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景,蛇卫朝晏决略一俯首,便要请命出击,应对灵力凝成的巨剑,却被晏决扬手制止。
剑气划破寂静夜空,乘着风向他逼近,晏决的身形却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眨过,如同他周身有某种看不见的法障,能够阻挡一切冲击。
发丝微扬间,他一手将虞瑶揽得更紧,一手抬向身前,从容不迫地迎上剑尖。
晏决的指尖与剑尖相碰的一瞬间,原本气势汹汹的白炽巨剑竟像一片脆弱的琉璃,在空中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灵力光点,乍一看去,如同在天极宗上空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这一剑本就是荆逢孤注一掷的举动,他并无保留,耗去半身灵力,得来的结果却只令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魔头之间的差距已是天壤之别,登时傻了眼,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念叨,“那就是足以飞升的实力吗……”
在荆逢目眦欲裂的瞪视中,晏决轻描淡写地收手,“想比剑,你怕是找错人了。”
他说完,便在众人的目光中,携着女子像雾一样消失不见,而巨蛇身形一闪,亦随之退场。
然而,晏决的语声却在空中回荡,“荆掌门,劳烦你转告一声,叫你们的人离茯苓宗与茯苓宗的修士们远点。否则,本尊绝不轻饶。”
东方既白,通往天门的擎天华光渐渐黯去,与此同时,两道身影在一座浮岛上同时闪现。
隋问山与卜行云互相扶住,在狭小浮岛上站稳身形,转而便环望而去,只见百名修士抹汗的抹汗,拍心口的拍心口,抱着剑发抖的抱着剑发抖,无一不是劫后余生的模样。
而启光宗的掌门荆逢正浮在空中,对着光柱消失的方向一个劲挥拳,分明是怒气冲冲的形容,可本该由他口中发出的痛斥却好像被抹除一般,如同是他自己也觉得丢脸,才故意用结界遮蔽住自己的声音。
故而,无人听得到他到底在骂骂咧咧什么。
卜行云屏住呼吸,将上元宗上空打量过一整圈,却并未发现预想中的身影,懊悔得直拍大腿,“还是晚了一步,小瑶让他给带走了!”
隋问山重重叹了口气,“这下好了,我们上哪找人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随后不约而同地竖起一只手,异口同声道:“该不会……真的要去魔界登门拜访吧!”
虞瑶再回过神时,人已落在一片柔和的夜明珠光晕中,周身物事一一映入眼帘。
墙上的水墨螃蟹图,茶几上由血玉白玉啄成的那对锦鲤,鲛绡裁出的层层床幔……
这房间,仍保持着她逃出魔宫那晚的模样,只不过,窗上被她以玉枕砸出的缺口已经修好了。
晏决松开揽住她身形的那条手臂,看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在等她查验什么似的。
虞瑶最终停在茶几前,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只血玉锦鲤,“你怎么直接把我带到这来了?”
晏决坦然,“我不愿手下大惊小怪,所以避开正门,绕开他们。”
“我不是问这个。”虞瑶伸手挠了挠额角,“我是问你,怎么直接把我带回魔界,而不是送我回茯苓宗?”
“是我考虑不周,”晏决的语声有些迟疑,“我方才没多想……”
“没多想,便把我带来魔宫了吗?”虞瑶接上他未能说出口的那半句话,“我也不是在怪你,就是……”
明明也不是第一回 共处一室,但之前从未像现在这样,有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古怪局促感。
晏决伫在原地,目光微怔,没有出声。
见他无话,虞瑶只好默默地用指腹又盘了盘温润的玉锦鲤。
过去这一晚本已十分漫长,她只觉自己像是经历了十年光景,如今好不容易在一个安定之处落脚,没过多久,便重新感到困意袭上脑袋。
且这一次,困意来势汹汹,无法抵挡。
虞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握住玉锦鲤的那只手在身侧上下摆动数次,最后抬起手腕揉了揉眼睛,掉头就往床边走去,还不忘对晏决抛下一句话,“好困啊,我去睡了。”
说完,她便一头栽倒在云朵般蓬松的衾被上。
房间里似乎有某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虞瑶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等她再睁眼时,紫红天光已经透过小窗,将屋内陈设都披上一层魔界天幕特有的幽异光泽。
但这仍比不上伫在床前,正眼睑半沉着打量她的那张小童脸,来得更让她呼吸一滞。
虞瑶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脑门结结实实撞上床顶,不得不捂着额头吃痛出声,一手还指着那道不足五尺的身影,“小大夫?你什么时候跑到魔宫来了?大早上站在别人床前,很吓人的好不好!”
“老夫身为药翁,在魔界可是医术第一,受命前来魔宫又有什么奇怪的?”药翁从喉咙里闷着哼出一声,用他一贯的不快语气道,“再说,眼下已过了午后两个时辰,一点也不早。就算你之前一宿没合眼,从天亮睡到现在,也该够了吧?”
