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却持续不断地涌来一团又一团魔雾,使她几乎觉得自己是逃错方向,闯入了某种无止境的雾瘴中,只好屏住牙关硬着头皮向前冲,直到身中灵气渐渐消耗殆尽时,眼前的浓烟之色总算堪堪淡去。
回首望向刑台,聚集在此的魔气犹如黑云翻墨,滚滚不息,虞瑶兴叹的同时,脚下已忙不迭地沿着石阶下行离开。
然而,她走至半途,一道黑影却从上空猝不及防地朝着她俯冲而来。
当黑影逼近时,虞瑶才勉强看出那竟是一只仙鹤的轮廓。
宗中仙鹤平时叫声清越,羽翼洁白,姿态高雅,但这只仙鹤显然已被少年入魔时的强烈怨念殃及。
它的声如一把生锈的刀子,在耳畔风声中划开粗糙缺口,白翼裹在翼裹在黑色魔气之中,羽尖上仿佛亦隐约有魔焰攒动,正两爪前伸,张开血红喙尖,分明是进攻的前奏。
眼看魔化的仙鹤倏忽而至,虞瑶来不及藉由灵石补充灵气,下意识地取出护身金簪,便抬起胳膊阻挡。
预想中被鸟喙啄到的痛感没有降临。
耳旁传来一声溃败的粗哑鸣唳,似是簪中封存的灵气被危险触发,不仅帮她挡下了这一击,还顺路将魔化仙鹤驱逐。
但当虞瑶心有余悸地抬头望去,却意外发现,护身簪上仅有细微金光流转,与平素里沉眠时的模样并无区别。
在她交叠的胳膊前,灵气正结成一丝不苟的圆形屏障。
身中灵气在魔化仙鹤出现以前就已耗尽,而这又不是护身簪中的灵气,那到底是由何而来?
虞瑶困惑地收起胳膊,那道屏障才功成圆满般撤去,她仔细盯着双手,指尖拂过掌间脉络,上面竟然隐约能寻出灵气残余的痕迹。
她茫然摆了摆脑袋,不论如何,自己得赶紧在这段记忆里跟上晏决,其他的暂时都不重要。
虞瑶匆匆跑完剩下的数百道石阶,好不容易重新踏上平地。
隔着重重屋脊,不远处,黑色魔气带着血光一阵又一阵冲天而起,似有修士身影被接连抛至半空,又重重落下。
虞瑶惊愕片刻,旋即又定下心神,如果她判断得没错,那里定然就是少年所在之地。
她手握护身金簪,拔腿便要绕过层层叠叠的宗门楼阁,冰冷剑光却由天而降,紧接着现出一道落单的修士身影。
“这不是姬连掌门提到过的,那个连灵根都没有,却仍在修真界苟活的女修吗?”来人作为百名闯入心雷劫的精英修士之一,神情倨傲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对她表示出十分不屑,“就你这样,也有胆子来救你的情郎?”
先后经历过刑业跟姬连的言语相激,如今在心雷劫中又面临修士再次挑衅,虞瑶早就没什么好话能说,甚至都懒得嗤对方一声,直接放话。
“有没有灵根关你什么事,姑奶奶活得好好的又关你什么事。心雷劫既不是你家又不是我家,这是谁的地盘,你还不清楚吗?少跟我摆那副修真界精英的臭架子。”
她稍作停顿,在修士鼓起腮帮试图出言回击之前,不耐烦地伸手搅了搅发间丝绦,继续道:“若是一着不慎,你我都会葬身此处。外面可没人介意谁有灵根,谁又没有灵根。过上几个月,他们甚至不会记得,曾有你这号人闯过魔尊的心雷劫。”
那修士经她一激,登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如何不会被记得?我会被整个修真界当作英雄记住!你不过是个废人,却在我堂堂启光宗化神期修士面前如此狂妄?”
