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倒不觉得有多饥饿,只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怀疑自己在重新守住师徒界限一事上,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
毕竟她可是连着拒绝了晏决三次,若是她反过来被徒弟这么连番婉拒心意,定会十分郁闷。
枯坐到午时近尾声时,虞瑶几乎就要打开门扇,硬着头皮去找他好好谈谈,却听到走廊尽头有人在下达命令。
“尊上不在魔宫时,你们可得严加把守,切不可疏忽职责,都懂了吗?”
随后是震天响的齐声回应,“属下听命!”
虞瑶正要拉开门扇的手一顿,晏决什么时候离开魔宫了?
他昨天才渡过一场大劫,这才回来安生不到一天,居然又急匆匆地出行!
想到自己的徒弟忙成这副模样,走前连招呼都没跟她打一声,虞瑶不禁感叹,魔尊这个位子,果然不是好坐的。
午时一过,侍女便姗姗来迟地将一桌午食端进房间。
不过是两菜一汤,没有荤食,看着倒是极尽朴素清淡。
虞瑶拈起一根盐水煮毛豆,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灵气在口中一丝丝地逸散,感到既好笑又无奈。
在魔宫掌勺的食修大抵也不容易,怕不是按照晏决的意思,将好好一桌灵膳煞费苦心地做成了斋饭的模样。
简简单单一根盐水毛豆,此时嚼着,却是五味杂陈。
一连三日,晏决不见踪影,而魔宫始终防守森严。
虞瑶抚过簪首的扶桑花饰,趴在窗前叹了口气,他这一回所要处理的事务,似乎比想象中还要麻烦许多。
若无必要,她还是不想在他繁忙的时候故意打搅。
暮色将近,虞瑶本以为晏决不在的一天又会这样过去,小黑蛇却再一次叩响了她的房门。
“隔了三天,你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虞瑶看着它兴奋地围着自己打转,忽然一个激灵,“难道是你家主人回来了?”
三日未曾见到徒弟,她有些想他了。
小黑蛇用力地点了点脑袋,随后紧盯门外,在魔兵和侍女的一路退让行礼中,麻溜地领着虞瑶穿过条条走廊。
“尊上正在前方等候姑娘。”两名魔将守在通往后花园的道路上,一板一眼向她俯首示意。
虞瑶瞅着他们手中恭敬托起的大斧,挤出一个礼貌的笑,“……辛苦你们了。”
当她一脚踏入后花园时,却好像越过某种屏障,原本平静的深紫红天幕上,赫然绽起大片烟花。
而光华璀璨之下,晏决正侧伫在前,朝她伸出手,“徒儿此次准备了一份大礼,师尊定会喜欢。”
第71章
迎着风, 晏决的发丝和袍袖向后掀动,眉眼之间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虞瑶却只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便一门心思盯着他的手。
三天前, 也是在这座后花园中, 她分明没在他的手上看到半点伤痕。
可眼前这只白皙的手,竟隐有几道细微的红色。
难道是他出行在外这几日添了新伤?
可她的徒弟已至飞升之境,谁又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伤痕!
虞瑶心下一急,想看得更清楚些,不假思索抓起晏决的手, 指腹由他的指尖起,一段段滑过他的指节,接着又在他的掌心和手背上细细地按。
方才由他手上浮现的红色线痕, 此时却像消失一样,分毫也寻不出。
是她看错了吗?
虞瑶在心里直犯嘀咕, 这才缓缓松开他的手,抬起视线瞄了他一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倒把她看愣了。
晏决的面色比上空正在炸开的那朵烟花还要红,目光闪烁, 伴着嘴角笑意说出的话语却支支吾吾的,是有些喜出望外的模样, “师尊, 您怎么突然,突然……”
“……为师突然怎么了?大惊小怪。”眼看自己八尺高的徒弟,一害羞起来就好像变回十七岁的少年, 虞瑶有点头疼地挠了挠额角, 旋即转移话题,“对了, 你说要送为师什么来着?”
被她刚才那么一搅合,晏决险些忘了词,睫羽轻晃数下,才寻回自己想说的话,“徒儿此番多方搜罗,总算为您寻来了合适的礼物。”
虞瑶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忍不住又朝他的手上瞟去,却见那只手往前一扬,如同撕开夜色织成的帷幕,而从花圃之间的空地上,似乎瞬间便现出一片密密麻麻、大同小异的白色石像。
上空烟花绽放不息,那一座座石像也随着烟花投下的光芒变幻色彩,一会是红的,一会是绿的,一会又是蓝的……
俨然一场别开生面的光影戏。
这幅光华波动的场景十分晃眼,虞瑶甚至看不清视野中扶桑花本来的颜色了。
直到她眯着眼,抓紧烟花变幻的间隙定睛看去,才发觉前方那一道道的并不是什么石像。
而是人影。
确切说来,那是一道道身着素衣,身无佩剑,跪地不起的修士身影。
他们似乎被某种无形之力绑住手脚,摆明了无法使出任何法术逃脱,不约而同地在风中瑟瑟发抖,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惊恐。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些修士与她在心雷劫中撞见的那百名精英,似乎能一一对得上号。
虞瑶眼角在抽,嘴角也在抽,她反手拉住晏决的袖子,扯了一扯,头也不回地问他,“不晓得怎么回事,可能是天上的烟花晃得我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为师好像看到了之前闯入心雷劫的那群修士……”
“您没有看错。”晏决语声从容不迫,甚至还带着些诡异的畅快,“这些修士,正是之前为五大宗卖命,妄图在心雷劫中取走徒儿性命的修真界帮凶。”
虞瑶伸手扶住自己的下巴,免得它掉到地上,“你先前外出三日,该不会都在忙着抓人吧?”
