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那束黑色魔力穿过栏杆之间的空隙,像一支精巧的箭矢,没入牢中修士的后脑。
虞瑶只见地上的人像浑身过电般,本已失去意识的身体竟然在她眼前抖了一抖,然后又恢复原样。
不过一炷□□夫,晏决便撤去法术,面上露出释然之色,“看来,鸦卫这回没找错人。”
虞瑶迫不及待地追问,“这人真是负心郎?既然你探了他的记忆,那他到底叫什么?他为什么当初要抛下我师妹?”
晏决收起手指,目光微凝,淡声道了句,“徒儿搜过他的神魂,还顺路解开了他神识中的禁锢之术。这些问题,就让他本人来回答您吧。”
虞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地上的人指尖微动,似乎终于开始恢复意识。
不多时,那修士双手撑在身侧,慢慢支起身体,迷茫地观望四周,口中还模模糊糊地念叨,“我这是……在哪啊?”
下一刻,一道女声却在近处炸响,“你以为你能在哪?”
背景中的蓝焰将女子的身影衬出几分诡谲之色,她面上分明是怒极模样,像是要把他手撕一般,而一旁身形高大的男人却只是淡然瞥来,目光疏离毫无怜悯之意,周身散发的无形威压更令他浑身打颤,“我,我是在阴曹地府吗?”
“姑奶奶倒宁愿你是在阴曹地府,让阎罗王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再说!”虞瑶咬牙,伸手怒指他,“你这个负心郎,敢辜负我师妹,看我不揍你一顿,替她先出口恶气!”
那修士转过来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怔住好半晌后,忽然身形不稳地抓住栏杆,“……师姐?你是小瑕的师姐?”
“不许提我师妹的小名!姑奶奶没有你这样的妹婿!”若非有栏杆阻隔,虞瑶恨不得一脚把面前的负心郎踹到墙上。
她压住一时怒火,微微侧首对晏决小声道,“徒弟,打开这牢门,让为师去揍他!”
晏决稍稍抬指化去牢门,掩口轻描淡写道:“师尊下手切莫太重,若是一不小心把他当场打死,那可不好。”
“还用你说,为师自有分寸!”虞瑶抛下这句话,三两步上前去,一手牢牢揪住那人衣襟,“你这个负心薄情的家伙,还敢编造假名字骗我师妹?你到底叫什么?让姑奶奶看看你究竟是哪号人物,胆敢抛弃我师妹,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玄鸣宗方轩之在此向师姐赔不是!名字那事确是我的不是,轩之本是偷溜下山游玩,为方便才用假名,而后更是顶着那个名字,在灯会上与小瑕结缘……”方轩之双手抱拳,眼看便要跪地求饶,“但抛弃小瑕实属天大的误会,请容轩之说句话!”
虞瑶却愣是不让他屈膝跪下,反而拎着他的衣襟,用力把他往上提,“你一声不吭抛下我师妹,害她为你那么担心,就凭这一点,你就不配跟我解释!”
方轩之面色惨白,双目大睁,眼里映出虞瑶怒气滔天的面容,“轩之无意让小瑕担心,趁夜远行,也不过是为赶在天亮前为小瑕采一株灵花……轩之本想给她一个惊喜,绝无抛弃她的意思!”
“无意让她担心?本想给她惊喜?你用这些轻飘飘的话,指望糊弄姑奶奶?”虞瑶想到自己先前在修真界寻人的辛苦,想到自己一路深入魔界有多么冒险,想到自己将晏决误会成负心郎,怒火便源源不断地上涌,“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罪魁祸首!”
“轩之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方轩之信誓旦旦,“若有虚假,轩之任由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好你个负心郎!”虞瑶想起师妹怀有身孕以来独自扛过的这两月,又想起师妹流过的眼泪和辗转反侧的诸多夜晚,心中便犹如山洪爆发,“你有胆丢下我师妹,如今死不悔改,口口声声想为自己洗脱?姑奶奶今天就要替玄鸣宗清理门户!”
