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本尊就不知放弃这两个字该怎么写。”晏决面上恢复几分从容,却又陷入些许茫然,“可连灵根这样合适的礼物,她都不愿收。”
蝠卫一丝不苟地为他参谋,“依属下浅见,灵根虽是虞姑娘所缺之物,但未必是她如今最为渴求之物。您想,即便他人的灵根能顺利在她的神魂中扎根,她也仍需从头开始累积修为。这灵根本无不妥,只是不够省心罢了。”
“若说省心的礼物,本尊上回送她的储物饰品便是,但她也不愿收。”晏决抿了抿唇,“本尊一时间想不出,到底该挑什么礼物才好。”
“属下记得小蛇提过,虞姑娘没有收下那些储物饰品,是因为她已有储物囊在身。”蝠卫稍作思索,“虞姑娘可曾旁敲侧击地对您提过,她有什么憧憬之物吗?”
“我师尊不是会暗示别人送礼的人,她向来直言直语……”晏决话到一半,忽然想起那根被他崩断的赤寻鞭,“不过,她的随身法器由千年蛟筋制成,之前在边境毁了,她很介意那件事。本尊曾承诺,要赔她一根。”
“千年蛟筋制成的长鞭?”蝠卫惊奇,“蛟筋堪称世上最为坚韧之物,在魔界都是有价无市,虞姑娘哪来这样稀罕的宝贝!”
“我魔界多少炼器资源,不是都辗转流落到了修真界么。”晏决默了一默,“世上如今莫说是活的千年魔蛟,连魔蛟遗骸都已无迹可寻,根本没有多余的蛟筋,能用来造出一样的鞭子。倘若世上还有什么,能勉强与蛟筋一较高下……”
言语间,他不自觉地瞄了蛇卫一眼。
不待他再说什么,蛇卫却被男人这道森冷目光结结实实吓到,每一节脊骨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尊上,属下身为蛇族,不比蛟族,属下的筋……一点也不牢的!”
它还是个小蛇,它还没看够这外面的世界,它不想为了魔尊的一个念头白白付出性命。
若是虞瑶人在这里,她才不会放任自己受到伤害呢!
晏决听出蛇卫的畏惧之意,冷声念了句,“……软骨头。”
蛇卫只差把脑袋藏进自己盘起的身体之间,战战兢兢道:“尊上,虽然千年魔蛟是没了,但属下身在睚眦山时,曾听说山底下埋着许多年岁久远的蛟蛋,或许还能有孵化的一日……”
身为魔卫,它从魔宫领到的俸禄并不多,而蛟蛋却是极其珍贵之物,亏它本想将睚眦山下这些蛟蛋守作秘密金库,可为了保命,也只能豁出去了。
晏决抬起眼皮,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你今日,倒比平时机灵了那么一点。”
又一晚过去,虞瑶躺在衾被上,一手搅着鲛绡制成的床幔,对着雕花镂空的床顶陷入沉思。
这已是她在魔宫的第五天。
从上元宗来到这里,她原本只打算停留数日,确保晏决一切安好便回到茯苓宗,可眼下看来,她似乎得将这个计划先推迟一阵子了。
晏决渡过心雷劫,身体上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可他昨天晚上的举动,却实在让她忍不住胆寒。
虞瑶开始郑重考虑,她该怎么管教自己的徒弟,才能避免他像昨晚在后花园那样,做出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拔灵根……
谁好端端地会去拔人的灵根啊?
若是他真的拔了别人的灵根,她只怕会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吧!
百名修士瑟瑟发抖的情景实在令她印象深刻,虞瑶甚至觉得自己对后花园产生了恐惧。
故而,当晏决派蛇卫送来字条,邀请她白日里去后花园,希望当面给她赔礼道歉的时候,她从头到脚都是抗拒的。
小黑蛇一会围着她转,一会将脑袋靠在她的裙摆上蹭,一会又回到门前,可怜巴巴地垂着信子,荧黄的眼里满是哀求。
虞瑶却毫不动摇,拒绝到底,“谁知道他会弄出什么幺蛾子。告诉你家主人,姑奶奶现在还没法冷静地跟他说话,让他先等等吧。”
当日午后,蛇卫第二次叩响她的房门。
它没有再吐出任何带有字条的小圆筒,却在虞瑶惊恐万状的目光中,一声不吭地将蛇嘴大张,直到它的下颚两段彼此分离,上下颚差不多脱臼,才像变戏法似的,就地吐出一颗比它的脑袋还大的蛋。
虞瑶满腹狐疑地擦去蛋壳上面留下的蛇涎,只见蛋的表面覆盖着坚硬的赤红鳞片,触在手心异常温暖,不由纳闷,“这好像不是蛇蛋吧?”
