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还烫。”晏清远像是看穿她的心思,“无论你多想喝,也得先等一等。”
虞瑶生怕他察觉出什么端倪,立即否认,“我没那么想喝,要喝你自己喝。”
肚子却诚实地发出哀怨的咕咕声。
“我不饿,”虞瑶旋即按住肚子,替自己开脱,“最多有点馋……”
晏清远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提起长柄汤勺,没入锅中。
男人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握勺的模样又与旁人不同,虞瑶一不留神便多看了几眼。
他曲起无名指和小指,只以拇指和其余两指握住勺柄,在汤面不疾不徐划着圈,“你照顾我一路,费了不少力气。这鸽子汤于我无用,但能为你滋补身体。”
虞瑶闻声愣住。
她怔怔看着,晏清远舀起一条鸽腿,反手将勺柄塞入她的掌中。
虞瑶迟疑着收拢五指,握住汤勺,“你不尝尝吗?”
晏清远从容地合了合眼,“我喝药便好。”
“可是药那么苦……”虞瑶忍不住小声嘟囔。
她揉了揉发瘪的肚子,低头向汤勺凑近时,却瞄到男人向她投来的专注目光。
说得一本正经,其实他也很馋吧?
毕竟,他刚刚还咳过血,身子虚成那样,哪怕是辟谷修士,憧憬这种温暖馨甜的肉汤……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理解。
内心一番挣扎后,虞瑶把盛着鸽腿的汤勺递回给他,“我啃苞谷一样能解馋,鸽子汤还是留给你。”
晏清远垂眸看着她手中的汤勺,摇了摇头。
虞瑶估摸着,难道他是怕带骨肉吃着麻烦?
她重新舀出一块无骨肉,送到男人嘴边,“这块不用你吐骨头。”
晏清远抬眸看她,鼻息将热气略略吹乱,唇角却紧抿,依然没有接受她的好意。
虞瑶再次碰壁,只好悻悻然收手,“你还真的一口都不碰啊。”
“这本就是我欠你的。”男人微微垂首,眸光掩映在浓密长睫之下,“若没有你,我或许……早就死了。”
第13章 (捉虫)
晏清远说到这个份上,虞瑶几乎觉得,如果自己再推拒鸽子汤,反倒像是在故意为难他了。
只是,她一想起男人替她挡箭受伤的事,就难免忐忑,“什么欠不欠的……好好活着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晏清远沉吟片刻,淡然一笑,“我答应你便是。”
虞瑶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这才盘腿坐在炕边,就着汤汁啃起鸽子肉。
她一面津津有味地品尝美食,一面发出含糊不清的赞美,“虽说不能……增进修为,但实在是……太好吃了!”
掩口打完两个饱嗝,虞瑶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汤勺,转而去灶台盛药,却在揭锅瞬间,被一阵扑面而来的浓烈苦味激到胃里翻腾,不得不一手捏起鼻子,将药汁舀入小碗。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晏清远喝药时竟能眉眼安详,嘴角含笑,仿佛碗中并非苦涩的药,而是某种比鸽子汤还要甘甜的存在。
……果真是病得不轻。
虞瑶打量着连药渣都不剩的空碗,暗自咋舌。
她俯身搬走炕桌,却望见灶台上多出一盘烤苞谷,一转头才发现,马大婶不知何时已站在角落。
“你相公都病成这样了,还把一整锅鸽子汤让给你。这么好的男人,你可去哪再找一个啊!”马大婶说到这里,开始小声啜泣。
虞瑶赶忙上前安慰,“他不会有事的,你别替他担心。”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马大婶抹了两把眼泪,点亮一盏小油灯搁在角落,转身就要踏出门槛,“大妹子,晚上好好陪陪你相公。”
“我会照顾他的。”虞瑶刚说完,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什么,迟疑着喊住妇人,“只是,我跟他……就睡在这屋里吗?”
马大婶咧出一个慈蔼笑容,眼神却有些意味深长,“放心,今晚没人来打扰你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虞瑶试图再解释什么,然而马大婶已先一步带上屋门离开。
窗外,天空逐渐过渡成深紫红色,夜幕笼罩下,偶有几声鸡鸣狗吠传来,更衬得小山村寂静非常。
忍住没嗑灵石这几日,虞瑶消耗极大,饭饱之后,很想睡上一觉。
此刻,她瞅着靠在炕头的男人,暗下决心。
虽然火炕足以容下五六人并排而卧,但她绝不与他睡一张炕!
虞瑶卸下赤寻向上掷出,直到鞭子两头栓住房梁,而鞭身朝下垂出一道恰如其分的浅弧。
她纵身一跃,坐在鞭身之上,还朝着炕上的男人晃了晃手,“你早点睡。”
晏清远侧身朝她望来,分明有所顾虑,“你这样,安全么?”