“都这么晚了?那我岂不是睡了五个多时辰!外面马上就暗了,这一天差不多就要过去了……”虞瑶感到扫兴地用力在额头按了一按,待痛感从手下减轻几分,掀开被子便打算下床。
晏决的声音却从药翁身后响起,“先别急着起身,让他看看。”
男人已换回象征魔尊身份的黑色绣金外袍,脚步无声无息靠近,他坐在床边,在虞瑶困惑的目光中对药翁点了点头,“开始吧。”
药翁抬起小手,指间现出一条极细金线,如有生命般向着虞瑶的一只手延伸而来,然后在她的手腕上绕过一圈。
金线上带着魔气,但却是一种相对温和的气息,除了有些微微的刺感,倒也没有让她感到腕上有什么不适。
药翁一手捻着金线另一头,问出一连串问题。
“入睡之后,可有被噩梦困扰?”
“醒后是否觉得头疼,或是头晕?”
“身子还疲惫吗?”
他如此问下来,虞瑶都只是摇头再摇头。
药翁面色严肃地沉吟了一炷香的功夫,收起金线,清了清嗓,眼神示意晏决要换个地方说话。
一矮一高两道身影先后来到墙角,药翁这才对晏决小声道:“当着她的面,有的问题我问不出口。我现在问你,你可得如实回答我,切莫为了她的面子而对我有所隐瞒。”
晏决从容道:“如此,那你问吧。”
“这让我怎么说呢。”药翁皱着眉,纠结了一下,“我总觉得你师尊失去记忆时,出了什么岔子,哪怕她现在记忆恢复,能记起你是谁,恐怕这儿……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言语间,他犹豫着用小手指了指自己脑袋。
晏决看出药翁的忐忑,却云淡风轻地安慰他,“她没事。”
看到晏决并未生气,药翁本已纳闷,又听男人笑着说没事,更感到匪夷所思,小手在自个脑袋上狠狠戳了戳,“她先前在药阁的时候,我便怀疑她这儿有点问题。就她那副大大咧咧过头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对劲吧?”
他进一步压低声音,指尖死死抵在脑袋上,严正补充了一句,“我真的担心,她是因为当初神魂受到那么大的冲击,影响到了这儿。”
“你不必为她担忧。”晏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目光撇向床上正一头雾水瞅着他们的女子,嘴角不自知地轻轻扬起,“我师尊她,从前便一直是这样。”
第67章
“什么叫她从前便是这样?”药翁半边嘴角抽搐, 一侧眉毛挑起,脸上的表情分难看,“你这是在告诉我, 昔日第一宗门的新起之秀, 八岁便坐到长老之位的天赋之才,当年威名远播修真界的你师尊……一直都是这样?”
晏决思索片刻,有条不紊道:“我刚认识我师尊的时候,她已是这般落落大方,心胸宽广, 开朗豁达,潇洒随性……”
“打住!”听着晏决口中行云流水般冒出的那串夸赞之词,药翁恍惚以为不灵光的并非是虞瑶的脑袋, 而是自己的耳朵,不由结结实实地一懵, 随后举起小手,指尖颤了又颤,“你跟我说的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意思吧!”
还未等晏决接上话,一只素手已从背后绕到他的绣金黑袍之上, 在他肩膀的位置点了一点。
男人转过身时,正看到虞瑶叉着腰, 微微鼓起的脸颊似是有些不悦, “鬼鬼祟祟的,到底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到,非要在墙角私下交谈。”
“没什么, 我们只想确保你的身体并无不适。”晏决一本正经, “心雷劫幻境毕竟不是什么安生之地,其中险象环生, 对神识的负担又极大,于你而言更是如此。有关你的事,小心谨慎些,总不会错的。”
虞瑶微眯着眼,故意拖长语调“哦”了一声。
虽然已经很熟悉自身现下的体质,但当她听出晏决在暗指她身无灵力的事情时,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紧了一紧。
她扣在腰上的指尖微微用力,抬起下巴,装作不在意地对晏决轻哼一声,“姑奶奶在你的心雷劫里可威风了,我用灵力凝出一条长绫,靠着它就把那些精英修士揍得七荤八素,才没你说得那么弱不禁风。”
晏决垂眸听她说出这些话,像是在聆听她的教诲那般,末了,才认真抿唇点头。
一旁的药翁却不以为然地伸出小手,掸了掸自己肩头,啧着嘴道:“说得那么厉害,那绫子呢?你怎么不亮出来,让老夫也见识见识?”
“那是因为……”虞瑶话到嘴边又憋回半句,抱起胳膊,“我徒弟都好好渡完劫了,绫子之类的,自然也不需要了。”
药翁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嗤了一声,闭着眼睛慢慢摇了摇头,故作惋惜道:“你在幻境里耍了一时威风,也该从梦里清醒过来,就别再惦记那条绫子了。”
虞瑶压低眉毛,瞥了药翁一眼,又闷闷不乐地收回视线,而后瞅着晏决,还扯过男人的袖子晃了晃,“他根本不在心雷劫里,凭什么这么说?没人比你更清楚,我明明就很努力啊!”
