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无法像那些修士一样,令神识离体,闯入他的心雷劫,但她可以采取更直接的方式。
――靠近他。
在距离光团只有数尺之距时,虞瑶张开双臂,即使被光芒晃到也没有合上眼睛,直到她砰地一声撞上他的身体,紧紧抱住他。
脚下明明已经没有浮岛支撑,她却并未有丝毫下坠的趋势,只感到自己在这团光芒中身轻若鸿毛,这给了她某种奇异的安心。
仿佛这样,她便再也不用担心什么。
上元宗上空本是夜风掀动,可在晏决周身,一切却十分平静。
男人的睫羽极其细微地颤动,气息时快时缓,唇角不自知地抿起,似是陷入梦魇的模样。
他正在经历怎样的记忆重演,他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一切,她很快便能知晓。
虞瑶伸指轻轻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廓,能感到他面上微凉,也感到自己原先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
过去两百年,她因无法修行之故,未听宗门劝阻安守宗中,而是选取了一条堪称任性的道路。
走过那么多地方,帮过那么多人,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不过是一座漂浮的孤岛,即便身处最为喧嚣之地,也难免感到自身与一切格格不入。
起初她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士,哪怕嗑再多的灵石,也不能填补那种挥之不去的空虚。
直到今天,她在这团冰冷湛蓝的光芒中看着他,才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她与他皆是孤岛,一个被修行大道排除,一个被世人排除。
这场相遇,从一开始,就是注定。
虞瑶捧住晏决的面容,将额头轻轻贴上他的,旋即合起双眼,静静等候。
不过数次呼吸,眼前便豁然现出一片令人睁不开眼的光明。
当亮光渐渐柔和下来,虞瑶却在其中,看到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子背影。
第62章
那是一身轻盈飘逸的藕荷色衣裙, 裙角以金线绣出大片扶桑花纹,一如虞瑶曾在魔宫时穿过的那套华服。
她不由地有些出神。
若这里是晏决的记忆,那么视野中的女子, 便是与他最深的痛苦息息相关之人。
女子伫在前方某种方正刑台之上, 正张开双臂护住身后被结界锁住的少年。
在她前方,许多道骨仙风的身影于半空浮现,一双双眼睛却无情而冷漠地俯视着他们两人。
其中一人摇着头,神色肃穆地开口,“你身为师父, 关心徒弟情有可原,可戚岚作为内门弟子,也有关心他的师父。戚岚的师父只想替自己的徒弟讨回公道, 而你的徒弟杀害戚岚一事证据确凿。事至此,你还有什么可为他辩解的?”
在诸多长老的审视目光之下, 女子却毫无惧色,毫不犹豫地为徒弟辩驳,“这当中必有隐情!众位长老口口声声判他有罪,但又有何人亲眼看到, 他一剑穿过戚岚的心口?”
“戚岚被人一剑穿心,伤口痕迹极细, 干脆利落, 且毫无剑器自带的灵矿气息,在场诸位长老均验过。宗中谁人不知,你那徒弟以气凝剑的本事是由你一脉相传, 而他的弟子令牌偏偏在戚岚的尸首旁被人捡到, 真相不是经很清楚了吗?”
“弟子是教过他以气凝剑,可宗中在弟子之上, 众位长老包括掌门您,不是皆会此招吗?”
“荒谬!难道我第一宗门的长老还会处心积虑杀害戚岚,只为了嫁祸给你徒弟?你那徒弟一向孤高不群,与戚岚更早有矛盾,宗中小辈对此几乎异口同声。你莫要忘了,他先前与人一言不合动手时,便曾以气凝剑伤过同宗师兄们!”
“那是对方先出手伤他,难道他都不能还手自保吗?无论如何,戚岚被害分明疑点重重,伤口可用歪门邪术伪造,遗失的弟子令牌亦可由人预先盗走。众位长老如此匆忙将戚岚的尸首下葬,急于给弟子的徒弟定罪,实在有损天极宗的大宗风范!”
“大胆,竟敢挑衅整个宗门!本座知你十二岁结丹,十五岁结婴,十八岁步入化神期,年纪轻轻便成为天极宗的长老,资质万中选一,但宗门待你不薄,即便你在徒弟试炼时闯入幻境,也并未责罚于你。而你呢?你又是怎么回报宗门的?”
“众位长老确实并未责罚弟子,却为何却瞒着弟子,伤弟子的徒弟?弟子因担心他才贸然闯入试炼幻境,本是弟子的过失,可众长老只为宗门颜面,不愿外人得知宗中新秀居然违抗门规,便在弟子被心魔重创昏迷不醒时,私自对弟子的徒弟动刑!”
“是他道心不稳,连累你为心魔所伤,依照宗门法规理当受罚,此事毋庸置疑。你到如今还在为他声言,怎不一早便将他教好,反倒令他一错再错,走到这般地步!”
“宗门何时善待过他?弟子意欲收他为徒时,宗中便有众多阻挠之声,后来弟子执意将他留下,他又处处遭人作弄。弟子不愿他忍耐,他却一次次忍了下来。没人比弟子更了解他的性子,哪怕他一时忍无可忍误伤他人,也绝不会蓄意杀人!”