“两个月,什么两个月?”不待她出招,方轩之脸上的表情却骤然像是裂开一般,“我,我明明昨晚才出的门,一睁眼就已在地牢中,怎么师姐你却告诉我,自我出门起,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他这副摸不着头脑的反应,令虞瑶挥出的巴掌硬生生停在半途,“不然呢?你以为自己只是出门了半宿吗?这两个月在小瑕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压根就不知道吧!”
虞瑶一掌把他向后击开,只听对方撞在墙上一声闷响,她才原地抱起胳膊,冷视对方,“小瑕因你身怀有孕,算来已是两月有余,但你却毫无为人夫、为人父的自觉。像你这样的渣滓,即便回去给她认罪,她也不会原谅你的!”
“师姐你说什么?”方轩之惊愕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踉踉跄跄地向前迈出数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瑕怀有我的骨肉,已经两个多月了?”
虞瑶只觉喉咙冒火,现在就想找根绳子把人捆起来,头朝下地吊在高处,再让溜溜现作原形,一口一口撕下他脑袋上的肉,“两个月前你自己造的孽,你还想矢口否认?你当自己是在做梦吗!”
此时,在后方默然旁观的晏决,终于打破了这场愈发焦灼的对话,“师尊,有件事,徒儿应当提醒您。”
可虞瑶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他说话,“为师今天就要在这牢里,为我师妹收拾了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晏决语声平淡,听着毫无波澜,“这位方道友那样说,恐怕是因为,他在过去两个月都被人封住神识,形同一具躯壳,根本没有这期间的记忆,自然会以为自己是昨晚才离开虞瑕姑娘。”
“负心郎被人控制,还……失忆了?”虞瑶结结实实一愣,“你怎么不早些告诉为师?”
“徒儿若是方才直接说了,只怕您也不信。”晏决不疾不徐道,“何况,方道友远行一事未曾预先告知虞瑕姑娘,路遇意外被人捉走,这才引发后来诸多事端。如今局面也有他的过失,他应当负起责任。”
虞瑶指着方轩之的手晃了晃,本想怒斥他的话在口中停滞片刻,此刻再逐句回想方轩之所说的那些,疑点终于一一得到了澄清。
方轩之形容狼狈,正低头在两袖和衣襟间四处摸索什么,好半天,才从袖中捞出一样物事。
借着蓝焰,虞瑶勉强看清,那确实是一朵罕见的灵花,只是整株花朵已经衰败,花瓣褶皱发瘪,花枝也是枯黄如干草。
“冉阳花都成这样了,小瑕不会喜欢的。”方轩之魂不守舍地喃喃道。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凝滞,虞瑶瞪着方轩之,皱眉打量着他与晏决并不相似的面孔,在尴尬之余,忍不住狐疑道:“你之前是不是使了易容术,碰瓷我徒弟的脸,去蛊惑我师妹?”
“师姐何出此言?轩之对易容之术一无所知,也并不认识这位公子,又何谈碰瓷……”言语间,方轩之瞥见晏决目光森然如同寒刃,仿佛眨眼间便能令自己人头落地,顿时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虞瑶取出师妹给她的那张画,对着方轩之瞅了好一会,百思不得其解,“那小瑕为什么把你画成这般模样?”
第76章
幼蛟趁机从打开的储物囊中钻了出来, 飞上虞瑶的肩头,四只小爪子前后勾住她的衣服,蛟须轻曳着, 跟她一起端详那幅展开的画。
画中人无疑是集合了各种优点, 他的眉、目、鼻、口……几乎挑不出一丝瑕疵,因为太过完美,反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而眼前的方轩之,虽然相貌端正,但离画上这天人之姿, 还是有不小的差别。
虞瑶颠过来倒过去把画看了许久,也始终没有弄清画像跟方轩之有哪里相似。
她干脆向后举起画像,让晏决帮她鉴定, “徒弟,你觉得这画跟方道友像吗?”
