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是有,”师妹顿了一顿,“不过师姐,这些东西,你要怎么自己做出来?”
“我不做了还不行吗?”虞瑶沮丧地在被窝里捶了捶手,“要是有合适的,我就找个机会,偷偷溜出魔宫,拿灵石换来。”
师妹在玉简另一头笑她,“师姐,你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些?这不过是他的第两百一十八次生辰,今后还会有第两百一十九次,第两百二十次……你不用这么紧张吧?”
“我怎么能不紧张。这虽然是他的第两百一十八次生辰,但也是我跟他师徒相认之后,他的第一次生辰。”虞瑶努了努嘴,将玉简靠近嘴巴,如同这样便能更好地说服师妹,“反正,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师姐,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师妹听起来有些犹豫,“你打算留在魔宫,一直当他的师父吗?”
“那是肯定的。”虞瑶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做师父的,在收他为徒的那一刻起,就对他有责任。我既然当初答应了要教好徒弟,就得履行自己的诺言。他为着魔界操劳,我也不可能把他带回茯苓宗管着,那自然只能呆在魔宫督促他了。”
“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师妹干笑了一声,迟疑道,“我知道你这几日为着生辰贺礼,都没见他,可你若今后都陪在他身边,就只是顶着他师父的名义吗?”
“有什么问题吗?反正整个魔宫都知道,他是我的徒弟。”虞瑶扁了扁嘴,“在他的手下面前,我会给足他面子,不会让我的徒弟在自家地盘上,还被我这个师父压上一头的。”
玉简另一头的师妹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尴尬的笑。
放下玉简之后,虞瑶掀开衾被,对着床顶发了会呆。
做他的师父怎么了?
自己的徒弟在十七岁那年遭逢那么大的变故,足足两百年与她天各一方,现如今徒弟虽然大了,但她想把那些失去的时光都补回来,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这一天午食,她每往嘴里夹一口菜,就会停下思索少顷,直到她放下筷子,等待侍女收走小桌的时候,碗碟里也只少了一半的量。
侍女看起来很是担心,轮番嘘寒问暖的,唯恐是灵膳出了什么问题。
“别难为掌勺的食修了。”虞瑶从储物囊里掏出那根护身金簪,指尖来回抚过簪身,然后心不在焉地问,“你们尊上这半个月来,忙吗?”
一名侍女低头谨慎道:“尊上身为魔界之主,日理万机,他忙或不忙,岂是我们可以随便议论的。”
另一名侍女把手挡在嘴边,小声道:“我听尊上寝殿那边的守卫说,尊上在魔宫的每一天都是早出晚归,数百年如一日。”
还有一名侍女却笑着附和,“姑娘尽可放心。尊上自从入主魔宫,便一直为着魔界尽心尽责,几乎全年都是如此。除了每年有几日会离开魔宫,去冼心泉休沐数日之外,尊上从未落下魔宫事务。”
“去冼心泉休沐?”虞瑶不由一愣,“每年都是如此吗?”
三名侍女一致地点了点头。
趁着八月魔界天气渐暖,虞瑶用过午食,便带着幼蛟离开房间散步。
她似乎从未追究过,自己初来魔界那回,晏决为何会在温泉沐浴。
当时她还没有恢复记忆,又把他误会成负心郎,想当然地以为他是躲在魔界悠哉悠哉地泡温泉。
可如今细想晏决在温泉时的状况,虞瑶却止不住地觉得,他出现在那片温泉中,似乎并非是侍女所说的休沐那么简单。
他飞升之前已是化神期第九重,不眠不食也完全不会影响身体,又哪里需要离开魔宫,像是特意避开众人视线那般,去那什么冼心泉让自己放松几天?
这种理由,真的有人会信吗……
抱着这个疑问,虞瑶脚步一停,叫住前方一名魔兵,问道:“你知不知道药翁在哪儿?我有点事想问他。”
魔兵当即跪在地上,表现得比侍女还要紧张,“姑娘寻他,可是因为身体不适?”