“这倒没有。”晏决一笑置之,“突破五大宗的驻地并不费事。徒儿第一日就凭着记忆,将他们从各自的宗门中挑拣出来,一一传回大牢,又安排魔将严加把守,顺路还在修真界翻了好些古籍。那之后,徒儿便回到魔界巡察至今……”
听他寥寥数语带过抓回百名精英修士的事,好像那只不过是他繁忙行程上的一个小小插曲,虞瑶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可能不比那些修士脸上的表情好看到哪去,“可这一百个修士,跟你说的礼物又有什么关系?”
晏决眼角飞扬,打量着百名修士的目光却透出一分森然,“他们,便是徒儿孝敬师尊的礼物。”
虞瑶疑心他对“礼物”有什么误解,笑得更加尴尬,“即便他们在心雷劫中曾挡过为师的路,可你的心雷劫已渡,他们不但没捞到什么好果子,从此还在修真界沦为笑柄,大可不必把他们绑回魔宫集体羞辱吧?”
“羞辱他们?”晏决看着她的神色中有少许茫然,“师尊您误会了,他们这样唯命是从的修真界傀儡,才不值得徒儿去羞辱。”
他顿了一顿,坦然道:“徒儿只不过是让他们褪下碍眼的宗门弟子袍,换上不沾修真界气息的干净衣服,将他们的佩剑丢进睚眦山废墟,封了他们的经脉,还对他们下了禁言术而已。”
……好一个“而已”。
虞瑶听他这么有条不紊地说完,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跟他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要是都还不算羞辱,那什么才算羞辱啊!
对于修真界那些自命清高的修士而言,单是逼迫他们穿上这样的素色囚服,就已经足够令他们颜面扫地。
更遑论他们像地上的小石子一样,被堂堂魔尊云淡风轻地从修真界踢入魔界。
若不是他们一个个都被无形法诀缚住,又说不了话,只怕现在便要有人哭天抢地,为着尊严跳河了。
虞瑶一手捂着额头,闭目静静地呼吸了数十次,才能稍稍语气如常地问她的好徒弟,“你说了这些,为师还是不明,这百名修士如何称得上是礼物了?”
“师尊莫要心急,待徒儿为您阐述一番,您便会明了。”晏决嘴角微扬,反转手掌,目光略凝,只见他皓白如雪的腕上,数道形迹诡谲的红色细光,正沿着他微微绷起的腕筋向掌心一闪而过。
虞瑶睁大眼睛,原来她先前没有看错,只是这一道道的并不是她所以为的伤痕,而更像是某种法术。
“修真界有多种约束、桎梏乃至隔除神魂之力的法子,徒儿花了一个清晨将那些法术融会贯通,糅合身中魔力与神识,在腕中重淬出锋利丝线,就如您所见。”晏决指着腕间红光,“倒不枉徒儿此行在修真界翻阅百卷古籍。”
说得好像修真界各宗的藏书阁是他的私人书库,任凭他来去自如。
虞瑶暗暗咋舌。
眼角腕上闪动的红线,让她想起他善用的那招黑线,两者似乎都是极为狠厉的招式,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主动显出腕中魔线,不由关切道:“你不会觉得难受吗?”
晏决合了合眼,镇定自若地抬高手腕,送到她身前,“您好奇的话,不妨摸一摸。”
“什么摸不摸的……”虞瑶不自觉地努了努嘴,“既然你这样说,为师就勉为其难地帮你探上一探。”
“都依师尊的意思。”晏决抿唇轻笑。
虞瑶抬起一根手指,在距离他手腕一寸的地方犹豫了片刻,才定了定心,将指腹按在他的腕筋上,缓缓地来回挪动,细细感受着。
但除了他腕间皮肤上传来的暖意,一切似乎都像她看到的那样平静,什么特别之处都探不出。
虞瑶只能默默摇了摇头。
晏决似乎是预料到她会有这般困惑反应,淡然收回手腕,“徒儿没骗您吧?这些红线在徒儿身中,与寻常血气无异,并无任何值得担心的地方。”
虞瑶指尖停滞身前,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总是说得这样轻松。”
晏决翻过手掌,五指对准前方那群修士,语声稍定,“不如,由徒儿为您演示一下。”
他眼中瞬间闪过的冷厉锋芒令虞瑶登时警觉,她撇过视线,感到心跳因为紧张而陡然加快,“演示什么?”
