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先前的印象,虞瑶在魔宫一路疾行,于诸多魔兵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近乎风驰电掣。
驻守在魔宫与后花园之间的两员魔将,虽也被她气势汹汹的身影吓得不轻,却到底比魔兵反应更快,手中大斧一晃,意图拦住她。
就在这时,紧随她身后的蛇卫却扬起脑袋,毫不留情地朝着两人先后啐出一道法诀,当场便将他们连着手中大斧一并定作雕像。
虞瑶压根没注意到这些,只是顶着一头怒气冲进后花园。
大片扶桑花在晚风中摇曳,如火焰在夜幕下燃烧,她却像一道红色流光窜过其中,所经之地,萤虫成群惊起。
虞瑶远远望向尽头亭台,却没看到男人的身影,这才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在花圃中央迷茫环视。
“你怎么提早来了?还有一刻才到戌时。”
随着男人的话音在身后响起,虞瑶只觉一件厚重衣物落在自己肩上,侧眸看去,才发觉那是他身上的黑色绣金外袍。
男人的外袍对她而言长了一截,下摆正有些尴尬地落在她的脚边,但却很暖很踏实,上面还带着令人舒心的冷香。
只是,明明这不是晏决第一次将外袍披在她的身上,早在宁城海边他就已经做过类似举动,可今日她体会到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局促感,却在此刻更加强烈地袭上心头。
“干嘛突然把衣服给我。”虞瑶转过身,小声嘀咕了一句。
“魔界清寒,我看你一路又走得很急,怕你吹风受凉。”晏决抿了抿唇,“你若嫌衣服不够暖和,我再帮你取一件。”
“你不许走!”虞瑶赶忙去拽他的袖子,可匆忙之中却准准抓住他的手,指腹相贴间,她从指尖到肩头都不由战了一战。
“我没打算走,只想隔空取件衣服。”晏决任她握着自己的手,微微俯首,“怎么了?”
虞瑶这才慢了一拍地反应过来,以他的能力,自然不必像她一样劳烦腿脚,别说是魔宫里的一件衣服,即便他要去修真界取回谁家镇宗之宝,大抵都只在弹指间。
她默默点头,下意识地抬首看去,男人的视线从鸦羽般浓密的长睫间透出,正一丝不苟地落在她的眉眼之间,挺拔的鼻梁离她很近,近到她不用定睛,便能看清那上面一道微微隆起的精致驼峰。
而他形状美好的唇只是看着,便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花瓣的和软。
这一瞬间,自己在茯苓宗那晚的所作所为突然从眼前浮现,虞瑶恍然大悟,从上元宗来到魔界之后,她为何会感到无端局促,且还越来越局促。
她竟然主动亲了自己的徒弟……
可她怎能对向来乖巧温顺的徒弟,做出如此禽兽之举啊!
第68章
虞瑶偏过脑袋, 在清凉夜风中猛吸几口气,旋即在心中说服自己,她在茯苓宗那一晚记忆尚未恢复, 对晏决曾是自己徒弟一事并不知情, 哪怕她当晚对他做了什么糊涂事,也不应该为此而自责。
只是,想到自己的徒弟从曾经单薄秀气的少年,长成如今这般高大俊逸的男人,虞瑶的心跳就不由变得急促起来, 似乎没法在他面前维持住最基本的冷静。
她强迫自己放缓呼吸的节奏,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她越是想要调整心情, 就越是感到焦躁,不多时, 身体上的表现甚至还更加明显了,竟不由自主地一会冷一会热,简直像是突然生了病一样。
可即使她确实不如寻常修士身体稳健,也绝不可能仅仅因为在夜间吹了短短一炷香的风, 便立刻显恙。
晏决似乎看出她的异状,一只手微蜷着靠近她的脸, 柔若无骨的手指小心翼翼试过她脸上的温度, 轻声问道:“你不舒服么?”
虞瑶没有说话。
她定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连脖子也没转过半分, 却俯下视线, 死死盯着视野边缘那只白皙的手。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有时候真是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属于男人的手。
她毫不怀疑,这只手无论做什么,都一定是赏心悦目的。
可一想到这是她徒弟的手,而她徒弟的手正贴在她的脸上,虞瑶心里就一个咯噔。
哪怕她先前没能认出晏决是她的徒弟,但晏决自始至终,难道也忘了她是他的师尊吗?
失忆的人,明明又不是他啊!
他之前怎能放任她做出那些举动,却不加以阻止呢!
晏决仍在专心探着她脸上的温度,没有留意到她僵硬外表下掩藏的巨大波澜,此时正神色自若地将手挪到她的另一侧脸颊。
眼看他的手在余光之中缓缓移过,虞瑶却在心里分外紧张地击着一面小鼓,而当鼓声越敲越快,直到达到巅峰骤然停止的一瞬间,她便再也按捺不住,陡然抬手撇开他的手腕。
晏决手上动作一顿,神色也是一顿,迟疑道:“怎么了?”
