病人,应该不难吧?”虞瑶自言自语着,把胳膊架在桶沿,小心翼翼俯下一寸目光,打量晏清远的面容。
比起在温泉时,男人面色更白,唇色更淡,微抿的嘴角边,却留有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迹。
那小大夫都费劲给病人泡了药浴,为什么没帮他把血擦掉?
虞瑶把赤寻挂回腰间,抬起那只还算干净的袖子,缓缓拭过男人的嘴角,又端详起她擦过血迹的袖口。
那一点殷红很快融入衣料的底色,分毫也看不出。
虞瑶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却有一只手哗地从水中扬起,猛然扣住她的手腕。
她惊愕得睁大眼睛,这个登徒子,他不是还没醒吗?
虞瑶恼火地向后扯动胳膊,要把手抽出去,可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也还是拽不过他。
即便在昏迷中,晏清远依然将她抓得很紧,以至他的掌骨根根凸起,关节无不泛白。
只是,男人的手明明前一刻还浸在热水中,贴着她的指腹却依然凉到惊人。
虞瑶眼前闪过他流的那些血,念及伤者为大,五指微拢着放弃挣扎。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自从晏清远抓住她的手,便不断有模糊的话语从他口中逸出。
“是我……错了。”
“我会……听话。”
“你要如何罚我……都好。”
他毕竟还未恢复意识,大抵无法像清醒的人那样伪装什么,听起来句句发自肺腑,字字情真意切。
听闻睡着的人更容易泄露真心,虞瑶很好奇,莫非他一直对师妹怀着深重的愧疚,只是醒时羞于表示吗?
她侧过耳朵,期待能听到晏清远对师妹的更多歉意。
可男人翻来覆去地用这几句话央求,渐渐声如魔音贯耳。
虞瑶略感烦躁地揉着耳朵,“我师妹还在万里之外的修真界,就算传音都到不了那么远,她哪能听到你在这里叨叨。还是留着你的诚心,回去再跟她好好认错吧。”
晏清远不但没有停下梦呓,似乎还在昏迷中遭遇了梦魇,忽然开始眼皮震颤,嘴唇发抖,颈间青筋暴突。
虞瑶满以为这些异状很快就会平息,谁知才一眨眼功夫,连他的四肢也失控地晃动起来。
晏清远背靠桶壁,虞瑶看不见他背后的伤处,却能看到水面上蜿蜒泛开一丝又一丝鲜血。
她唯恐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崩裂伤口。
可小大夫嘱托过,不能用赤寻捆他。
虞瑶咬咬牙,调整站姿,围着自己被抓住的手绕过半圈,勉强用两条胳膊箍住男人的双肩。
晏清远的身躯在木桶中不懈摇晃,一粒粒小茴香随着水珠往她脸上迸。
虞瑶怒火中烧,干脆靠着木桶俯身圈住他,死死不放开。
就不信,还治不了这个病秧子!
晏清远一面无意识地挣扎,一面又开始不住呓语,“求你……别走。”
虞瑶分不出手去捂他的嘴,只能没好气地斥道:“谁要走了?倒是你,快给姑奶奶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