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长鞭于她身侧臣服,光芒顺着鞭身恣意流淌,一如昔日红绫似火。
万千光影在血月下渐渐沉淀,一声久违的轻唤穿过神识,像一颗火星落入晏决心底。
――阿远?
晏决明知,是神识的过度波动使他产生了幻觉,心跳却仍是情不自禁地漏了一拍。
――阿远?
晏决目视着她迟疑地朝自己走近,熟悉的脸庞穿过灵雾,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男人的表情让虞瑶忐忑不已,她已经试探着喊了两声“晏清远”,可他也不知怎的,非但不说话,还魂不守舍地望着她。
虽说她是救了他的命,但他也不用对她崇拜成这样吧?
虞瑶背过身,不自觉地清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就说姑奶奶厉害吧,两下子便把他们打下水去。”
因着这句近乎炫耀的话语,晏决终于从幻觉中晃过神来,片刻哑然后,语气中却不由自主盈满笑意,“嗯,厉害。”
他方才到底在担心什么?
这一架,她分明就打得很开心。
虞瑶无比得意地叉了个腰,视线却循着山谷中奔腾不息的水流远去,勉强辨认出如落叶般沉浮的两员手下败将。
她举鞭指向剑修在激流中翻滚的身影,郑重告诫晏清远,“看到了吧?那个剑修就是负心郎的下场。你可千万不要重蹈覆辙啊!”
身后一声猛咳,虞瑶一回头,却看到男人捂着嘴,胸膛剧烈起伏,血自他的指缝中溢出。
不至于吧……
虞瑶疾步上前,目光在他分外苍白的脸上打量几个来回,“明明动手的是我,怎么反倒是你更虚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两个家伙是你收拾的呢。”
第11章
晏决并未被涌出喉咙的鲜血呛住,却险些被她的话噎住。
暗中操劳半天,还被她说虚。
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虞瑶见晏清远闷声不语,正想关切一句,他却俯首一咳,口中喷出一汪血。
男人这副连连吐血的架势把虞瑶吓得不轻,她架起他的一条手臂,急着要将他扛回药阁时,突然被一个声音喊住。
“祖宗啊,我不过出门采药的功夫,你又怎么了?”忽现的传送阵中飞也似的冲出一道五尺身影,而草药便从他背后的小竹篓中抖落一路。
虞瑶如同看到救星,大力朝小大夫摇着鞭子,“你总算回来了,快帮帮我!”
“不是让你好好养伤吗,你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小大夫的咆哮在药阁顶楼震荡,连守在榻边的虞瑶都不禁一抖。
“也没什么,只是来了两个碍事的人。”晏清远唇角带血,笑得却坦然。
“两个碍事的人?”小大夫痛心疾首地重复完这句话,又转过脑袋质问虞瑶,“你不帮我看好病人,都在忙些什么?”
虞瑶揉着因挥鞭过猛而酸痛的手腕,有点委屈,“我忙着帮他收拾那两个人,不然早就把他赶回药阁了。”
“你,帮他打架?”小大夫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拍着大腿狂笑出声,突然又脸色一沉,“少诓我。”
“我没诓你,不信你问他!”虞瑶指着榻上的男人,对小大夫振振有词道。
晏清远果然仗义执言,“虞姑娘所言非虚。这一回能平安度过,多亏有她。”
药翁嗤之以鼻,“你又替她说好话,别以为我不知道……”
“是你暗中帮她”这半句仍未脱口,他嘴巴一僵,竟吐不出半个字音。
“然后呢?”虞瑶还在等着小大夫把话说完,“你知道什么?”
可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不明气声。
眼看小大夫口不能言,小脸越憋越紫,虞瑶惶恐地朝晏清远使了个眼色,“他怎么了?”
男人抬袖拭过嘴角,目光十分从容,“许是急火攻心。”
药翁死死瞅着晏决,感觉自己快要爆炸。
该死的封喉咒,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作!
晏决伸出手臂,在药翁背上缓缓拍了五下,还传音提醒他,“我早就警告过你。”
药翁攥紧拳头,与封喉咒苦苦斗争,直到半柱香后咒术效果自行解除,才喘了一大口气,“我只知道,我迟早会被你们气死!”
他阴恻恻地打了个响指,在桌上铺开风干药材和新鲜草药,板着小脸指给虞瑶看。
“这些,每日晨起煎一钱。”
“这些,每日睡前煎两钱。”
“还有这些,有机会给他药浴用……”
虞瑶困惑地眨了眨眼,“你不打算留他在药阁养伤吗?”
“碍事的家伙都追上门了,你们当然不能呆在这里。”小大夫一一包好药材,伸指点在药包上,“我跟你说的,你都记住了?”
虞瑶点点头,又听他郑重道:“为免晏公子伤情恶化,你千万不能让他运功。否则,除了碧落草,什么都救不了他。”
“碧落草?”虞瑶一头雾水地端着下巴,“没听说过。”
小大夫啧了啧嘴,“那可是个好东西,能医死人,肉白骨!”