“谁关心你是何方神圣?你这样的倒霉蛋,这里还有九十九个。”虞瑶翻了个白眼,伸出胳膊,指着不远处那些被魔气轮番轰上半空的修士们,“你们要是能拿下魔尊,那另当别论。可是你自己看看,就算你们一起闯进心雷劫,都不是他的对手。”
“是不是他的对手,还轮不到你来妄言。”修士扬起手中三尺冷锋,剑花一挽,剑势便要向她而来,“反正,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虞瑶提起一口气,整个人身轻如燕跃至屋顶,那修士亦纵身而上,手中长剑铮铮作响,似是蓄力出招的模样。
奔逃躲闪的功夫她向来最为拿手,虞瑶一个闪身便避开剑招,反身又踢出一块屋瓦砸向修士握剑的手。
对方一剑将飞来瓦片砍得粉碎,面上渐露狰狞之色,显然是为着没能一招了结她这个“废人”,而感到恼怒不已,提着剑便向她劈来。
虞瑶最烦的就是这样穷追不舍的敌手,但对方的气急败坏却为她提供了反制他的良机。
她一手从储物囊中掏出三颗灵石,意欲施个障眼法唬一唬他,“拿着剑劈砍,像什么修士,倒像个屠夫!”
修士气得牙痒,一心想要夺回颜面,已顾不得招式,一剑劈开三颗灵石,石中灵气瞬间逸散而出,如网般将他拢住,虽然够不成什么威胁,却十分扰人视线,令他暴跳如雷。
他对着周身迷雾胡乱挥剑,“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打,少摆弄那些不入流的伎俩!”
“你举剑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又算哪门子堂堂正正?”身在屋脊高处,虞瑶能更清楚地看到少年在与近百名敌人周旋,心中愈是焦急,只想甩开前方这名烦人至极的修士,“姑奶奶还有事要忙,你自个慢慢纠结吧!”
她脚尖在屋瓦上轻轻一点,便要腾下屋脊,可原本被灵雾一时迷眼的修士已然回过神来,剑气大爆将迷雾轰开,此时一剑直指她的喉咙而来,分明是要取她性命。
眼看闪着寒光的剑尖离自己不足一尺,虞瑶仓促旋身闪躲时,心中不由想着,若是她仍有赤寻在手,早就将此人手中长锋牢牢擒住,丢去数百尺开外,叫他还如何能这般嚣张!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时,她却感到时间拂过耳边的风仿佛停顿片刻,随后,一股奇异的力量由丹田迸发,流过四肢百骸,令她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振。
身中灵力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在沉滞的筋脉中汹涌穿行,而这种感觉虽然令她惶恐,却又是那么熟悉。
她隐约意识到,原来方才挡住魔化仙鹤的屏障,是由她自身灵力所筑。
一道模糊的念想,在虞瑶脑中迅速变得清明。
心雷劫固然是一场无边噩梦,能使最虚无的梦魇变得真实,但归根结底,它是依托于过去种种重建。
她虞瑶在现实中资质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心魔劫所构建的这样一个幻境中,她或许终于能够体会自己本应有的天赋之能。
应着这道清晰的思绪,灵力涌出虞瑶的手掌,凭着她的意志分作几股,在她的手下迅速交织蔓延,直到凝成一条因灵力极盛,而通体闪耀着光芒的火色长绫。
虞瑶第一次明白,为何那么多形形色色的武器她都使不趁手,却唯有赤寻鞭令她爱不释手。
因为两百年前,天极宗那名为众人所钦佩的新起之秀容瑾,便是一个极为任性的天赋之才,根本无需借助身外刀剑,而是直接驱使灵力凝作长绫,便能在不见血的情况下轻易牵制对手。
眼前,修士虽仍举着长剑,脸上却已因震惊而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话语更是支支吾吾连不成串,“你,你,你……”
虞瑶在对方惶然的注视下,手掌微抬,将手下红绫横在身前,语气中不自觉地捎上一份嘲意,“如何,现在你还想跟姑奶奶堂堂正正比试吗?”