蛇卫缓慢而迟钝地合上大张的蛇嘴,身体扭了几道弯,弓起脖子,脑袋微垂,两眼直直瞪着身前,俨然是一副威武模样。
虞瑶被它逗笑了,“你怎么忽然开始扮蛟龙了?”
蛇卫保持这个姿势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中途时而张开嘴,用力地发出嘶嘶声,如同是要模仿蛟鸣。
虞瑶看看它,再看看手中的蛋,手心感到蛋壳中隐约有什么在跳动,眉头一皱,察觉事情并不简单,“难道这是活的蛟龙蛋吗?你把它带来,该不会是想让我帮忙看着吧?”
蛇卫这才停止装蛟,脑袋凑近她手中的蛋,吐着蛇信连连点头。
从收到蛟龙蛋的时刻起,虞瑶便被它吸引全部注意,一门心思扑在蛋上。
从早到晚,她不厌其烦地抱着蛋,将耳朵贴在温暖蛋壳上,听里面一下一下的心跳,还抚着蛋壳上的鳞片,对着蛋说话。
而每顿膳食过后,小黑蛇总会登门拜访,围着蛟龙蛋嘶嘶来嘶嘶去,像是很紧张蛋的情况。
两日过后的清晨,虞瑶仍在朦胧睡梦中,忽然听到窗边的蛟龙蛋发出一声细碎裂响。
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被窝里跳下床,光着脚一路冲到窗前,刚好看见赤红的蛋壳侧面裂开三道缝隙,而在缝隙交汇之处,正露出两只湿润的圆鼻孔。
随着幼蛟在蛋壳中慢慢地转动身体,虞瑶先后透过蛋上裂口,窥见它的小鼻子、小嘴巴和小爪子。
幼蛟破壳,花去了整整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虞瑶不顾侍女苦口婆心的劝说,跳过朝食和午食,全心全意地抱着她的蛟龙蛋,直到幼蛟顶开一块巴掌大的蛋壳碎片,湿漉漉地从蛋壳里钻了出来。
虞瑶兴奋得捧着脸发出一声尖叫。
刚出生的幼蛟颜色并不算深,呈现浅浅的红,身上的鳞片也很柔软,眼睛上还覆着一层半透明的眼膜。
它似乎把她当成了母亲,凭着蛟的本能缠上她的手指,小小的鼻孔里还咻咻出着气,直喷得虞瑶脸颊发痒。
就在虞瑶正爱不释手地逗弄幼蛟时,晏决却匆匆带着蛇卫,赶到她的房间。
他听着有些懊悔,“徒儿方才光顾着处理事务,误了时间,没能陪师尊亲眼看它破壳。”
“你现在来看它不也一样吗?”虞瑶伸手抚着幼蛟的脑袋,瞥了一眼边上的空蛋壳,突然想到什么,“这蛟龙蛋是你弄来的吧?你从哪儿弄来的?”
“是徒儿掘地三尺,从睚眦山的废墟之下,亲手挖出来的。”晏决眼角轻扬,语带自豪,“师尊可还喜欢?”
虞瑶看着缠在手指上的这条幼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幼蛟怎么可以这么可爱,我从没见过像这样合意的宠物!你是怎么想到把它送给为师的?”