虞瑶连连摆手,“没有,只是好奇一些事,想请教他。”
得知药翁已经回到药谷,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回信后,虞瑶叹了口气,手指在背后互相掐了又掐,最终问道:“那,你知道你们尊上身在何处吗?我直接去问他好了。”
虽说早早便处理完当日事务,但晏决还是难得在午后时分,由大殿回到寝殿。
他的寝殿后方是一座小小的花园,四周以结界庇护,旁人无法进入,也从来没有人知晓,其中都有些什么。
这里有他亲手种下的许多种灵花,是他两百年来一点一点培育出的心血结晶。
在魔界维持灵草不枯,都已是十分棘手之事,这一点,药翁曾不止一次地向他抱怨过。
更何况是在魔气如此浓重之地,从种子开始,饲养出一株完整的灵花。
晏决的目光从角落一扫而过,那里还晾着上次被虞瑶退回的六盆灵花。
他原以为她会喜欢。
默默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晏决转身,来到花园中心的一间小木屋。
推门而入的瞬间,被禁锢在屋内的灵气便迎面袭来。
他不晓得,自己上一回踏入屋里是什么时候的事,似乎是一个月前,或是两个月前……
但屋里的一切,仍是十分熟悉。
鲛绡从房梁上垂下,在灵雾之间轻拂,将屋内衬托得犹如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墙上挂着许多画像,大部分都未完工,只能看到用墨水勾勒而出、因年久之故晕开的轮廓。
每一幅,都是他自己所作。
每一幅,都是她的背影。
如今画中人已经回到身边,他留着这些拙作好像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现实跟他想象的仍然有些偏差。
毕竟,他本以为,只要他的师尊回来,他就会开心。
走到尽头,拨开最后一层红色鲛绡,晏决便看到了那盆沐蝶花。
曾经淡青的枝条,如今已深到看不出青色。
微微弯曲的枝端上,还能看出原本缀满花苞的痕迹。
两百年前,他的师尊以自身灵力饲喂灵花,这盆花,曾是他在满室画幅之外,最大的寄托。
他在天极宗被众宗围剿时,拼了命地从被魔焰灼烧的宗门中,将这盆沐蝶花救出,带往魔界。
可他没想到,离开了她的沐蝶花,会是那般脆弱。
晏决已想不起,花枝上曾经缀有多少饱满的骨朵,他依稀记得自己刚逃来魔界,因入魔而经脉错乱之时,会在药翁看不到的地方,偷偷萃出身中灵力,竭尽全力地护住这盆花。
可是沐蝶花一点也不领情,花苞还未盛开,便一朵一朵地凋落。
他试尽所有方法,也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只能近乎绝望地看着它凋零,直到它只余下最后一朵花苞。
这本是他的师尊为了给他除去背上疤痕,而特意栽培的灵花。
她明明就不擅长饲花饲草,几乎是养一盆便枯一盆,后来但凡有谁送她灵植,她都只好婉言谢绝。
但她却曾经将一整盆沐蝶花,养到含苞待放。
这么多年来,晏决在魔界培育过许多灵花,挑战过不少令人望而生畏的珍稀品种。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些花儿在他的小花园中一一盛放。
然而,他始终没能拯救这株沐蝶花。
若是有朝一日让他的师尊得知此事,她怕不是又得笑话他了。
晏决这么想着,习以为常地抬指向着花盆中徐徐注入一股灵力,而后转过视线,瞥向旁边一幅卷起的画。
他伸出的指尖微微一顿,抿了抿唇,久违地捧起画卷,从身前打开。
晏决的视线定在画中,描摹过画中人的模样,忍不住从嘴角扬起一个无奈的笑。
不知何时,女子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从他身后响起,“徒弟,你在看什么呢?”
第79章 (正文完) ・
“师尊?”晏决应声的同时, 收起画卷将它藏在花盆后方,转身又道,“您是怎么穿过那道结界的?”
他刚刚看画的时候好像是过于出神了些, 竟然没有察觉到虞瑶是何时步入小木屋的。
“可能是因为这个吧。”虞瑶微微思索片刻, 从背后亮出金簪,那条淡红色的幼蛟正盘在上面打着瞌睡,“为师拿着它来找你,而这上面又带有你的一缕神识,所以我才能通过你设下的结界。”
“这样么……”晏决有些不自然地靠在桌前, 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虞瑶不由眯了眯眼,绕开他的身形走去。
晏决果然朝着她瞥去的方向挪过一步,宽大袍袖搭上桌边, 显然是为了阻挡她的视线。
可他越是如此,虞瑶便越是耐不住心下好奇, 走得更近,“徒弟,你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都不让为师看?”
晏决修长双手扣在桌边, 分明已经开始有些局促模样,却仍是牢牢挡在桌前, 坚守他的阵地。
虞瑶停住脚步, 低头看着他们之间不到一尺的距离,又抬头看着她这八尺高的徒弟,留意到他鬓边一缕发丝, 伸手便想替他拂到耳后。
然而, 她指尖还未靠近他的面容,晏决却开始睫羽微战, 眸光在眼中轻晃,整个人都因着她这只手而紧绷起来。
对于他的这些反应,虞瑶感到实在有趣,干脆故意将手在他脸旁停滞片刻。
晏决喉结滑动,似乎在不断地艰难吞咽口水,声音断断续续,并不如他伫在桌前的身形那般稳固,“师尊您……能不能……放过……”
“放过你吗?”虞瑶一本正经地对他眨了眨眼,“为师又没拿捏你什么,又谈什么放过?”
见他面上微红,神情闪烁,她随即偏过头轻笑出声,这才在他拘谨的目光中,替他拂去鬓边那缕发丝。
晏决唇齿微张,应是松了口气,虞瑶能感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她的手腕。
她收回手,正要抚过幼蛟柔软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顿住指尖,忽然对自己方才的举动纳闷起来。
自己以前好像没有逗他的习惯的,怎么徒弟大了,她反而无端生出这种奇怪的爱好来?