“先前药翁不是已经确认过,我现在没事了吗?”虞瑶挤出一个体面的笑容,咬字时用了点力,力图让他听得清清楚楚,“徒弟啊,你就别替为师操心了。”
她的视线在他的面容上谨慎打量,想看他在听到那些师徒间的称呼后,会有什么反应。
晏决收回手,目光里闪过一丝愣怔,可他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容模样,甚至还朝她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师尊这样说,是怕徒儿会担心么?”
由他口中说出的师徒称呼,却毫无疏离感,反而带着一种别样的亲昵。
他甚至还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指,轻柔地替她拨开额前一缕碎发。
夜色之下,萤虫正悠哉悠哉地围绕着他们飞舞,有几只还颇为大胆地从他们交错的目光之间穿过。
那一点一点莹绿的光芒在晏决的面容前闪烁,借着这一盏盏忽明忽暗的小灯笼,虞瑶能清楚地看到映在他眼里的女子身影。
那分明是不知所措的她。
气氛渐渐变得有些黏着,萤虫好像感知到什么,先后从两人之间划着小圈飞走,虞瑶感到晏决的呼吸近了,他英气的鼻尖在她的视线中变得模糊,而他的睫羽几乎下一刻便能戳在她的眼皮上。
她不假思索地把他往后推开三寸,本能地想让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都离自己远些。
随后她缓过神来,却看到自己居然正用一根手指顶在他的额心。
甚至还在那里顶出微微的红印。
晏决面色凝滞,温润的瞳仁左右微晃,看上去很是困惑。
虞瑶连忙收起手指,毕竟面前的人虽然是她的徒弟,但他还是堂堂魔尊,她似乎不该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拉开他们距离。
她转而用掌心帮他揉了揉额头,为自己刚才近乎诡异的举动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徒弟啊,刚才有只虫子想叮你,为师只是想帮你把它吓走。”
“师尊,”晏决目光定定,从鼻子里轻轻叹出一口气,无奈地纠正她,“耀夜不叮人。耀夜赖以为食的蚊蚋才会叮人。”(注1)
“原来这些萤虫在魔界叫做耀夜吗?你们魔界就爱给花鸟鱼虫取奇奇怪怪的名字。”虞瑶抓住机会转移话题,手指一转,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额角,睁着眼睛装糊涂,“我先前也不知道它们不叮人,就看它们一大团像光雾似的围着人飞……”
“那是因为它们喜欢你,”晏决眼角带笑,话语亦捎上笑意,“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待遇。”
他少年时沉默寡言,几乎不笑,可如今在她面前,渐渐笑得多了些。
晏决笑起来的时候,天生自带弧度的眼角微微飞扬,眼下卧蚕弯似月牙,而浓密如扇的上睫与缀连成线的下睫如墨染成,将他原本清雅的笑眼勾勒得更加深邃。
这分明是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可是她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虞瑶看得有些出神,一时忽略了他的动作,等她在余光中瞥到男人向她发顶探出的指尖时,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瞬间绷紧了。
她抢在他之前,啪地一声将手拍在自己头顶,抬眼看着他的指尖僵在自己额前,竟然感到有些庆幸。
自己的指间却有细微动静,虞瑶旋即瞥见,一只萤虫歪歪扭扭地打着旋,越过她的脑袋,朝前缓缓低飞而来。
“它方才停在你的发丝上,我本想帮你驱走。”晏决扣起指尖,沉默了一下,犹豫道,“不过,它好像被你误伤了。”
虞瑶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咧出半个笑。
她来后花园不过才这么一小会功夫,就已经先后闹出这些笑话,无论怎么想,都实在是有失她为人师表的颜面。
虞瑶转过身,掌根一下一下拍着额角,上下眼睑互相挤了又挤,意图将那一幕幕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然而,即便她合上双眼,将外界的画面从视野中掐掉,名为尴尬的情绪却依然在她的神识里肆意蔓延,压根不给她一点缓和的余地。
她咬咬牙,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打定了主意要退场,却忘了晏决的外袍还罩在她身上,没走两步,便一脚踏上垂落在地的袍摆,身形瞬间失去平衡,向前倾倒。
虞瑶听到外袍滑下肩头的O@声,逸出口的半声惊呼,还有鞋履在地上的摩擦声。
却唯独没有用脸着地的闷响声。
她只觉有人牵住她的手,在她摔倒之前将她的身形旋过半圈,可她刚刚懵然睁开双眼,便看到自己掉了个头,正直愣愣地朝着晏决的怀里倒去。
――可那是她的徒弟啊!
――是她的徒弟!
――徒弟!
虞瑶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一连串警告,用尽全力扭过方向朝着旁边扑去,慌忙中却没考虑到,自己的一只手还被他牵住。
于是乎,当她如释重负地看着自己偏开原本的轨迹,向花圃斜去的时刻,视野中那道原本如松伫立的身影也同时被她带倒。
只不过,晏决比她想象中反应更迅速。
他松开握住她的那只手,转而揽过她的后背,自己翻身枕在下面,仿佛是把自身当做一个人肉垫子,令她能够安然着陆在他身上。
虞瑶回过神时,视野边缘满是扶桑花的红,而她两手撑在晏决的胸前,正看着身长八尺的徒弟被自己压在花丛中。
他的发丝散在一地红色之间,一朵被震落的花带着金色的蕊,恰好覆在他的唇上。
这景象哪怕是乍一看去,也十分触目惊心,何况她一不小心就端详了数十次呼吸的功夫。
虞瑶抖着指尖,帮他挪开唇上那朵花,用她能想到的最稀松平常的语气,关切道:“徒弟啊,你……没事吧?”