晏决矜持地抬手掩口,清咳一声,“师尊喜欢便好。那徒儿回去就着手,继续将剩下的九十九颗蛟蛋以魔气孵化。”
“还有九十九颗蛋?”虞瑶蓦地一愣,“一条幼蛟就足够为师把玩了,若是再加上那九十九条,这房间怕是塞不下吧……”
“既然师尊喜欢手上这条,便只留它一条。”晏决淡然一笑,“至于剩下那九十九条,徒儿会帮师尊看着。待它们长大了,徒儿便从中挑出最大最壮的那条赤蛟,抽了它的筋,给您做条新鞭子。”
第73章
虞瑶原本闲适地背倚在窗前, 指腹轻轻滑过幼蛟头上那两只尚未成形的小角,却在听到晏决口中这句状似稀松平常的话之后,感到浑身的血气都仿佛都凝成寒冰。
她整个人定在原地, 满脑子都回荡着他话中的字眼。
――抽了蛟筋, 做新鞭子。
――蛟筋,鞭子。
那字眼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一点点蚕食她的理智,将恐惧塞满她的脑海。
她手指上那条惹人怜爱的幼蛟,仍孜孜不倦地用柔软蛟身蹭过她的指节, 可当她低头看去,却好像已经看到一具被抽去蛟筋、死不瞑目的尸体。
虞瑶不知自己愣神了多久,直到她意识到晏决正微微俯身靠近她, 还面带疑惑地唤了她一声“师尊”,她才如临大敌一般, 猛地转身朝旁退开几步,一手撑在墙上,警觉地瞪着他,“为师不允许你伤害蛟蛟, 哪怕是它的半根蛟须也不成!”
“师尊您别误会,徒儿并不打算动您手上这条幼蛟。”晏决眼眸微合, 语声一顿, “待那九十九颗蛟蛋孵化之后,徒儿会挑出其中最大的那条。这一窝总共一百条赤蛟,最多不过少一条罢了。”
“即便只有一条, 那也是一条可爱的蛟蛟, 你怎么能下得去手?”虞瑶拢住幼蛟,护在心口, “你既然把那蛟龙蛋挖出来,又把它们孵化,就该对那九十九条幼蛟负责到底。否则,你还不如把蛟龙蛋埋回睚眦山废墟底下得了!”
晏决张了张唇,欲言又止,朝她探出的修长五指缓缓张开又合拢,最终蜷起成拳,黯然收回袖中。
虞瑶心有余悸地瞅了瞅被她护在心口的幼蛟,又抬眼瞅了瞅她面前这个八尺高的徒弟,见他面色沉凝,眉头不展,这才放缓一分语气,“反正,为师的意思就是如此。鞭子的事,你还是先别管了。”
她不再搭理晏决,转而用指尖小心翼翼挠着幼蛟身上的柔软鳞片,还小声安抚它,“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你和你的兄弟姐妹的。”
不知情的蛟蛟却绕着她的手指惬意转动,还咻咻地对着她的脸庞喷吐温热鼻息,似乎未曾察觉到任何危险。
虞瑶再抬首时,晏决已带着蛇卫无声无息走到门边,一人一蛇回眸望着她和她手中的新宠,截然不同的乌黑与荧黄的两双眼中,却皆是清晰分明的失落。
“为师真的不缺什么,尤其是现在有了蛟蛟。”为免他再整出什么耸人听闻之事,她忍不住劝他,“以后,别再送为师礼物了。”
蝠卫再次飞临大殿时,却发现晏决的神情比前一次传召它时更沉了。
半空燃烧的赤焰投下红光,映在男人的脸上,却只反衬得他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蝠卫问得忐忑,“敢问尊上,蛟蛋孵化得可还顺利吗?”
“有本尊以魔气加持,怎会不顺利。”晏决嘴角轻轻一撇,“本尊便没见过这么顺利的事。”
蝠卫听出晏决话里的辛辣,问得更加谨慎,“既然顺利,那您为何却似乎并不舒心?”
“蛟族长大比蛇族要慢上许多,本尊若想做出一根足够牢靠的鞭子送给她,少说也要过几百年才能时机成熟。”晏决五指攥住扶手,“本尊不忍心让她干等那么久,所以便在两日前,先将一颗行将孵化的蛟蛋送给我师尊,让幼蛟陪陪她。”
蝠卫语声有凝滞,“您把一颗蛟蛋送给了虞姑娘?”
“那颗蛋今日刚刚孵化,我师尊很喜欢那条幼蛟。”晏决冷冷瞥了地上的蛇卫一眼,“今后,怕是连小蛇都要失宠了。”
见晏决似乎没有听出自己的言下之意,蝠卫清了清嗓,换了个法子问他,“您把以后要拿去抽筋做鞭子的幼蛟,送给了虞姑娘?”
