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幻竹门口的檐梁下挂着一只鸟笼,里头住着只翠色的鹦鹉,两人一进门就不停地叫着“许幻竹、许幻竹”。
“翠翠,饿了吧。”许幻竹朝着鹦鹉抬了抬下巴。
“时霁,你随便看看,你可还满意?”
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满意也没办法。
许幻竹脚步往前,裙衫飘飘,显然没打算等他的回话。
“多谢师尊,这里挺好的,我很喜欢。”
时霁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抓了一把谷子,撒在鸟笼里。
翠翠低着头一戳一停地吃起来。
许幻竹拍了拍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往前指了指,“你喜欢就好,你就住我对面那间屋子。今日忙了一天,收拾收拾去休息吧。
我也去睡一会,有事就叫我”,她将门推到一半,又停下纠正自己,“有事也不要叫我,自己看着办。”
说罢,“吱呀”一声,房门被合上。
十分干脆。
时霁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晚照,落日余晖,照得整个院子暖融融的。花草树木随风微摇,站在这里,好像能暂时洗涤掉疲累,人都松快下来。
他伸手将鸟笼边上的一颗谷子推进去,透过鸟笼子的空隙往里望去。
许幻竹的作息,还真是健康。
小院的日光往后一寸寸偏移着,夜幕笼上屋檐。
屋外有风漏进来,许幻竹紧了紧被子。
真奇怪,她明明记得进来之前把门关好了的。
又是一道冷风,直直迎着面门劈过来。房门大开,门扇四下晃荡。
许幻竹‘腾’地一下坐起,抓起桌上的长剑闪身跃入了小院。
刚站定,一道剑锋闪着寒光,从耳侧刺穿气流,横扑而来。许幻竹举剑去挡,哐哐当当的剑器相撞的声音在小院里响起。
“师尊,弟子钻研了一下午,有几招剑式不太明白。”
时霁的剑招,野蛮冲撞,带着年轻人身上特有的血气方刚的莽劲儿。
许幻竹生平,最恨人扰她睡觉。几个招式对下来,她已然从防守状打成了进攻状。
又是一剑,时霁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中了墙下新开的一株月季。月季被他一脚踩得按在地上,许幻竹脸色不太好,他见状飞快松开了脚。
“师尊抱歉,弟子不是故意的。”
踩她的花?
许幻竹眉头一跳,这倒霉徒弟,这才刚来,就屡屡触她眉头,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她后退半步,斜着身子,剑尖点地,横空转了半圈,借力猛地刺了过来。
时霁怕再踩到院子里的花,这一回没敢放开了接,连连躲避退闪,几个来回的功夫便被许幻竹压在了墙角,“你出招太浮躁,心不静,意不纯,剑不精。好好练练心法吧。”
许幻竹半张脸隐在夜色里,离得近了,只看见她一对唇瓣上下翕动,她一字一句地警告:“还有,下次不要在我院子里练剑。我睡觉的时候,也不要叫我。”
刚打了一场,两人都微微喘着气,时霁被许幻竹一把剑压着,浑身不自在,微微往后错开了些距离,耳尖微红,顺敛着眉眼回道:“师尊教训的是,弟子知道了。”
认错的态度还算良好,许幻竹收回手来,正要离开,却突然感觉胸中一闷,脑袋发昏,直直往后栽去。
时霁甩了剑伸手去接,手还未碰到她,后头突然冒出个青衫男子,一把将许幻竹揽住。
“去将她房里柜子上的白色药瓶拿来。”
那人说话时冷静沉稳,波澜不惊,倒是和俊逸风流的外表有些出入。
时霁收回打量的目光,点了点头就去房里拿药。
柳山斋扶着许幻竹在树下的竹床上坐下,许幻竹缓了口气后在后头添了一句:“时霁,桌上的酒也拿来。”
时霁脚步一顿,一瞬间觉得今日自己对许幻竹的试探有些多余。
懒怠、嗜酒、不求上进。
这人似乎和传闻中没什么差别。
许幻竹吃了药,才终于顺过一口气来,又举着酒瓶子仰头灌了一口,胸口那股滞涩酸胀也被带下去不少。
“说说吧,你今日又干什么了?”柳山斋拿过她手里的酒瓶,摆到一边。
“我徒弟”,许幻竹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时霁,“非要我给他指点剑法,一下没注意,就这样了。”
说完,许幻竹又去捞一边的酒瓶,柳山斋见状干脆拿着酒瓶站了起来,走到时霁面前,笑得十分慈祥:“这就是今日青云山上拿了第一的那个孩子吧。怎么想要来我们山鹤门的?”