身后的人却没有言语。
虞瑶的反应和晏决的表现, 令本就困惑的方轩之更加摸不着头脑,“敢问,小瑕究竟把我画成什么样了?”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虞瑶在肩头幼蛟不满的轻嚎中,把画递向前去。
方轩之眯眼仔细打量着画上的人, 面上由茫然过渡成惊诧,默然少顷后, 语气中却透出克制不住的喜悦, “想不到,我在小瑕心中竟如天人般俊美,这可真是叫人有些不好意思……”
空气中蓦地响起一声冷哼。
虞瑶循声回过头去, 晏决正一脸沉肃地走到她身边, 伸指一拈,就把画从方轩之手中提起。
见他一脸郁色, 虞瑶纳闷地眨了眨眼,“这方轩之跟画像差得也太远了,你说,我师妹到底在想什么啊?”
晏决唇角微抽,漠然道了句,“……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是指,我师妹是因为心悦于方道友,才把他画得过于好看?那他与画像会有出入,倒也说得过去……”虞瑶叹了口气,旋即压低声音,“平心而论,与其说他像画里的人,还不如说你更像画里的人呢。”
晏决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徒儿像这画中人?师尊是在把徒儿跟一张画偏的画像比较?”
“为师明明是在夸你好看啊……”虞瑶看他目光偏向一旁,神情里有一丝淡淡的不悦,她如今已很熟悉晏决这种不动声色的讽刺,当即明白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不对不对,为师是说,你比这张画要好看得多。”
说完,她却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好像之前已经对他说过这句话了。
晏决抿了抿唇,神色更冷,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徒儿不需要这种夸奖。”
虞瑶微微思索片刻,伸手托住趴在自己肩上的幼蛟,把软乎乎的小家伙捧到他面前,“要不你摸摸它?摸了,心情会好点。”
晏决却偏开脑袋,眼底闪过一丝抗拒,“徒儿没有心情不好。”
“这可是你说的。”虞瑶懒得戳破他,只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转过头又对着幼蛟一阵抚摸,直逗得蛟身翻转,蛟嘴中逸出一串十分放松的呜噜噜声。
魔宫后花园中,隋问山仍焦急地候在亭台中,甫一望见跟随在晏决和虞瑶身后的方轩之,便黑起脸指着人,问他们,“抛下小瑕的混蛋,就是他?”
晏决语声淡漠,“这位方轩之方道友,确实两个月都未能陪在虞瑕姑娘身边,不过……”
隋问山没等晏决说完,便一手甩开卜行云用来拦他的扫帚,气冲冲地来到方轩之面前,两只手狠狠扣在对方肩头,“好个小兔崽子,你师父是谁?教出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竟然敢祸害我茯苓宗的弟子,倒真是出息啊!”
方轩之吓得腿脚发软,差点又要跪在地上,“轩之惶恐,请您息怒!”
虞瑶伸出胳膊,从两人之间岔过,试图加以劝说,“师伯,您先别急着揍人!”
隋问山愣了一愣,脸上写满震惊不解的神情,嘴角颤道:“小瑶,这小兔崽子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刚才不是还要代小瑕揍他的吗?怎么你现在却反过来为了这么个外人,阻拦你师伯我为修真界清理门户!”
虞瑶急忙解释,“事情并非我们先前所想,这其中有些隐情……不如您让他自己说说!”
“方道友能知道什么?他根本没有这两个月的记忆。”晏决摇了摇头,对隋问山道,“师伯,这位方道友先前夜半远行,采摘冉阳花,在魔界边境遭到魔修挟持,神识被封锁,两个月来全无意识。直到小侄的属下捣毁罪人的藏身处,才将他解救。”
“冉阳花?这倒是小瑕喜欢的灵花,只是极为难得,我茯苓宗这么多年都没能寻来它的种子。”隋问山半信半疑,“但仅凭这些,我要如何相信,这不是你袒护方轩之的说辞?”