晏决不悦地向它斜去目光,“本尊根本没打算动她手上那条幼蛟,你怎么跟她一样,都这般介意此事?”
蝠卫觉得,自己可能没法跟堂堂魔界之主把话说清楚了,“您不忍心让虞姑娘为着鞭子等上几百年,却忍心当面告诉她,您会把那条幼蛟的同窝兄弟姐妹拿去抽出蛟筋?”
晏决目光一偏,神色微凝,语气肃然,“本尊不想一直瞒她,早对她坦白,难道不是最起码的么?”
蝠卫为难地用爪子挠了挠隐隐作痛的脑袋,顺便用翅膀遮住脸上渐渐无法绷住的表情,“其实,您不如等到一窝幼蛟长成,先斩后奏地抽了蛟筋做成鞭子,再回头慢慢告诉虞姑娘……”
“现在说这,已经晚了。她方才警告过本尊,从今以后,不得再送她任何礼物。”晏决目光放空,指节在扶手上叩了又叩,“可若没了礼物,本尊又拿什么来打动我师尊。”
蝠卫不慌不忙地在石柱上挪了挪脚,在离晏决更近的位置重新倒挂好身体,劝他道:“即便虞姑娘不希望您送礼,属下相信,您也可以打动她。与人方便,了人心愿……为人处世乃是博大精深的学问,其中总还有可取的法子。”
晏决伸指托住额头,指尖在额心一下一下地按,看起来很是头疼,“本尊需得好好想一想,你跟小蛇都先退下。”
话音刚落,大殿正门却传入几道扑棱声,一道黑影拍着羽翼,嗖地飞入殿中。
鸦卫刚在离蛇卫一尺的地方落下地来,便见座上的魔界之主正一副烦闷模样,不由紧张地朝后退去一步。
直到晏决挪开额前那只手,朝它投来漠然目光,鸦卫才收起翅膀,压低脑袋,抖着嗓子道:“启禀尊上!边境将士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正道修士,已将人押在魔窟之中,等候您的发落。”
晏决却毫不在意道:“就这么点小事,你也来禀告本尊?我魔界从前如何处置那擅闯边境之人,这次便也如何处置。”
鸦卫小心抬起脑袋,颈间黑羽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炸起,语气犹豫,“尊上,那两名修士提到虞姑娘的名字,口口声声说他们认识虞姑娘。”
“经过上元宗一事,修真界都不死心,竟还敢提起我师尊,又挑衅到我魔界地盘上?”晏决目光骤冷,向前一挥袍袖,不耐烦地吩咐它,“今后再有此事,不必过问本尊,直接将人砍了便是。否则,莫怪本尊砍了你的脑袋。”
鸦卫浑身的黑羽都打了个颤,两只翅膀按在冰冷地砖上,是一副跪地求饶模样,“尊上息怒!那两人似乎与虞姑娘颇有渊源,还自称来自茯苓宗。属下记得,您曾为着虞姑娘微服私访过茯苓宗,为免误伤虞姑娘的亲人朋友,这才来寻求您的旨意。”
“茯苓宗?”晏决面色一变,蓦地从宝座上起身,“他们叫什么名字?”
“一个姓隋,一个姓卜……”鸦卫话音未落,就看到晏决的身影从殿中蓦然消失,不禁急得一边跳脚,一边扑翅朝殿外飞去,“尊上,尊上您去哪!”
虞瑶陪着幼蛟在房间里整整呆了大半个午后,一直沉迷逗蛟,甚至忘记了饥饿的感觉,最后还是在侍女好说歹说之下,才抽出时间,用了简单的灵膳。
即便在用膳期间,她也不忘逗弄幼蛟,一手握着小勺,一手时不时地抚过蛟背上滑软的鳍。
幼蛟实在是世上最天真的存在,虞瑶这么想着,放下小勺匆匆坐回窗边,让粉红的幼蛟攀上她的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拨过它的细须,看着它惬意地在她的手指上收紧身体。
侍女端走满是空碗的小桌,没过多久,却两手空空地折返,还激动道:“姑娘,您有两位客人从修真界来看您了!”
听闻会面的地点安排在后花园,虞瑶额头猛地跳了一跳,但想要一睹那两人真容的好奇却压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