许幻竹见状也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向时霁。
翠色的袖子垂下一截来,堆在肘间,露出一段白如新雪的手臂。
时霁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从袖中摸出一个玉色的药瓶,药瓶的底端写着个‘柳’字,他将那一头对着柳山斋,递了过去,“十年前,在留仙坡,多谢前辈赠药之情,时霁一直铭记于心。”
山鹤门一穷二白,柳掌门把门中所有财产都刻上了字,这样万一丢了还能找回来。
这个事情,整个修真界都知道。
柳山斋拿着那药瓶子,在手中转着看了半晌,才恍然大悟,挑眉看向许幻竹。
许幻竹耸了耸肩,偏过头去开始理腰带上的褶皱。
柳山斋笑呵呵地将药瓶递还给时霁:“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许仙长,外头有人找。”看门的小童双双从院门探出头来。
“谁啊?”许幻竹下了竹床,往外走。
双双往后退了半步,指着大门口的人影道:“一个穿蓝衣的道长,长得很好看,不过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我出去看看。”许幻竹对着两人喊了一声,便揽着双双的肩膀一道往外走了。
许幻竹来了山鹤门十来年,除了去青云山就没出过门,还能有谁找她?
柳山斋也想跟出去看看,但顾及时霁在这,于是故作正经地提醒了几句:“你师尊有旧伤,修炼上不懂的,以后让她口头上指点你就行,不要劳烦她动手。还有那酒,你看着她些,不要让她多喝,她身体一难受啊,不爱吃药,就喜欢用酒来麻痹自己。可这酒喝多了也伤身啊,哪能像她这般当做水喝。”
时霁望向竹床上的白瓷酒瓶,不知怎么想起方才许幻竹举瓶豪饮的样子。
她那时急急从他手中将酒瓶拿去,仰头喝下一口,透亮的酒水顺着唇角流下来,淌了几滴到她的衣襟上。
他只道她是个急酒之人,如今看来,当时自己害得她旧伤复发,她应当是十分难受。
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若是磕着碰着伤着了,巴不得把伤口扬着,告诉全天下,好叫所有人都对其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许幻竹倒好,宁愿叫人以为她是个急好酒色,不求上进的懒怠之徒,也要将伤口捂着、藏着。
他突然有些好奇,许幻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霁将视线收回,点头道是,又看向柳山斋的腰间。
那一处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
“弟子见青云天宗的人都爱佩玉,不过师尊和掌门好像没有这个习惯。”
柳山斋望着门口,答了他一句:“我从不戴这些,你师尊从前倒是戴,如今也不戴了。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
时霁点点头,柳山斋便也离开了院子。
望着柳山斋离开的背影,时霁眉心动了动,一双眼睛忽地暗下来。
那人不是柳山斋,但他方才说答谢之时,柳山斋确然已经应下了,可见真正救他的人与柳山斋相识,且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
时霁将目光投像墙角,那株红色的月季扑到在地,随风瑟缩。
难道是许幻竹?
可许幻竹分明说,她是来了山鹤门之后才与柳山斋相识的,而许幻竹到山鹤门的日子,是在他去荆棘台的第二日……
许幻竹今日曾问他,为何来山鹤门,他说是为了那份恩情。那时的许幻竹,情绪好像也未见几分波澜。时霁走到墙角,将那株倒了的月季扶起加固。
反正,还恩情的说辞,是讲给许幻竹和柳山斋听的,若是实在找不到那人,那便算了吧……
月光打在花枝上,两只修长的手指细细摩挲着深绿色的叶片。
月色中有人轻叹。
柳山斋走后,时霁沿着小路去了大门。
于是远远看见山鹤门牌匾下面的景象,一男一女,蓝衫绿影。
正是许幻竹和……凌清虚。
第6章
许幻竹当时年少成名,又是凌虚宗座下的弟子,颇得凌清虚看重。本该前途无量,如今却窝在一个破落小仙门中。
是以,她与凌虚宗的渊源,在修真界传了诸多版本。
有的说她急于求成,伤了根骨后不得重视。
也有的说,凌虚宗前些年昏迷着的弟子君沉碧醒后,许幻竹嫉妒宗门之中对她的关注爱护,生了心魔,修为上停滞不前,还将凌清虚气得闭关,这才被赶出凌虚宗的。
传言版本繁多,许幻竹是怎么离开凌虚宗的时霁不得而知,但她十年前离开凌虚宗之后,便与凌虚宗没了来往。
可见许幻竹与凌虚宗的关系恶劣,未得缓和。
可怎么凌清虚闭关十年,刚出关就找来了这里,这两人的关系真如外界传得那般糟糕?
他正想再上前两步瞧仔细些,发现前方树下藏着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时霁悄无声息地凑上来,“掌门在找什么?”
柳山斋大惊:“你怎么在此?”
