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晚沉默。
然后笑了下。
天生艳骨其实算得上一种罕见的绝佳根骨,除可令拥有者相貌艳丽、气质也偏向妩媚的特质外,更多则是于修行大有裨益,所以玉晚封印艳骨,就相当于封了她自己的修炼天赋,加之修了十多年的玉族灵诀废掉,身体损伤自然不小。她能一口气从中州走到西天,没半路倒下,纯粹是靠着心里那股信念,实则她身体早就撑不住了。
而九方承跟了她一路都没发现她在强撑。
“弟子明白,”玉晚恭敬应道,“谨遵师父教诲。”
送走寂归,玉晚踏上独木桥。
这桥许是没多少人走,青苔从桥头长到桥尾,厚厚满满的一层,稍不留神就要滑倒。玉晚小心走着,忽闻“咚”的一声石子落水的轻响,循着一看,才发觉身后岸边有人。
那人半坐半倚着一块大石,头戴草帽,似乎是在晒太阳。
因草帽遮挡,瞧不清那人长相如何,只能瞧见深棕色海青下,是一抹浅浅淡淡的苏梅色。
这苏梅色有些熟悉。
待那人坐直了,草帽下露出小半张花容月貌的脸来,就更熟悉了。
女子神情懒散,拍拍手里因扔石子沾上的水珠。
然后开口:“玉族的人,怎么来西天了?”
玉晚这才认出她。
是梅七蕊。
并非出身什么显赫氏族,却是少数几个能和玉晚说得上话的同辈修士。
当然,真要论起来,梅七蕊比玉晚大几岁。玉晚下意识就要像以前那样喊她,却临时想起寂归师父走前说过的称呼,便转过身直面她,合掌道:“末学照晚,见过师兄。”
梅七蕊一笑。
她摘下草帽,给玉晚回礼:“我法名照七,你唤我照七便好。”
玉晚便道:“照七师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梅七蕊答:“我来修身养性。倒是你,”她眼眸沉静如水,“你还好吗?”
简简单单四个字,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玉晚想了想答:“还好。”
梅七蕊闻言没有追问,只道:“去睡一觉吧。等睡醒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语气虽淡,却莫名教人信服,好像真的只要睡上那么一觉,醒来就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玉晚也觉得自己确实需要睡一觉。
便没再寒暄下去,利落地告了辞,继续走独木桥。
过了桥,往前行百步,就到了掩映在竹林深处的寮房。
往旁边看,竹林另一侧坐落着另一间寮房,应该是梅七蕊的住处。
她们是邻居。
寮房里东西很齐全,连被褥都是才晒的,摸着松松软软又暖和。玉晚翻出崭新的铜盆,依寂归说的去山泉眼那儿打了水,认真洗漱过才上榻睡觉。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
寅时,天还没亮,但打板声已响,意在叫众人起床。玉晚顺应地睁眼,却没立即起,而是对着屋内和玉族截然不同的朴素装饰发呆。
直到这会儿,她才油然生出一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她居然从玉族出来了。
她居然摆脱了姐姐,更摆脱了母亲的掌控。
她好像……
自由了。
等钟声也响起,玉晚回神,下榻更衣。
然后才出门,就见梅七蕊已经在桥头等着了。
“你刚来,这几日就先与我一道吧,”梅七蕊说着,招招手让她过来,“现在该去上早课。你能去吗?”
玉晚点头说能。
梅七蕊道:“那我带你去。不过你要是不舒服了,千万别硬撑,养好身体最重要。”又道,“昨天住持应该是知道我在,就有意让我听到他同你说的话,算是跟我通气,好叫我带着你,方便咱俩一块儿养病。”
玉晚听了问:“你病情又加重了?”
梅七蕊嗯了声:“不然就我这样半点舟车劳顿都不能受的药罐子,怎么可能大老远从中州跑过来。”
玉晚说:“我昨日看你脸色还挺不错的。”
梅七蕊说:“兴许是因为见到你,心情好,脸色自然就好了。”
梅七蕊是在胎里时得的病。
她光出生就很凶险,差点夭折。好容易生下来,却被当场断定体质极差,修炼困难,天地灵气进她丹田能跟进筛子似的一分不剩全漏掉。故而她没法靠修炼来救治自己,灵丹也不能吃,概因里头蕴含的灵力太强,她身体受不了。
她便只能像寻常患病的凡人那样,吃少数特定的食物,喝药如流水。至少玉晚从认识她起,她就一直大小病不断,玉晚时常听到她家人为她奔走求医的消息。
前段时间没听到消息,玉晚还以为她终于痊愈了,打算有空就偷偷去看她,不想她竟千里迢迢来了西天,并且看样子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玉晚问她家里人呢,怎么没和她一起。
梅七蕊道:“我没让他们来。”
养病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她一个人就够了。
随即换话题道:“早课完是过堂,也就是去斋堂吃饭。昨天我跟斋堂打了招呼,让多煮一份养生的汤药,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喝。”
玉晚:“啊?”