虞瑶抬起金簪轻轻戳着自己的指腹,咬着唇角思忖,却想不出什么答案。
看来在她失去记忆的那两百年里,她不知不觉学坏了……这可怎么做自己徒弟的榜样啊!
虞瑶耸了耸肩,稍稍退开两步,想给他多一点喘息的空间,而后才问他,“对了,徒弟,为师有件事……”
晏决目光探询般在她眉眼之间停驻少顷,“师尊还有话想问我?”
虞瑶确定自己本想要问晏决什么重要之事,却因着方才这一支小小的插曲,突然间想不起自己来找他的初衷,“为师,为师想问你什么来着……”
她挠了挠额角,又蜷起手指,用指节顶在唇间,可仍是无法想起自己来时的那个问题,转而觉得自己这样子实在有些丢脸。
为免被晏决看出她脸上的尴尬,虞瑶从他面前挪开身形,转身靠在桌前,故作平静地呼出一口气,还下意识地在幼蛟背上抚了又抚。
陷入梦乡的幼蛟被她抚得惬意,微微仰起脑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小小的嗝,一颗火星随之从蛟嘴迸出。
虞瑶眼睁睁地看着那颗红色火星跃向上空,不但没有熄灭,还向她身后落了下去……
她刚刚撇过目光,身旁的身影已然像风一样,旋身从桌上捞起素色画轴抱在怀中。
而下一刻,晏决腰间的储物玉坠青光微闪,那幅画轴便从她的视野中消失。
“你之前是在看画吗?”虞瑶懵然问他,同时看着那颗火星在她的视线中静静落在桌上,随后在一盆灵植之前熄灭。
她的注意瞬间便被这株光秃秃的灵植吸引过去。
深青色的枝条在枝端弯出弧度,当她视线沿着枝条望去,才在极浅的白色灵雾间,窥见那唯一的花苞。
这居然是一盆灵花,一盆只留下一朵花苞的灵花。
比起外面那些盛开的灵花,这盆花实在是可怜了些,难以相信它也是出自晏决之手。
难道是因为它这么惨淡,才被晏决藏在小木屋吗?
世上居然还有他都照顾不了的灵花?
虞瑶一下子便来了兴趣,弯腰对着它一阵细看,却愈发觉得这盆花十分眼熟,也不知何时见过。
过去那些先后在她手下惨遭厄运的灵花,都是整株整株地衰败,连花枝都褪色变干,怎么也不可能像这盆灵花一样,枝条未枯,却独独只留下一朵还算饱满的花苞。
虞瑶这么注视着它,忍不住伸出指尖,靠近了那唯一一朵水滴形的素白花苞。
“师尊且慢!”晏决满心紧张地看着她的指尖与花苞重合,已经来不及拦她。
不料,在虞瑶指尖轻触花苞的瞬息之间,那朵久久未曾开放的幸存花苞上,却逸出一道轻盈的白色灵力。
灵力在半空打了个旋,随后向炸开一团水滴状的莹白灵雾,恰好浮在虞瑶近前。
她仿佛受到冥冥中的召唤,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戳在那团灵雾之上。
与晏决身上极为相似的冷香逸散四处,笼住她的心神,而满室鲛绡在背景中飘曳,将视野里的景色渲染成朦胧模样,好像一幅足以迷惑人心的梦幻画卷。
恍惚之间,虞瑶眼前的画面便发生了改变。
她看到了仍在天极宗时的自己。
画面中的她一面对灵花注入灵力,一面喃喃自语,“沐蝶花啊沐蝶花,你什么时候才能开花,什么时候才能结果?”
虞瑶这才明白,这是她的记忆――被沐蝶花所记录下的,属于她本人的记忆。
她那时费了很大功夫,才得来沐蝶花的种子,日复一日以自身灵力饲喂它,想让它快快开花结果,好取来沐蝶果入药,为徒弟除去背上那些狰狞的疤痕。
许是因为那时她与沐蝶花朝夕相对,心中又分外焦急,才机缘巧合地令沐蝶花染上她的一缕神魂,留下那些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记忆碎片。
她虽然扛着在试炼幻境中受到重创的身体,不分昼夜地以灵力饲喂灵花,但直到她在晏决满十八岁生辰前,因宗门重罚神魂离体,也未能如愿看到沐蝶花开花的一日。
虞瑶正这么感慨着,眼前的女子身影像雾一样散去,画面又一次产生变化。
这一回,她看到的却是十七岁的晏决。
少年伫在花前,目光透过花枝……是在看她。
而她浑然不觉,只是垂眸数着枝端结出的第一批花苞。
虞瑶微微一愣,这不是自己的记忆。
在她所知的回忆里,少年从未这样看过她。
画面一次又一次更迭,但无论画面如何切换,画面里的少年却总在用同样的眼神看她。
有时天色早些,有时天色晚些。
有时天气暖些,有时天气凉些。
可他似乎总在看她,在她未曾留意他的目光时,小心翼翼却又专注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