虞瑶一面将药包收入储物囊,一面好奇地问,“既然碧落草能帮他康复,你为什么不给他用?”
“你还真把药阁当藏宝阁?这种稀罕玩意,岂是我想有就能有的。”小大夫义正辞严地清了清嗓,“碧落草每千年才能长出一株,万金难求,不止要钱,还要运气。我活了五百年,也就在仙都的拍卖行见过两回……”
虞瑶瞪着白衣小童这副五尺身板,感到不可思议,“你,你都五百岁了?”
“重要的又不是我的年龄,而是避免晏公子再折腾!”小大夫抽搐似的掀动嘴皮,“你总不能等到病人回天乏术,才寄望于那种千载难逢之物吧?”
语重心长絮叨完,他就地开启传送阵,随后伸出两只小手,小心扶着晏清远下榻。
“传送距离有限,我会尽力将你们送去最远的清静之地,避开晏公子的仇家,好让他能安心养伤。”小大夫招呼虞瑶,“此次传送可能会有些颠簸,你过来搀好他。”
虞瑶一手圈住晏清远的臂弯,一手牵住他的袖子,站得端正,“我好了。”
小大夫嘴角一撇,不满地斥道:“你会不会扶病人?”
虞瑶一愣,“一般不都是这么扶人的吗?”j
“一般人伤得能有晏公子重吗?”小大夫一本正经地指手画脚,“听我说,你得这样……”
虞瑶硬着头皮遵照医嘱,左胳膊揽过晏清远的后腰,手搭在他的腰侧。
然后,她抬起他的右臂绕过自己后背,反手在肩头抓住他的手腕。
小大夫一边围着他们绕圈,一边时不时地凑近检查细节,如同她跟晏清远是两株等待鉴定的珍贵药材。
虞瑶对此充满抗拒,但她更抗拒自己这个近乎勾肩搭背的姿势,不由忐忑地瞄向左边这个八尺高的病秧子,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却与晏清远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男人似乎也抱着同样的想法,目光探询般在她双眼之间徘徊,虽然面上无甚表示,腰侧却明显有几分紧绷。
“不错。”小大夫终于视察完毕,脸上露出鲜有的欣慰笑容,“这才像话。”
虞瑶皱着眉,浑身都觉得不对劲,“一定要这么搀着他才行吗?”
小大夫摸了摸下巴,“以我五百年的阅历来看,这再合适不过了。”
虞瑶自认没有五百年阅历,一时无从反驳,加上病人也没抱怨什么,大抵这样……对他是好的吧。
一道绿色光流由脚下盘旋升起,她看着小大夫的身影渐渐模糊,整个人却身不由己地前后摇晃起来,好不容易适应时,又因传送阵的余波向前摔去。
所幸,被一片比人还高的草木接住。
扶着晏清远站稳身形后,虞瑶借助魔界特有的紫红天光扫视四周,才发现身边密密麻麻地矗立着秸秆,上面还结着许多棒槌似的果实。
她正有些发懵,便听见数道人声伴着狗吠声传来。
“天都没暗就敢闯咱的地,胆子挺大!”
“我早说邻村那几个偷苞谷的不会老实,你们还不信。”
“他们是嫌被旺财咬得还不够惨吗?”
虞瑶眼见前方的高大秸秆被人拨向两边,一群粗布短打的村民纷纷现出身形。
那些人眨巴眼睛瞅着他们两个,彼此面面相觑,“这俩,看起来不像邻村的人啊。”
虞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邻村是哪个村,只好偏过脑袋,小声询问身旁男人,“小大夫不是说,把我们传送到清静的地方吗?这又是哪?”
晏决眸色微凝,亦十分困惑,“他们……”
似乎并不认得他?
虞瑶算是明白了,晏清远比她还搞不清状况,他甚至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她正准备向村民说明来意,顺路打听一番,便看到人群中挤出一名妇人。
“你们是不是傻,他俩这气质,看着哪像是需要偷苞谷的人?”那妇人朝左右摆了摆手,又对虞瑶热切道,“大妹子,听马大婶的,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虞瑶抓住机会,对马大婶客套道:“我们搭的传送阵好像出了问题,这才会意外落脚此地。惊扰到你们,真是对不住。”
“没事没事,咱小山村才没那么小气。”马大婶将他们两人打量来打量去,“不过大妹子,你旁边这小伙子……是你什么人?”
虞瑶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虽说晏清远是她师妹的男人,但现在毕竟不是师妹站在他身边,如果对外人实话实说,未免徒增嫌疑。
按照辈分,晏清远能当她的师弟,可她一想到要跟他以师姐弟相称,又觉得实在便宜了他。
虞瑶权衡一番,认为还是用道友概括他比较妥当,“他啊,他是我的……”
马大婶突然一拍手掌,激动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话音刚落,虞瑶却感到,男人的腰侧在她手下一寸寸僵了起来。
晏清远怎么好像比她还紧张?