而梅七蕊话还没完。
“这儿只有早午两斋,然后就是晚上的药食。他们修士辟谷不吃,到时候咱们混进凡人里去吃。”顿了顿,“午斋和药食你也要和我一起喝药。”
“……”
盛情难却。
不过想想梅七蕊的药多用凡间药草熬制,不含天地灵气,正适合现在毫无灵力的自己,玉晚便没拒绝,只问:“我要喝几天的药?”
梅七蕊:“不知道,怎么着也得你步子不虚浮吧。”
玉晚:“这么明显吗?”
梅七蕊点头:“你在我眼里跟凡人差不多。”
玉晚听罢,倒没失落,反而笑道:“那正好,等我身体恢复了,我不用费力散修为,直接就能修新的法门。”
梅七蕊说:“那可不。”
聊了这么会儿,她们已走出紫竹林。
之后再爬一段山路,便到达通往大殿所在主峰的吊桥。
这吊桥非常简单,仅用几根极长的铁链作底,上搭木板,风一吹摇晃作响。放眼望去,灯光映照下,那一块块木板皆被踩得光滑平坦,和两旁生了铁锈的扶手成鲜明对比。
玉晚问梅七蕊,修士有灵力傍身,无需扶手就能过桥可以理解,怎么凡人也不需要扶手吗?
梅七蕊道:“走多了就不用扶了。”
话落,有居士先她们走上吊桥。
这正好是位凡人居士,玉晚视线追随过去,就见这位师兄直接无视扶手,甚至连手都没伸出来,整个就如履平地,踏踏踏走得跟要飞起来似的。
梅七蕊艳羡道:“我也好想走这么快。”
但她一个资深病秧子,还带着个新晋病秧子,注定只能想想。
“走吧。”
两人先后登桥。
虽说都是病秧子,但真踩到木板上,还是走得很顺畅,没谁需要扶着。下了桥,落地即是主峰,到这里,梅七蕊不再说话,其余居士也俱都安静地前往大殿。
很快,众人聚齐,早课如期开始。
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殿内,烟雾萦回,磬音绕梁。
诵声不歇,诚心亦不歇。
玉晚双目微闭,仔细倾听着。
越听越心静,越听就越像受到了洗涤。于是灵台陡的为之一清,体内损伤似也隐约有所好转。
不久,早课结束,玉晚没和梅七蕊一起,而是在角落等寂归忙完了,才上前同师父说她刚才的感受。
语毕,寂归还未开口,一旁的方丈就先笑言:“这说明你是真的听进去了。”
方丈道真。
别看面相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实则早在千年前便已渡过劫难、修出金身,境界极高,堪称须摩提之首。
不过论辈分的话,玉晚得叫他一声师兄。
玉晚便喊了句道真师兄。
寂归颔首:“你师兄说得对,你真正听进去了,才会受到好处。”
又说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例子,受了重伤的修士才进到山门里,伤势就明显好转。所以不必担忧,这是很正常的。
“是,谢师兄、师父指点。”
玉晚放心前往斋堂。
她到的时间刚好,凡人们正排队依次入内。她跟着进去,一眼便望见梅七蕊在事先说好的位置那儿等着。
走近了,才发现梅七蕊面前的桌上还摆着两碗汤药,热气腾腾,黑漆漆的药汁一看就很苦。
由于过堂有止语的要求,玉晚没法说话,便只好看了看汤药,再看向梅七蕊,眼里表达的意思不能更明显。
梅七蕊同样没说话,只眨了下眼以示回应。
玉晚懂了。
于是等偈咒唱完,众人皆端起碗筷开始吃饭,玉晚则和梅七蕊先将汤药一气闷完,方以饭食来压下嘴里的苦味。
可能是因为药真的够苦,也可能是因为自从修炼辟谷后就再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食物,尤其是凡人的食物,玉晚觉得这斋饭还挺好吃的,光白米粥都香得让人口齿生津。
她不免喝完一碗后,又添了半碗。
旁边梅七蕊偷瞄她好几眼。
果然资深和新晋就是不一样,瞧新晋这胃口好的。
但再新晋,终归也还是身虚体弱、不能受累的病秧子,遂饭后的出坡劳作活动,谁都没叫她俩,寂归更是派了人传话,让她俩回去休息,晚课也不必上了。
玉晚第一反应是师父对她的要求是不是太宽松了点,梅七蕊倒接受良好。
原本玉晚来之前,梅七蕊就是每天能上个早课就已经算不错了,有时发作厉害躺床上起不来,都得人专门往寮房送饭食汤药,更别提参与别的活动,万一累着伤着,麻烦的还是师父师兄们。
“回去吧,”梅七蕊转身就走,“等身体好了,全都参加也不迟。”
玉晚想想是这个理,跟着她走了。
正是暖春时节,哪怕走在空荡荡的吊桥上,迎面吹来的风也分外和煦。回到紫竹林,两人取了草帽、茶水等,坐山泉边吸收天地日轮之精华。
岂料才吸收一半,梅七蕊就坐不住了。
她仰身往后面大石头上一躺,喝口茶同玉晚说话。
“凡间有句词写得很有意思,玉蕊歌清招晚醉……我早就想说了,你名字这么美,想必是有很好的寓意吧。”
玉晚闻言睁眼,摇头。
没什么寓意。