“师尊说门口那匾要修葺一番,弟子过来瞧瞧。”他说这话时面不改色。
“知道了,你别站着,快蹲下。”柳山斋一把将时霁拉下来同他一块蹲着。
他才不关心时霁的打杂活计,但千万不能让许幻竹发现他在这偷看。
树下长着一丛半人高的草,两人蹲在其中,倒是隐蔽。
时霁拨开眼前的杂草,从空隙中望向那边的两道人影,“师尊与凌虚宗,似乎渊源颇深。”
“是挺深的,可惜都是孽缘。记得以后在你师尊面前,少提凌虚宗的人。”
“掌门与师尊应当十分相熟,不知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那当然,我和你师尊的交情,那可是有得说。”柳山斋刚起了个话头,见前方的两道人影似有动静,便竖起耳朵噤了声。
时霁透过余光重新打量着柳山斋,这人虽看着落拓不羁、大大咧咧,可实则心思细腻,为人处世,既周到又圆滑。
他方才打探的话语被他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好似与他说了许多,但实际上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在青云天宗这样的地方,应当十分混得开。
可却守着这么一个破落小门派,不知在筹算些什么。
说起来,柳山斋与许幻竹,可真是一对怪人。两人一个装聋作哑,一个装疯卖傻,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前边那两人好似在交谈,时霁也抬头看过去,他倒是有几分好奇,许幻竹与凌虚宗,究竟是什么孽缘。
只见那两人远远地站着,中间的距离宽得还能再塞下一块门匾。
许幻竹看了看头顶上山鹤门的牌子,那个掉了色的‘鹤’字十分显眼,心想着改天得让时霁去添点颜色上去才好,不然看着颇为寒酸。
这么想着,许幻竹回过头来,看向凌清虚,语气轻松:“凌掌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话毕,也不等他回话,她又立马添了一句:“若是又想骗我去焚山,大概不能如您的愿了,我如今废人一个,是再也取不来第二朵冰芝了。”
许幻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也不见几分愤恨积怨。
她一直都是这样,对任何事好似都反应淡淡。就连当年在渔阳村将她救回后,她对他也算不上十分亲近。
更遑论之后在凌虚宗中对这些师兄弟们的态度,更是冷淡。
凌清虚一直以为,她是天生的冷心冷情,可君云淮骗她去替自己取药时,她居然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那时才知道,有的人嘴上不说,但艰难险急的时刻,却愿意剖出自己的一颗心来,只是他那时对君云淮的默认和准许,配不上许幻竹的真心。
许幻竹走后,凌清虚在抿霞洞中一呆就是十年,十年之中,他并非全然耳目闭塞。
他知道她离开了凌虚宗,知道她去了山鹤门,知道她在山鹤门避世不出,不再修炼。他一面痛心惋惜,一面自责愧疚。
如今出关,即便不能挽回她,他也不愿见她缩在这见不到天日的偏僻地方。
“幻竹,你天资过人,勤恳踏实,不该为了与我赌气在此处荒废余生。”
“凌清虚真是好大一张脸,怎么在我山鹤门就是荒废了,全修真界只有他们凌虚宗是正经地方是吧?”
柳山斋躲在树后,扒拉着眼前的茅草,忿忿不平。
时霁与柳山斋关注的重点不一样,凌清虚在修真界的名声向来很好。
但听他们的意思,他倒好像是对许幻竹做了什么令人不齿的事情一般。
所以许幻竹离开凌虚宗,并不是被赶出去的,反而现在还被凌清虚哄着回去。
许幻竹觉得有些好笑,十年未见,凌清虚还是和当年一样,一副大家长的姿态,酷爱说教。
放在从前,许幻竹定然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只是如今再看他,他沉着眉眼,语气严肃认真,字字句句,好像真是为她好一般。
她看了只觉得虚伪。
许幻竹笑了笑,远远望去,只看见月下的女子绿影纤纤,眼角弯弯,话风却讽刺扎人:“凌掌门,你是不是发现,凌虚宗再也没有比我更傻更好骗的人了,现在又想起我的好来,想再诓我回去,继续替你做事?”
“当年的事情,非我本愿。那日过后,我闭关至今,是以今日才来寻你。你同我回去可好?”
以凌清虚的身份,这般好声好气地对一个如今是废物前弟子说这番话,别人见了只怕又要说他如何宅心仁厚,胸襟宽广,说她许幻竹如何不识好歹,狂妄无知。
可如今的许幻竹,偏就是不识好歹。
她脸上笑意未褪,眉间一挑,重复了他口中的那半句:“非我本愿?”
接着语调上扬,“若我今夜在这杀了你,再对你也说一句非我本愿,你可会原谅我?”
“你就非得如此……你又喝酒了?你的伤不能喝酒,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凌清虚水蓝色的宗门长老服随风曳动,腰间挂着的玉牌被带着和腰带上的环扣相撞,发出一道脆响。
他三两步上前,扣住许幻竹的手腕:“我替你找了许多药,你跟我回去,我一定能治好你,让你重新修炼。”
‘哗啦’一声,许幻竹空着的手抵开剑鞘,寒剑出鞘,剑锋搭在凌清虚的领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