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雪兰树下靠着他的肩膀,陷入酣眠之时,少年侧过目光看她。
她在山下集市排队帮他买糖葫芦的时候,少年守在队伍外面看她。
她捧着那只蓝羽金冠雀,不厌其烦地抚过灵雀头顶的凤羽时,少年在一旁看她。
她在宗门大会上一连撂倒十个挑战者的时候,少年伫在喝彩的人群中看她。
她在铜镜前按住少年的肩膀,专心致志地帮他梳理发丝时,少年望向镜中,也在看她。
那么多年来,他的目光似乎从未变过。
只是,天极宗有许多对师徒,但没有一个徒弟,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们的师父。
而每当这些画面中的她迎上他的目光时,他却旋即装作无事般,偏开视线打量周身。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纷纭画面渐渐淡去,面对着重新浮现在眼前的沐蝶花,虞瑶隐隐约约想起,这朵仅存的花苞,似乎便是最初萌发的那一朵。
她依稀记得自己有一天早上醒来,便看到花枝的这个位置,出现了第一朵素白的水滴状花苞。
可她始终不曾知晓,那朵花苞是在哪一个时分萌出。
正如她不知晓,晏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开始产生超越师徒的情愫。
他实在是藏得太好,他实在是太过沉默,整整五年师徒相处的时光,虞瑶从来没有发现过他对她的心思。
就在虞瑶以为,方才目睹的那些便是沐蝶花沾上的全部记忆时,她眼前的画面却再一次变得模糊起来。
接着,她便看到了那扇熟悉的黑色雕花木门,那扇通往少年房间的门。
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从屋内,以他的视角,看着这道门。
虞瑶直到如今也没能弄清,在他试炼出了岔子、她为保护他才被心魔重创的那天早上,少年为何迟迟没有应门,为何在应门后也仍是吞吞吐吐,一副心事重重却被陡然撞破的狼狈模样。
而眼下这段属于他的记忆,似乎即刻就能帮她揭晓,当年他躲在房间里,默不作声拖延时间的那一会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待记忆中的画面进行下去,一切便像被人掐断那样,从她的眼前突兀消失。
虞瑶一时有些茫然,直到一双手从桌上抱起花盆,转身就朝屋外走去。
发觉那团裹挟记忆的莹白灵雾已随着花盆飘走,虞瑶便有些懊恼,“为师刚刚神游过去,看得正入迷呢,你倒是把花盆放回来啊!”
看到晏决的背影越来越远,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虞瑶才意识到,刚才看见那些记忆的,恐怕……不止她一人。
她连忙追了上去,伸手想拽住他的身影,可是晏决还是不愿停下脚步,却又似乎因为担心手中沐蝶花的缘故,并未离开这间灵气满溢的小木屋。
满室鲛绡之间,虞瑶追着他和他手里的花盆,在屋里一个劲地打转,也不知这么纠缠了多久,额上竟然渗出些微细汗。
她一手扶墙,一手扶在膝上,侧过脑袋,瞪着另一头的他,憋着一口气,近乎张牙舞爪地朝他冲了过去。
原本缠在她手中金簪上的幼蛟因着连番动荡,终于被惊醒,蛟身猛然松开簪身,随后抖了抖蛟须,便有些不悦地在空中低飞起来。
幼蛟一边飞一边喷吐火星,眼看那些火星便要袭上墙上挂画和屋中鲛绡,晏决贴在花盆上的指尖微动,及时将它们一一掐灭。
趁着他分神的这一时片刻,虞瑶终于逮住时机扑到他身侧,两条胳膊左右绕过花盆,誓要从晏决手中夺过那盆沐蝶花。
然而,即便没有对她动用任何法术,晏决的反应仍是比她预计的快了一步。
他伫在墙角,并未瞬移,只是把手中花盆高高举过头顶。
虞瑶捞了个空,转而向上伸出双手,试图够到那盆比她还要高出一大截的沐蝶花。
与晏决之间近一尺的身高差距,却成了她的绊脚石。
虞瑶挥着胳膊,原地踮起脚尖,指尖数次从花盆底部咫尺之距擦过,但就是够不到。
她的手锲而不舍地向上挥动,视线定在更高处的花盆上,完全没有留意到晏决此刻的目光。
而他只是看着女子的面容在眼前轻晃,看着她眼中呼之欲出的期待,看着她微张的唇瓣透出愠意,脑海中有什么迅速变得清明。
他为何要局促,又为何要像从前那样遮掩心事?
明明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常人一辈子也无法经历之事。
明明他们之间,早已不受师徒的束缚。
晏决不再犹豫,俯首落下一吻。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令虞瑶蓦地睁大眼,举高的双手顿在上方,踮起的脚尖忘了落回地面,她只感到唇上烙下热印,随后脑海中一片空白。
呼吸是什么,心跳又是什么……那些一瞬间无迹可寻。
不知过了多久,晏决才离开她的唇瓣,有些矜持地敛起目光。
虞瑶愣在原地,缓缓眨了几次眼睛,好半天回过神来,脸上腾地烧透,却看到幼蛟正停在沐蝶花的花枝旁,蛟须在唯一那朵花苞旁轻曳。
“当心!”她本能地喊出声,连忙扯过晏决的袖子提醒他,生怕顽皮的幼蛟一不小心,便将这最后的希望毁于一旦。
然而幼蛟只是轻轻嗅了嗅那朵花苞,仿佛察觉到某种征兆般,围着花盆游荡了一圈,然后落回到她的肩上。
当晏决小心放下花盆时,奇异的事情便发生了。
那朵两百多年来一直沉寂的花苞,似乎终于盼来了时机,无声无息却又真真切切地在他们眼前绽放。
虞瑶抬起视线,与晏决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而她肩头的幼蛟也兴奋得打了个滚,对着它蛟生中所见到的第一朵沐蝶花,发出奶声奶气的轻嚎。
沐蝶花初初绽放,而这一生于他们而言,依然很长很长。
前路还有那么多风光景致,等着他们携手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