“我在野外露宿的时候经常这么睡,早就习惯了。”虞瑶怡然自得地仰身躺在鞭子上,还自信地交叠双腿,瞟了他一眼,“看到没有?姑奶奶可是高手。”
晏清远未再言语,只是叹了口气,盖好被子朝里卧下。
虞瑶这才将两手垫在脑后,打算好好休息。
没过一炷香,炕上忽然传来男人克制的咳声。
虞瑶偏过脸,便借着小油灯的昏黄暖光看见,那条发带正由晏清远漆黑的发间垂落炕边,随着他咳嗽的动作一颤一颤。
她忍不住伸指,想把发带从视野中拨开。
可她离火炕少说也有二十尺,身体又悬在上方,根本够不到,索性将脑袋偏向另一侧,眼不见心不烦。
角落里的油灯摇曳不息,虞瑶心里的担忧也一闪一闪,总不消停。
直到晏清远的咳声逐渐归于寂静,她才松了口气,重新酝酿睡意。
即将沉入梦乡时,虞瑶依稀听到一声呓语,登时醒了过来。
这个病秧子,不会又要惊厥发作了吧?
之前在药阁那次,他昏迷中还念个不停,身子摇晃不止,差点把伤口崩裂,想想就叫人后怕。
虞瑶斜过脸,对着男人的背影盯了一炷香,他却再没发出半点动静,更不用说第二声梦呓。
真是不让人省心,又害她白紧张!
虞瑶狂掐额头,烦躁地在鞭子上扭过身躯,手指堵住耳朵,决意这一晚都对他不管不顾。
许是她的动作幅度大了些,鞭身左右晃动起来。
虞瑶慌忙抓紧鞭子,稳住身形,心有余悸地默念着“好险”,余光却瞥见,晏清远正无意识地在炕上翻过身来。
眼看男人就要跌下炕边,她本能地向前伸出胳膊,想拦住他。
然而,虞瑶眼睁睁看着晏清远从炕边又翻了回去,反倒是她自己失了平衡,整个人骤然摔下鞭身。
一声通响。
虞瑶趴在地上,胳膊肘被撞得发麻,止不住地小口喘气,一双赤足便无声无息映入她的眼帘。
她抬起视线,由下而上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心虚。
晏清远单膝曲起,面容向她靠近,“你不是说,很安全么?”
男人眼尾上扬,神情在油灯映照下,却让人看不分明。
虞瑶头一回觉得,原来一盏小小的油灯也能这么刺眼。
就当她是分心,才会失手从鞭子上掉下来,但这样的事情若是说出口,她的脸还有地方搁吗?
虞瑶正愁该如何掩饰过关,突然间灵光一现。
她撑起身体,牙关因身上痛意不自觉扣紧,可仍绷住一口气,当着晏清远的面,朝上一指,“你刚刚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微微抬眉,表情困惑。
虞瑶定了定心,头也不抬地指着赤寻,欲盖弥彰般继续训斥,“你是不是被魔气污染了?我就不信,以前在修真界的时候,你也敢这么晃来晃去的!”
晏决不由抿唇一笑。
她好像……是在指桑骂槐呢。
“笑什么笑?”虞瑶瞪他,“你一个病人,还不快回去,头朝外脚朝里,给我乖乖躺好!”
她指着炕头,没好气地督促晏清远睡下,才起身拍去自己身上的灰尘,仰头就要跳回鞭子上。
颈侧却如同针扎一样,稍一动便酸疼不已,多半是坠地时落枕了。
这样可没法在鞭子上安睡一晚啊!
无奈之下,虞瑶耐心等到晏清远在炕头发出规律的呼吸声,随后便悄悄从房梁收回长鞭,一端圈在手腕上。
她蹑手蹑脚摸到炕梢,挨着墙角打起呵欠,却不忘用鞭子在身边划出一道防守的界线,还再三叮嘱它要做好准备。
这样一来,若是另一头的病秧子出现任何异样,赤寻会及时拽醒她。
当然,假如男人敢有半分越界,即便他身体再虚弱,赤寻也会毫不犹豫地捆起他!
不知何时,眼前透过朦胧光亮。
虞瑶支起身体,却发觉自己坐在一张雕花木床上。
是梦吗?
她掀开床幔,视线正对上一只端在手间的白瓷盅。
那双手的主人跪在床前,面容敛在阴影之中,唯有穿过发髻的那根白玉竹节簪,在画面中鲜明刺眼。
她的目光在他的发簪上滞留片刻,语气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少年倾身,将白瓷盅安放在床头茶几上,“听闻师尊近日不适,徒儿特来送汤,给您滋补身……”
“背上的伤还疼吗?”她不假思索地打断他。
“三个月前便不疼了。”少年的话音有些许停顿,“多谢师尊惦念。”
他提起花纹繁复的白底宽袖,小心揭开盅盖,肉香随着白雾逸出,充斥空气。
那本该是怡人气息,她却感到浓重腥甜涌上喉咙,不得不生生压下不适,才勉强露出笑容,“你炖了什么给我?”
“您喝了,自会知晓。”少年平静道。
雾气氤氲间,一只长勺深入汤中慢慢搅动,隐约可见纤细骨架与泛红肉块现出轮廓。
“我的徒弟真的长大了,都会孝敬师父了……”她不禁感叹,却又想起什么,下意识地打量他的肩头,“对了,你的灵雀呢?它那么喜欢呆在你的肩上,你今天怎么没把它带来?”