只是晚之一字刚好和她姐姐的名相反,便给她起了这个名字,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特殊含义。
在母亲,在所有玉族人的眼里,她连给姐姐当影子都不配。
“但你名字真的很好。”
梅七蕊扶住帽檐,把草帽往上一抬,露出眼睛看她:“玉本身就已经足够美,晚上的景色也很美。所以你瞧你这名字多好,连住持都用晚字给你取法名,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玉晚低笑:“就照七师兄会哄人。”
梅七蕊道:“谁哄你了,我说的是实话。名字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谁起的谁就说得对,它是你自己的,有没有寓意还不得你自己说了算。”
玉晚没接话。
她仰头,眯眼看向空中太阳。
阳光过于强烈,才看数息,眼睛就有些受不住。玉晚便闭上眼睛,道:“照七师兄,等晚上,太阳落山了,要一起赏景吗?”
梅七蕊扑哧一下笑了。
“好,照晚师兄。”
说着取来搁在手边的第二顶草帽,往玉晚头上一盖。
玉晚摸索着将草帽戴正。
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安静,一时只闻水声、风声、鸟鸣、虫鸣以及若有若无的行走的动静,是师父师兄们出坡回来了。
有住在紫竹林这边的,望见岸上两人,会问她们晒不晒,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显见非常了解梅七蕊的习惯。
梅七蕊摆手,那几位师兄便说有需要了就喊一声,而后各自散开。
“大家都好好。”
玉晚突然开口。
据她这半天的观察,不论修士还是凡人,彼此之间皆互尊互敬、互帮互助,关系十分友好。像她们走吊桥速度慢,也没谁催,甚至还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盯着她们的步子让她们小心,生怕她们不稳摔倒。
她以前在中州的时候,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在中州,以及别的地方,莫说凡人能被修士平等看待,便是修士与修士之间,哪怕有着血浓于水的亲缘维系,也能因为仅差了那么个小境界,修为高的就要看不起低的,欺压、掠夺等更是常有的事,堪称司空见惯。
和外面相比,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养病,”梅七蕊悠然应道,“整个中界,只有这里能做到真正的一视同仁。”
如中州,如离得近的西北昆仑,如更远些的东海北域和南山。
这中界五天里,唯有西天须摩提能称得上是所有生灵心目中真正的圣地。
至少生病了不会被嫌弃没用,不会被背后诅咒怎么还没死。同样的,修炼天赋差也不会遭到冷眼排挤,不会受到委屈侮辱。
在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
玉晚对此深有感悟。
便道:“这里很好。”
梅七蕊笑了。
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微斜的衣襟里,那点苏梅色在日光下越发显得淡了。
她问:“那你喜欢这里吗?”
玉晚答:“喜欢。”
喜欢到午斋和药食的两顿药,玉晚不仅面不改色地一气喝完,在山顶看夕阳听鼓声时还跟梅七蕊说药效很好,这才喝三碗,她就已经感觉舒服不少。
梅七蕊啧啧称奇。
爱屋及乌的效果这么强的嘛?
暮鼓之后即是止静,该睡觉了。
两人约好明早一起上早课,各自回房就寝。
翌日,伴着晨钟,玉晚准时醒来,继续随梅七蕊开始新的规律又养生的一天。
这么数日过后,玉晚身体好了大半,新月的初一也到了。
早在头天,梅七蕊就和玉晚说在须摩提,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是很重要的做法事的日子,因此没等打板,玉晚已然提前起床。
她换上新领的海青,仔细挽好头发,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地出门。
结果才跟梅七蕊汇合,就被迎面嘲笑了。
“哈哈哈哈哈,真绝了,到底谁传的你是妖女,”照七师兄笑得险些弯下腰,“就你这样的名门闺秀乖乖女,连点手腕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得眼神多不好才能说你是妖女。”
玉晚说:“是有人眼神不好。”然后小声问,“真的不像妖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