“看来,本座是说不动你了。念在你入宗十一载,位列宗门长老的份上,本座再问你一遍,你可知错?若你坦诚自己教徒无方,一再疏忽,才使他泥足深陷,那么本座可以放你一马,卸去你长老的位置,打发你去后山闭关思过。”
“掌门是想让弟子跟他撇清关系,好让宗门没有后顾之忧,对他施加重罚吗?那么弟子便在这里,当着众位长老的面把话说清楚。我没有错,我的徒弟也没有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身为师父,不但包庇徒弟,还拒不认错,依律亦当受罚。他今日本要在刑台之上受六十四道雷刑,那你便代他先受三十二道吧。天极宗的雷刑虽不比天雷强悍,却也足以撼动修士根基,你且自己保重!”
自始至终,女子护住身后少年的背影,没有丝毫动摇。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即便她迎着刑台上大义上前,无论是第一道、还是第十道电光由上空劈下,她都不曾回头。
兴许是因为,她不愿被徒弟看到自己受罚的模样。
兴许是因为,她也想守住自己最后的倔强。
她应该是相信,自己能救下他的。
电光叱咤不止,在第二十四道电光劈下之后,她的身影分明晃了一晃。
三十二道雷刑完成之际,她虽仍伫在原地,一袭藕荷衣裙之上似乎没有半点痕迹,却有血一滴滴地从广袖中落下。
虞瑶看着女子身形不稳地侧过身,看着女子踏出裙摆的赤足布满血痕,看着女子嘴角微战不息,便仿佛能感到一股刻骨铭心的痛意,从自己的神魂深处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这便是她闯入心雷劫的代价。
这便是劫数为她重构出的,最为痛苦的一刹那。
她只刚刚感受到其中一分,整个人便近乎原地缩成一团,痛到发不出声,连呼吸都是极快极细的,每一寸意识都在战栗。
视野中的女子却仍能平静合眸,被风吹散的发丝轻轻掩住侧脸,嘴角扬起浅浅笑意,对少年轻声道:“为师说过会没事的吧?为师没有骗你吧?为师……”
然而女子才踉跄转过半圈,便像一支被折断的花枝那样,再也支撑不住,在少年眼前缓缓倒下。
风呼啸着从她的衣裙之上掠过,毫无怜惜之意。
而围观的众位长老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有人在摇头,有人在叹气,还有人在感慨,“真是可惜了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想不到,她竟会为了一个祸害赔上性命。”
他们口中的祸害,正紧紧扒在结界边缘,双手裂开鲜血淋漓的口子。
少年反反复复唤着“师尊”二字,声音先是迷茫,继而惊惧,直到最后,变得嘶哑如泣。
可不论他如何唤她,倒在冰冷石板上的女子始终像沉睡般恍若未闻,唯有发丝在风中微微拂动。
天色本该是一碧如洗,却在这时由明转暗,被暗红血色一寸寸侵蚀。
而从少年染满血痕的白衣之上,渐渐渗出丝丝缕缕黑色的魔气,围绕他的身形越聚越浓,顷刻间燃成一簇又一簇漆黑的焰。
他微微扣指,结界由他的掌心开始向四方裂开,崩塌时发出震天轰响。
原本缄默隐忍的少年,长发从脑后肆虐飘摇,周身俨然是魔焰环绕,眉目之间皆是杀伐之色,甚至惊得半空中那些长老们都不由一怔。
“他才到元婴境界,怎么就破了我们加固过的囚龙结界?”
“糟了,他这是被心魔所控……要入魔了!”
“快把他拦住!”
少年却对那些话语置若罔闻,身影裹挟在魔焰之中,一步步朝他的师尊走去。
他在她的身前停留了一刻,不知在想什么,好像没有看到那团从女子身上升起的影子。
那是她的神魂,模糊嚅动的口型似乎在说着什么。
……不要杀人。
……阿远,不要杀人。
但少年只是径直从那团神魂边上擦肩而过,尽管他的师尊想拦住他,伸出的手却像虚影那样与他交错而过。
这一切,虞瑶看得一清二楚。
陷入疯魔的少年身披杀气,在视野边缘越走越远,周身魔气涌动迸发,口中念出不带情绪的字句。
“是天极宗害死了我师尊。”
“你们,都是帮凶。”
“一个也不能留!”
他便在这一时,因着极度的悲愤,在心魔驱使之下,拉开了这场令修真界闻之色变的浩劫。
血色染红了天极宗的天空,在这段过于惨烈的记忆之中,虞瑶却怔怔走上前去,随后在女子如淡烟般、似乎随时都会散去的神魂之前,驻足了片刻。
一样的容颜,不一样的愕然。
女子的愕然,是刚刚发觉,自己经神魂离体,无法触及少年。
而虞瑶的愕然,是第一次发觉,原来少年的师父,竟跟她生得一模一样。
脑海中,记忆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索向过去倒转,直到一切回到最初,山上鸟语花香的那一日。
那是她第一次遇到他。
“晏决?我看你长得软软糯糯的,可这名字听着未免也太冷硬了。”她从一只青瓷罐中蘸取一点口脂,并未过问他的意见,便倾身抹在他干裂发红的唇上,“我收你为徒,却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什么见面礼,不如我给你取个字?”