少年握住汤勺的手一顿。
他缓缓启口,声音毫无波澜,“您不是已经看到,徒儿的灵雀身在何处了么?”
虞瑶纳闷地左顾右盼,在视野中寻觅灵雀的踪迹,可连半根羽毛也没看见。
她茫然收回视线时,却透过渐淡的雾气无意中看清,少年的无名指和小指屈向掌心,拇指和其余两指压在勺柄上。
与晏清远执勺的手势……几乎分毫不差。
第14章
心在胸膛中砰砰跳得很急,虞瑶正要追问少年时,眼前的画面却化作雾气飘散了。
一团模糊的金色映着渐亮的天光,在窗前凝成苞谷的形状,而她靠在墙角,不自觉地抚上脖子。
那股令人喘不过气的滞涩感还留在喉间,真切得几乎不像是梦。
可若不是梦,这段记忆又是从何而来?
虞瑶叩着脑门苦苦思索,还未想起什么,喉咙已隐隐痛了起来。
兴许是在炕上睡了一晚,她口渴得厉害,连着喝下两碗水才缓过劲。
此时,虞瑶站在灶台边,斜瞄着晏清远在炕头安睡的模样,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梦中少年的影子。
早在客栈那晚,少年就已出现在她的梦里,只是那场梦境被魔鼠的动静打断,一时被她抛诸脑后。
如今想来,她两次梦到同一个人,却不认识对方,这也太奇怪了。
虞瑶轻手轻脚走回炕旁,两手叉腰,俯身端详着仍在沉睡的男人。
她始终没能在梦里看到少年的正脸,也不知道他和晏清远长得像不像。
但虞瑶记得,梦中少年同样有着白玉竹节形的护身簪,而他执勺的习惯,亦与晏清远如出一辙。
只是,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毕竟护身簪在修真界风靡已有时日,每一款少说都卖出了成百上千根,何况少年的簪子是他师父所赠,与师妹毫无关系。
再说,少年身着白色道袍,且袖边绣有繁复花纹,并不符合玄鸣宗崇尚深色、排斥明纹的传统。
他们拥有相似的发簪,会以相似的手势执勺,多半只是巧合而已。
虞瑶点了点头,在心中敲定结论,鼻尖却忽然一痒。
她本能地抬袖抹过鼻子,直起身子就要离开炕前。
而晏清远偏在这时睁开了眼。
虞瑶来不及避开,连忙低下头,装作在储物囊中翻找药材的样子,直到男人的声音冷不防从近旁传来,“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她摸了摸双颊,心安理得地瞟了他一眼,“我的脸没怎么样啊。”
晏清远缓缓坐起,视线却落入微敞的黑色袍襟之间。
他抬手从胸口轻轻拂过,向她举起手指,上面赫然是一抹血色。
虞瑶一怔。
晏清远的语气与目光一样冷静,“你流鼻血了。”
虞瑶倒吸一口气。
她飞也似的冲到灶台边,扒着水桶望去,随后便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鼻子下方,朱红血迹被晕开成某种妖冶花纹。
鼻腔一热,虞瑶眼看有血涌出,连忙按住鼻子,满屋寻找能够止血的细软之物,最后扑向窗边,从陈年苞谷上掰下叶子捂在鼻子前方,“我,我怎么会流鼻血啊!”
“火炕干燥罢了。”晏清远神色如常地掀开大红棉被,苍白双脚探出袍摆,小心翼翼伸入炕前的黑靴中。
“我又没睡在炕上。”虞瑶捂着鼻子扯完谎,还咕哝了一句,“再说,你不是好好的吗?”
晏清远却突然一手掩口,一手紧扣炕边,俯首连咳数声。
虞瑶想起他身体那么虚,只怕血都快咳干了,哪还能流得出鼻血,于是心有不安地改口辩称,“一定是那锅鸽子汤太补,给我补出火了。”
晏清远咳声渐止,默然起身下炕,却在药篮前停住脚步。
他向篮中检视一番,弯腰拣出一株貌不惊人的风干草药,漫不经心地问她,“这似乎是清热泻火的药,你要试试么?”
虞瑶已是颜面扫地,更不想为这种小事喝药,立刻拒绝,“我今天不喝鸽子汤,铁定不会有事。”
自从来到这村子,她先是半夜摔下鞭子,而后又在晏清远面前流鼻血,简直像是中了邪。
虞瑶心不在焉地守着炕锅,熬出一碗药给他服下,屋门却被人敲响。
她上前应门,发现马大婶背着双手站在门口,正想打个招呼,便听妇人轻声问道:“大妹子,我没吵到你相公休息吧?”
“他已经醒了。”虞瑶有些好奇,“你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吗?”
“你俩应该饿了吧?”马大婶神秘兮兮地凑近,“要不要跟我去蹭点好吃好喝的?”
听说有吃有喝,虞瑶瞬间提起一分精神,可一想到病秧子的身体状况,又只能打住念头,“他早上还咳过,我得留下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