没来得及跟他通个气,虞瑶就听马大婶笑道:“你俩这么般配,他一定是你相公吧?”
第12章
“他才不是我的相公!”虞瑶惊恐得大声辩解,“我根本就没有相公!”
“哎哟,你还不承认呢?”马大婶笑得两眼眯成了缝,“你这么搂着人家,如果他不是你相公的话,可说不过去。”
“我,我这明明是搀着他!”虞瑶只觉舌头打了结似的,越想解释,却越是说不利索,“他,他真的不是……”
“大妹子害羞起来,真是有意思!”马大婶压低声音,换上一副过来人语气,“你们该不会是私奔的吧?想当年,我跟我家那口子也是私奔来的。这地方穷是穷了点,好在清静。”
虞瑶求救般看向晏清远,期望他能帮自己圆场,可他仅是避开她的目光,并未表态。
她暗暗用指尖掐他的腰,想催促他开口,男人却突然克制不住地低头咳了起来。
空气中漫开淡淡的血腥味,虞瑶看着男人嘴角流下的血,心中顿时不安,无奈受制于搀扶的姿势,只能用左手拍了拍他的腰,“你好点没?”
马大婶见状,先是一愣,又疑惑道:“他这是……在咯血吗?”
虞瑶焦急地点点头,“不知这里有没有地方,能让我给他煎副药?”
马大婶二话不说,带着两人穿过一条条羊肠小道,来到村中一间空屋。
虞瑶刚扶着晏清远坐在炕头,就被马大婶拉到一边轻声询问,“他咯血有多久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虞瑶抬袖擦去额上的汗,如实相告。
“都咯血这么久了。”马大婶唉声叹气,“小伙子看着仪表堂堂的,咋就是个肺痨呢!”
虞瑶连连摇手,试图澄清,“他不是……”
马大婶压根没等她说完,就感慨道:“大妹子,我知道你想替他保住颜面,可像他这么严重的肺痨,那方面肯定不行。也亏得你对他不离不弃,还跟他私奔。”
虞瑶一时无言,只能朝马大婶挤出一个尴尬却不失体面的笑。
炕头的男人显然是听见了她们的悄悄话,竟在咳血的间隙,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真的……不是……肺痨……”
晏清远的口头抗争,令虞瑶莫名快意。
她小步走回炕前安抚他,“你还是少说点话,留着力气养病吧。”
晏清远一声紧接着一声,咳得愈发厉害。
马大婶愁眉苦脸地出了屋子,不知跟围在外面的村民们说了些什么。
很快,一群人便进屋忙活起来。
他们给晏清远盖上大红棉被,用苞谷芯在灶口生火取暖,往炕锅中倒入新鲜井水烧热,还在窗前挂上象征好运的陈年苞谷。
马大婶特地提来一个满当当的篮子,撂在炕前,“村里托我把这些送给你们,都是管肺痨的草药。”
尽管那些药并非晏清远所需,虞瑶仍是为村民的善良心头一暖,感动得连声道谢。
随后,她偏过脸,对炕上的男人耳语,“看看人家对你多好,你就安心装肺痨吧。”
晏清远咳声渐缓,指尖轻点在被边,静默少顷后,语气平和道:“难为他们有心。”
灶锅中的水一烧开,虞瑶便不动声色地从储物囊里摸出两钱药,丢入其中。
药气四溢时,另有一股馥郁鲜美的香气飘进屋里,令她不由自主深吸一口。
“我家那口子今早从地里抓了只野鸽子,煨了足足三个时辰。”马大婶把热气腾腾的汤锅端到炕桌上,“大妹子,你相公瘦成这样,这锅鸽子汤正好给他补补。”
虞瑶欲言又止地瞥了晏清远一眼。
他……瘦吗?
或许这身黑袍是显得男人身形修长,但虞瑶凭着意外戳过他胸肌的那根食指起誓,他绝非马大婶所说的那么瘦!
她刚回过神,就听到晏清远抢在她之前向马大婶表达谢意,“承蒙关照。这鸽子汤,我便收下了。”
“客气什么!”马大婶摆了摆手,“我再给你们烤点苞谷去。”
眼看妇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虞瑶才扭过头,瞅着炕上的男人。
已经辟谷的修士本不用进食,他这是怎么了,居然会贪图口腹之欲?
晏清远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到底是他们一番心意,若不尝上一尝,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他虽然这么说,但并未急着品尝,只是伸指反复拂过汤锅上方。
虞瑶在旁艰难地吞咽口水。
初来魔界那几日,她还能靠灵石抑制食欲,如今为了节约灵石,根本不敢这么奢侈。
缺乏灵气的身体已是饥饿难耐,对着眼前这锅香气扑鼻的鸽子汤,虞瑶恨不得扑上去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