她微微思索一番,随后在少年僵硬的目光中,语声带笑地告诉他,“就叫你清远吧。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容瑾的徒弟了。”
晏清远……晏决。
容瑾……虞瑶。
过去与现在的名字彼此串联,而曾经在天极宗的种种,犹如一团汹涌咆哮的光流,从虞瑶沉寂久的神识深处,像岩浆冲破地壳那般喷薄而出。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教他以灵力凝出武器,而他只用了三天就以灵力凝出三尺青锋,令她这个被宗门捧作天之骄女的新任长老,都不得不惊叹。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他该怎么正确饲喂灵雀,而他第一回 打来灵泉给灵雀沐浴,就被小家伙扑腾翅膀甩了一脸水花。
她记得,自己为了帮他排解心情,把他装扮成小仙童,自己则装扮成仙主,带着他去山下逛了一整天的集市,直到夜半才溜回宗门。
作为师徒的那五年虽有遗憾,但也有许许多多美好的记忆,即便是再黑暗的夜幕,也能在这些星辰的点缀下而闪闪发光。
只是,她明明答应过他,会保护他。
她明明答应过他,会回来见他。
然而,在试炼幻境中被心魔重伤的神魂始终未能痊愈,当第三十二道刑雷落下之时,她的灵根崩碎,神魂亦到了极限,无法在躯壳中停留,而是像青烟一样升起。
那时天极宗中魔气奔涌遮天蔽日,少年因无法遏制的怒火终致心魔爆发,将整个宗门上下近千条人命斩杀于魔气凝成的嗜血剑下。
当晚,血流成河,魔焰却又将一切焚烧殆尽。
而她的神魂却漫无目的地在天地之间游荡。
直到某一天,她又从躯壳中睁开眼,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和新的人生。
这么多年,她忘却身为容瑾的记忆,忘却了曾经要守护的人,以虞瑶的身份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地活。
而他又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经历过什么,受过多少煎熬……这些,她一概不知。
想到这些,虞瑶便止不住地觉得心痛。
不过,既然她来到他的心雷劫中,便不会让他再次独自面对这一切。
第63章
正要循着少年前行的方向追上他时, 虞瑶眼前却忽然左右涌来两团乌云般的魔气,一时间令她无法视物。
她本能地想要拨开那些成团的浓烈魔气,可是魔气毕竟无形无体, 顺着她手掌带过的气流飘开又聚拢, 并非是徒手便能驱散之物。
更不巧的是,虞瑶挥动双手时,无意中呛入一口魔气,喉咙便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牢牢钳制,气息凝滞其中, 渐渐地,似乎连身体中的生气都在一点点被剥夺。
许是因为这些魔气是应着少年入魔而诞生,沾染着强烈的复仇之意, 即便有修真界的充沛灵气稀释,那种窒息感, 却丝毫不逊于她在囚龙结界中曾经感受到的。
情急之下,虞瑶凭着过往的习惯,伸手探向腰间储物囊。
好在储物囊中仍余有数颗灵石,她信手捞出两颗, 含在口中咬碎,待灵气迸发, 缓缓浸入筋脉, 在身中徐徐周转,为她筑起一道临时抵御,她才提起一股劲, 闯出魔雾的包围。
甫一摆脱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虞瑶赶紧松了口气,转而又胆战心惊地发觉, 空中正翻滚涌动着更多像这样的黑雾,四处都是足以将她扼住百千次的浓烈魔气。
这里本该是心雷劫依托记忆而构建出的过往,是幻境,可此间的一切却又如此之真实。
虞瑶不由自主想起魔界边境的护界大阵,想起晏决曾在阵中对她提及的话。
一旦修士陷入幻境,并开始身不由己地接受其中景象,便无法再区分真假虚实,哪怕幻境中的魔气是虚幻,但神魂依然会信以为真,将魔气在现实中能够造成的伤害,如实反应身躯之上。
这就是为什么,闯入心雷劫这般凶险之地的人,极有可能一去不回。
解除幻境对自身的蒙蔽本就难于登天,若又迟迟得不到离开幻境的机缘,便会在虚幻之中真实地死去。
虞瑶自然也无法甩脱心雷劫幻境的桎梏。
那些魔雾不只是她的幻觉,所有身陷心雷劫的人恐怕都是这么认为的。
而她身无灵力护体,更不能有丝毫疏忽,否则一不小心便会提早命丧于此。
方才一口气耗去两颗灵石的举动,对她而言算得上奢侈,但虞瑶转念想起,她在此处无论消耗多少灵石,也不会影响到现实中的灵石储备,忽然间便无所牵挂,十分释然地大步迈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