虽被质疑,晏决仍是不紧不慢道:“小侄已搜过方道友的神魂,可以确认这些细节。何况,小侄的属下已将挟持方道友的魔修抓获。罪人妄图通过食人元神、吸人骨髓,来修炼功法,共将二十名修士从修真界绑来魔界,方道友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还补充了一句,“师伯若是介意,小侄现在便带您去见罪人。您可亲自对罪人使用搜魂之术,验证小侄所说的话。”
听到此处,隋问山才长舒一口气,“原来是一场误会……只是苦了小瑕,两个月来既担心他的生死,又为着他不告而别而伤心难过。”
“我看,他这辈子都别想离开茯苓宗了。”卜行云提着扫帚走来,向隋问山提议,“师兄,不如让他退了自己的师门,拜入我茯苓宗,好好弥补小瑕。”
隋问山清了清嗓,肃然道:“正有此意。”
晏决派出鸦卫,先给远在修真界的虞瑕传了信,而后众人藉由魔宫传送井,一齐回到茯苓宗。
刚刚穿过山门,虞瑶便远远见到前方身着鹅黄衣裙的师妹,挥着胳膊走去,一心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师妹也看到了她,正快步朝她走来。
虞瑶生怕师妹因为过于激动而影响了身子,加快脚步小跑上前,走到近前时,师妹却与她擦肩而过。
看着自己伸出的两条胳膊落了空,虞瑶原地呆滞了一会,闷着口气回过头,只见师妹已经冲到方轩之面前,一拳捶在他胸口,还当场哭出了声。
“我可算知道你到底叫什么了……方轩之,你这个大混蛋!你当初偷偷跑出去采冉阳花,为什么不留张字条告诉我一声!”
“好好,我是大混蛋,你骂我什么都好。”方轩之一会帮她擦眼泪,一会帮她擦鼻子,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可是小瑕,如果我是大混蛋,那我们的孩儿岂不就成了小混蛋?”
“你怎么到现在还跟我耍嘴皮子,混蛋!”师妹气得接连数拳捶在他胸前,哭得愈发大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你死在外面?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盼着有你的消息,却又唯恐那是坏消息?”
方轩之一手托住她的后颈,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你看,我这不是福大命大,平平安安回来了吗?只是那冉阳花枯了,我实在没脸给你看。”
“你还提那花……谁想看花了?你差点为着个破花,把命都搭上了!”师妹毫不客气地就着他的衣服,眼泪鼻涕一起往上蹭,“凭什么你就可以眼睛一闭一睁地晃过两个月,我却要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熬过来?这根本一点都不公平!”
后方的卜行云适时插了句话,“小瑕,莫要担心。方小友已经答应会退出玄鸣宗,拜入我茯苓宗,做你师叔我名义上的弟子。他从今往后都得留在宗中陪你,没有你的允许,哪儿也不会去!”
师妹微微推开方轩之,垂着面容,只抬起一双哭红的兔子眼看他,“师叔说的,是不是真的?”
方轩之用力点头,“我这次回来,正打算带你去我师父那里提这事。即便我要退出玄鸣宗,但他老人家到底对我有教诲之恩,我得让他见见我的娘子。”
他念出“娘子”二字时,语气极尽温柔,眼底更是有若桃花朵朵盛开。
师妹把脸埋回方轩之肩上,抬起拳头又往他胸前砸去,“还没好好拜过堂,你胡说些什么!”
目睹此情此景,隋问山和卜行云互相交换眼神,随后哈哈大笑。
而虞瑶鲜少看到师妹这般情绪激动,一时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晏决不知什么时候与她并肩,手臂绕过她身后,迟疑着搭在她的肩头。
虞瑶瞥着肩上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发了会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