“您不是想知道,徒儿为何会选择这些修士作为礼物么?”晏决语气诚恳,眸中坚定。
可在虞瑶听来,他似乎是在为什么大招蓄力,这使她没来由地有些惶恐,生怕他下一刻便会动用魔线,穿过前方众修士的眉心,上演一场骇人大戏,“礼物这事,为师不急,你也别急,先跟为师做个深呼吸,我们有话慢慢说。”
“眼下良辰美景,若是错过这个吉时,多少有些可惜。”晏决却自顾自地盯紧前方,指尖并拢,手背上青筋凸显,周身似乎扬起某种不可名状的气场,使得虞瑶脊背一战。
虞瑶扶住他的手臂,继续劝他,“为师倒不甚在意吉时那些……”
“但徒儿在意。”晏决神情异常专注地凝望前方,又道,“尽管修真界已是今不如昔,可他们挑出送入心雷劫的这百名修士,也算当今修士中的翘楚。徒儿以神识一一探过他们的神魂,不论他们为人如何,他们的灵根仍可称作上品。”
虞瑶感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你是为着他们的修仙资质,才把他们绑回来?”
“这百名修士,虽然并无与您昔日一样的天灵根,但这一共百条灵根涵盖五行,每一条灵根自带的天赋又有细微不同。谁的灵根能被选中,都是他的荣幸。”晏决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对她轻描淡写道,“想要什么灵根,我挖来给你便是。”
“……挖灵根?”短短一刹那间,虞瑶先是难以置信,继而震惊愕然,再而迷茫无措,直到惶恐不安,甚至有些崩溃,仿佛经历了在茯苓宗五十年都攒不齐的情绪波动,“你大老远把这些修士从修真界弄来,就只是为了挖他们的灵根?”
“徒儿以腕间红线担保,下手定会快而无痕,只取灵根,不伤性命。他们最多不过撕心裂肺一两个时辰,但有禁言术在身,定不会扰了您的兴致。”晏决见她一言未发,不由语声微沉,“您莫非是不相信徒儿么?”
虞瑶不晓得自己是费了多大的心力,才堪堪压制住几欲脱口而出的咆哮。
……好极了。
……这可真是好极了!
她不在晏决身边的两百年间,这棵曾由自己悉心呵护的小苗子,似乎一不小心,在魔界彻彻底底地长歪了。
第72章
蝠卫接到传召飞入大殿时, 赤焰悬在半空无声燃烧,一如既往地将殿中照得通明。
可今晚的大殿,气氛却似乎有些不寻常。
晏决正坐在暗金宝座上, 一手紧握扶手, 一手在膝上攥住外袍,目光凝在身前地砖上,不知在想什么。
而蛇卫匍匐在地,脑袋几乎黏在地上,尾尖一动不动, 分明是一副惧极模样。
作为魔卫之中资历最老的一位,蝠卫什么场面没见过,此时也能不紧不慢地倒挂在石柱上, 用翅膀将自己牢牢地裹住,这才对宝座上的男人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 “尊上。”
晏决并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一根绕过扶手的手指,头也不抬地朝着石柱所在的方向一晃指尖。
蝠卫舒了口气,凭着自己刚刚飞过魔宫上空时听到的消息, 稍稍斟酌了一下措辞,谨慎地问道:“属下听闻, 您在后花园为虞姑娘精心准备了一份大礼, 为此还命人在魔宫燃放了近半个时辰的烟花,不知虞姑娘对您此次的礼物可还满意?”
“她不满意。”晏决却握拳捶着扶手,沉沉地叹了口气, 语气既失落又困惑, “她当场便劝本尊,将礼物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一个也不能少。她甚至还警告本尊,不许再动这样的念头,如有下次,她便要远远离开魔宫,与魔界划清界限,不再认本尊这个徒弟。”
“属下没有听错吧,虞姑娘竟然会那么说?”蝠卫惊讶得晃了晃那两只倒垂的大耳朵,幽红的眼瞳被迷雾笼罩,“属下斗胆一问,您此次准备了什么礼物给她?”
晏决自嘲地笑了声,从喉咙里哼了口气,眸光偏向一旁,悒悒不乐道:“本尊从修真界捉来百名资质上佳的单灵根修士,想着其中总有一条灵根能令她中意,好弥补她身无灵根的遗憾。可她宁愿通过灵石灵膳摄入灵气,也不愿收下这些灵根。”
蝠卫圆睁着幽红双目,似乎忘记了该如何眨眼,嘴巴愕然张开,露出上排两颗尖牙,半晌后,才接上话,“属下万万没有想到,您为虞姑娘准备的礼物……原是如此不惜血本。”
“去修真界捉人又不费劲,以五大宗那种程度的防守,他们恐怕到现在还没发觉,本尊早已登门造访过。”晏决冷笑一声,语气有些耿耿于怀,“现在整个魔宫都已知晓,本尊为她备了一份大礼,却没能打动她,这将本尊的颜面置于何地。”
说着,他又重重在扶手上叩了一下。
蝠卫生怕晏决再这样下去,宝座扶手迟早会裂开,连忙提着胆子开解他,“魔宫上下皆知您对魔界的贡献,他们怎敢对您不敬?至于虞姑娘那边,世上有谁不知打动芳心是如何不易。您不过才踏出第一步,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再试,切莫因此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