晏决面色诚挚地对她“嗯”了一声,又侧过视线,语声沉冷地告诫药翁,“我师尊为我踏入心雷劫,其中艰险无人能体会,你何必这样。”
“难道老夫说的有错吗?”药翁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无论你师尊在心雷劫里是何等英姿飒爽、傲视群雄,她既然已经安全回到现实,便该清楚如今自己是谁。那些她引以为豪的,眼下不过只是镜花水月,绝非她应念念不忘之事。”
他越说,语气便越是激动,像是在争辩什么,但更像是在试图劝诫什么,“世上有些念想本应留作念想,一旦执念过深,便会促成心魔。这个道理,你该比她、比老夫都更明白百倍才是!”
一口气说完这些,药翁的脸上才露出些许畅快之色。
方才那番话语饱含着某种积蓄已久的力量,不止虞瑶为之一怔,连晏决面上的神情也因此凝重起来。
男人的手在身侧缓缓握成拳又松开,好半晌,他才嘴角轻动道:“你说得不错。”
对药翁道出这言简意赅的五个字后,他又侧身朝着虞瑶淡声道:“我还有事要处理,晚些时候再找你。”
语毕,他的身影便从屋中凭空消失。
晏决走得突然,走前神情又并不舒展,虞瑶心下隐隐忐忑,忍不住向药翁这个罪魁祸首斜去目光,“我还以为你是来气我的,你怎么把他气走了?”
“老夫那是苦口婆心,何曾故意气谁了?待我回头找他谈谈。”药翁叹了口气,沉下目光,举高小手,隔空在她脑门上点了点,“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可听进去了?若你能及早悟了这些,不只对你好,对你们……都好。”
“听是听到了。”虞瑶茫然伸手指着自己身前,“不过,我跟我徒弟怎么了?我跟他不是挺好的吗?”
药翁指尖一转,似乎是想点在自己脑壳上,做出先前那个带有挑衅意味的动作,可他小手一顿,最终只是无奈地将指尖顶在太阳穴上钻了一钻。
晏决和药翁先后离去,屋中只留下虞瑶一人。
原以为事到如今,这房间理当任她自由出入,可她在不同的时间,先后数次尝试以温和方式打开门扇,但门始终好似城墙般巍然不动。
门上的禁制,分明比她初次来到魔宫时有增无减。
虞瑶有些哭笑不得。
深暗的紫红天幕渐渐低垂,而晏决仍未现身,甚至都没有侍女路过门前帮他传个消息。
权当他是事务繁忙,虞瑶并未动用金簪传声,只是她来回踱步近一个时辰后,几乎已经要绷不住了。
就在她掏出金簪,打算名正言顺地打扰他一回时,窗上却传来熟悉的轻叩声。
“溜溜?”虞瑶不假思索地念出这个名字,转身走去。
只见蛇影正安静地映在窗棂纸上,当她跨回窗前时,禁制便打开一道口子,在小黑蛇通过半开的小窗钻入屋后,又迅速收拢。
蛇与她对上视线,矜持地吐着信子,在地上盘成一团。
虞瑶忍不住伸出食指,弯腰在它光溜溜的小脑袋上摸了摸。
小黑蛇微仰着头,顺从地蹭了蹭她的指腹,随后却偏过脑袋,脖子有节奏地晃了一晃,蛇口克制不住地张了张。
虞瑶连忙退开三尺,果然如她所想,小黑蛇在这一串动作之后,便将一只沾满蛇涎的小圆筒噗地吐在地上。
这回的字条上,仍是只有一句话。
“我先前走得匆忙,忘记解开禁制了。”
虞瑶嘴角僵了一僵,再俯眼看去,只见小黑蛇弓起脖子,低着脑袋,连蛇信也半耷拉着,像是要代它的主人任她责罚的模样,不禁蹦出一声笑,“你家主人托你回来传信,就为了告诉我这个?那他什么时候过来帮我解开门上禁制,我都快闷死了。”
蛇旋即晃了晃脑袋,蛇腹上的鳞片微微张合,转眼间,又从口中吐出一只湿哒哒的小圆筒。
虞瑶手上还夹着上一张字条,此时已有些控制不住地眼角轻抽,俯身捞起小圆筒,抽出今晚的第二张字条。
“不过你别担心,它会帮你开门。”
她读完这行小字,再看向蛇,连眼皮都在跳,“你家主人有那功夫准备这些字条,他就不能亲自来见我吗?”
可她话音刚落,小黑蛇却仰起脑袋,口中艰难地发出咔咔声,荧黄双眼些微失神地瞪着上方,蛇信猛地一弹。
虞瑶眼睁睁看着,第三只小圆筒被它吐在地上,还带出一截来历不明的小骨头,整个人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杵在原地,好半天都没动一下。
小黑蛇委屈巴巴地围着她爬了一圈,低头把骨头吞回腹中,接着叼起那只小圆筒,伸长脖子想递给她。
虞瑶木着脸,僵硬地接过蛇嘴里的物事,耐着性子取出其中字条。
“今晚戌时,亭台一见。”
居然是他的邀约。
“有什么话非要拖到大晚上,还专门在魔宫的后花园说!”虞瑶咬了咬牙,同时把手中三张字条都从中狠狠撕开。
待到小黑蛇解除门上禁制的那个瞬间,虞瑶捋起袖子,指节掰出轻响,“我倒想看看,你家主人到底想搞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