第64章
已近黄昏, 如血天光落在幻境中的练武场上,少年形单影只伫立正中。
距离他不过数丈远处,五六十名修士在护身法障的保护下, 将他层层围住, 手中长剑纷纷指着他。
而在他们的包围圈之外,地上还躺着少说三十余名修士,无不是形容孱弱,气息奄奄,皆是刚才被少年以魔气缚住命门, 直直丢出去,摔得筋骨俱碎的手下败将。
九十九名修士起初分成数组,采取车轮战术轮流进攻, 意图将少年扼杀在练武场,但这场已经持续了两盏茶的困兽之斗, 进行得并不顺利。
少年本是剑骨天成,修炼上的天赋不亚于他那同样天资卓绝的师父,但当他被恨意遮蔽双眼,所有的心神都灌注在复仇之中, 那令人望洋兴叹的天赋,却成了在场所有修士无法逃离的噩梦。
闯入魔头的心雷劫称得上是九死一生的义举, 他们奉五大宗之命剥离神识前来此地, 原是抱着替修真界剿灭祸患的雄心壮志。
然而,对于魔头当年一夜疯魔屠宗之事,他们也只是徒有听闻, 却从未亲眼见过。
如今在这座遍布威压的幻境中, 他们才头一回感知到,那是怎样叫人望而生畏、丧魂落魄的情景。
少年不过十七岁的身躯里, 正源源不绝地涌出魔气。
即便是集合众人之力筑成的防身法障,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也只能如脆弱的窗棂纸般,不断被四逸的魔气蚀出缺口。
手中长剑亦因四方魔气涌动,而剑意不稳,发出嗡嗡鸣声。
从一开始的百名修士,到只余下三分之二的人还能勉强守住防线,与其说是诛杀魔头,不如说是给刚在幻境中入魔的少年充当靶子。
这种力不从心的恐惧,已远远超过了他们闯入心雷劫前,所预计的程度。
凭着人多势众,这些精英修士尚能维持住自尊,但在宽袍广袖之下,他们握剑的手已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眼下,又有三名修士互相交换过眼神,腾空而起,朝着包围圈最中间跃去,从三个方向一齐提剑,对准少年出招,剑气甚至将他身侧的貔貅石像震了个粉碎。
少年只是侧身闪开,仿佛没有听到石像炸裂的巨响,轻描淡写地抬手挡下崩飞的石屑。
那些尖利的碎石如同一片片细碎的刀刃,将他的衣袖又划开几道口子,却旋即在他掌间魔气的冲击之下,转瞬间化作飞尘洒落一地。
晏决淡淡收手,漠然望着面前这些身影。
他并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好像一睁开眼,他便被桎梏在这片血色天穹之下。
当他低头看去,只见双手满是结痂又裂开的伤口,而他的白色衣袍上更是血迹遍布。
那似乎是他自己的血,可是他身上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
只是,他每试图挪动一寸脚步,都觉得身体有千斤重,手脚仿佛并不听他的使唤。
但每当那些修士气势汹汹举剑来袭时,他却能毫不费力地凭借本能,先于意识做出反击。
对他而言,前方这些人影,无疑是令人生厌的存在。
剑光明晃,他不喜欢。
道袍素白,他不喜欢。
他想要看到那剑尖挂上血珠,想要看到敌人的衣袍染上鲜血,想要看到那些道骨仙风的身影纷纷颓败倒地,拧作一团,却无法将痛苦宣泄出口。
他想要把天极宗加诸在他师尊身上的痛苦,惨烈十倍……不,是惨烈百倍地返还给他们。
此刻,那道在他耳畔徘徊已久的声音,仍在不遗余力地煽风点火。
――杀啊。
――杀了他们。
――杀了所有挡你路的人。
这声音如同从他的神识中诞生,与他是如此浑然一体,俨然是他自身的意志。
晏决几乎就要循着话中之意,震出全身魔气,将所有敌人一击爆破。
可当魔气在筋脉中四处奔腾,带来一股难言的战栗时,他又隐约觉得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这阴云密布的场景、众人围剿的场面,他似乎早就见过。
他所在之地,莫非并不是现实,而是梦境,抑或是某种幻境么?