“徒儿没事。”晏决一字一顿,面上仍带着笑,嘴角却微微向下抿着,说不清是倔强还是自嘲,“只是这样说话多有不便,不知师尊能否先从徒儿身上起来?”
虞瑶觉得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对不起啊徒弟,为师并不是故意……”
晏决眼角一点点泛红,眼里蓄起一层淡淡的水雾,语声微哑地打断她的话,“师尊若是再不起身……那徒儿可就有事了。”
他刻意在“徒儿”那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几乎能听出一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虞瑶茫然“哦”了一声,有些恍惚地从他身上翻了下去,伸手想拉他起来。
晏决却偏过目光,朝另一侧翻过身去,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她,看着倒像是真的动了气,可他露出的耳根上分明已经红透。
虞瑶悻悻然缩回手,坐在原地闷了口气,回想这一晚,自己除了狼狈只剩狼狈,那种挥之不去的焦躁感便更加汹涌地冲上脑海。
她拍去手上花粉,起身将身上也掸了又掸,又捡起地上那件厚重外袍,用力抖了一抖,然后朝他走近。
晏决向左侧躺在扶桑花丛中,察觉到她的步伐,左腿蓦地在束腰长袍下曲起,原本张开的左手在身前握紧,脸庞则埋在些微散乱的发丝中。
他这副毫不掩饰的抗拒之态,却令虞瑶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她便顺理成章地留他一人在这里安静一会吧。
虞瑶俯身把外袍披在他的身上,抚过他的鬓角,轻声对他道了句,“别受凉了。”
待她走远,晏决才小心翼翼坐起身来,将她还给自己的那件外袍往腰间拢了一拢。
且不说他已是大乘期,百病不侵,即便他毫无修为,可腹中火焰一经点燃,仍未平息,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夜风而着凉。
只是,她应邀前来,却这般仓促地离场,自己这一晚,恐怕是真的有些难熬了。
第69章
这一晚无法平下心的, 又何止是晏决一人。
虞瑶本是顶着一头怒气来到后花园,走时却只余下满心尴尬。
回到魔宫时,她又路过那两员手持大斧的魔将, 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仍被定着。
小黑蛇不知何时重新跟在她的身侧, 游成一条安静的曲线,而走廊中的魔兵比起先时已是镇静许多,一见到她便非常谨慎地退到两侧,屈膝低头向她行礼。
虞瑶却很烦躁。
她巴不得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样便不会有谁察觉她的窘态。
一回房, 虞瑶当即反身闩上门扇,甚至没给小黑蛇进屋的机会。
门外传来蛇的嘶嘶声,她借着走廊里的赤色焰光, 隐约看到蛇正抬高脖子,小脑袋在窗棂纸外晃来晃去, 似乎并不理解她为何会将它拒之门外。
换作平常,虞瑶这会或许早就心软放它进门了。
可是眼下,她还因为晏决的事情而心烦意乱,无暇搭理小蛇, 只能先冷落它。
又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执着的小黑蛇才放弃坚持, 掉头默默爬走。
虞瑶背靠门扇, 缓缓滑坐在地,两手抱膝,下巴枕在胳膊上, 静静地发呆。
脑海中的浪潮却始终不能平定。
她早该知道, 晏决邀请她去后花园小聚,肯定不只是说两句话那么简单, 可她居然想都没想,就急吼吼地跑了过去。
即便她一开始是出于愠怒,要去找他问个清楚,可不管她为着什么理由赴约,她冲动赴约已成事实,并不会因为她的初衷而有任何改变。
何况,她不但赴了约,甚至还提前一刻到达约定的地点。
这在晏决看来,岂不是表明……自己对他有意吗?
可身为他的师父,本该做出表率,她怎么反而做出那样鲁莽而轻浮的举动呢!
虞瑶难堪得把头埋进胳膊肘里,两只脚在地上不安分地跺了跺。
无论怎么想,她都觉得自己这次实在是太丢脸了。
若有下一回,她定要矜持再矜持,把持住为人师表的本分,绝不越界分毫!
翌日清晨,虞瑶刚醒来不久,正坐在床边揉着眼睛,房门便被人敲响。
侍女将一小桌朝食送到她的房间,一共五只小碗,碗里盛的分别是桃胶炖银耳、杏仁豆腐、冰糖糯米藕、艾草青团,还有十多颗晶莹剔透的去壳鸽子蛋。
其中每一样都含着恰到好处的灵气,分明是一桌精心准备的灵膳。
虞瑶食欲大开,拿起小勺正在犹豫该先从那一碗下口,可她马上又想起,自己这回在魔界停留了不过一天多的时间,就算是需要补充灵气,也大可不必吃得这么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