声音似乎察觉出他的困惑,不满地打断他的思绪,“你还在犹豫什么?他们可是把你最爱的师尊都害死了啊。如今敌人自己送上门来,你不该拿出你作为徒弟的一点本分,让他们知晓,伤害你所爱之人的代价是什么吗?你难道不想为她报仇了吗?”
“……我自然要为她报仇。”晏决在神识中喃喃回应着,同时握紧一只手,感到温热的血从指缝中渗出,随之逸出的魔气在他手中渐渐凝聚,化作一把长达七寸的漆黑匕首。
他慢慢抬起那只手,动作却微不可查地一滞,“可是这些人,我并不熟悉。这里,有我说不出的古怪。”
声音如同生怕他会反悔那般,愈发执着地从旁挑唆。
“天极宗上下近千人,你总不可能对每一个人都有印象!可在你师尊被宗门迫害之时,他们之中,可曾有哪怕一人站出来,为她声言半句?”
晏决握住匕首的五指攥得更紧,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没有。”
“你知道就好。”声音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的语气,“前方还有六十四名修士妄图应战,你何不利落一点,用魔气同时贯穿他们的心口?像你这般天资过人之才,不用我来教你的,对吧?”
晏决抿了抿唇,周身魔气一缕缕腾向上空,凝作一支又一支漆黑的箭矢,可他仍对目前的情形从心感到迷茫,没有直接对眼前六十四人一击出招。
他的这副沉凝之态,与他上方密密麻麻指向他们的魔箭,使得那些修士更加人人自危。
众人举剑半晌不敢动作,直到人群中响起一声按捺不住的大喝,“诸位道友,你我不惜拼上性命来到此地,不正是要为助修真界除去这个祸害吗?若此时打了退堂鼓,那即便我们成了孤魂野鬼,也不会原谅今日的自己!”
闻言,众修士像是如梦初醒般,纷纷扬起长剑挡在身前,哪怕无法以法障挡住箭矢,至少还能以手中剑将箭矢格挡,争取更多时间。
风呼啸的声音陡然加剧,战势一触即发,然而就在这时,却有某种物事逆风划过空气,仓促间向着人群坠下。
不待他们回过神来,一道素白身影便砰地脸朝下摔在他们前方,不合时宜地打搅了还未爆发的这场对战。
看清地上不省人事的正是他们的同伴以后,这群修士先是不约而同愣住,旋即循着余光中的一抹红影,朝着少年身后的那扇石门仰首,目光迎向傲然立于上方的女子。
暮色暗沉滴血,而她红衣翻卷的身影却是其中唯一的亮色,仿佛能将空气中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虞瑶伫在石门顶端,手持火红长绫,其上灵力恣意流淌,似焰燃烧。
下方那一众修士当即便炸开了锅。
“来者何人,怎会闯入魔头的心雷劫中?”
“你伤我启光宗弟子,意欲何为!”
“你跟魔头是什么关系?”
虞瑶抬起一指放在嘴前,对那数十名提剑备战的修士嘘了一声,“你们费这么大劲跑来这里,是怕我徒弟的功夫不到家,特意陪他练剑吗?”
那些修士面面相觑,又大惊失色地望向她。
“魔头是你的徒弟……你是天极宗容瑾?”
“可是容瑾不是两百年前,就已经死在屠宗浩劫之中了吗?”
“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死了两百年的人,岂容你冒名顶替!”
虞瑶抬手掐了掐额心,嘴角微微抽搐着喝住他们,“张口闭口就说姑奶奶死啊死的,我这么大一个活人站在你们面前,你们是瞎了不成?”
然而她这句话,只招来更多不愿相信事实的质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