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梅七蕊说到最后时,那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玉晚目光不由停驻在刚才被荀夫人骂坏种的少年身上。
身形颀长到近乎瘦削,纵使脸上没什么表情,也能看出他五官相当出挑,是个十足俊逸的少年郎。
他就是荀蜚啊。
再看荀夫人,正一脸愁容地对寂归道:“最近家里似乎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大白天的都不安生。还望上人能帮忙看看,我们家究竟怎么了?”
说完,眼角余光瞄到荀蜚,登时表情一僵,飞快给一旁的仆从使眼色。
仆从会意,悄悄退到人群之后,让荀蜚先跟自己进去。
荀蜚没出声,跟着仆从走了。
但在走前,不知何故的,他朝玉晚的方向望了一眼。
这一眼被玉晚瞧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半息。
等荀蜚走后,荀夫人这才迎请寂归进门。玉晚趁机走到无沉身边,从须弥戒里摸出把提前贴好灵符的绢扇。
她以绢扇遮住下半张脸,作一副小家碧玉之态,借灵符的传音之效和无沉说悄悄话。
她先问魔气来源可是确定在这荀家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说荀蜚看她的事。
无沉看似嘴唇没动,实则传音入密地回她:“我看到了。”
玉晚道:“他认识我?”
无沉道:“或许。”
“可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看我?”
玉晚陷入沉思。
不管荀蜚是想求救还是什么,前有师父后有无沉,这样的两位大山在,像她这种空有境界却毫无实力,又离经叛道穿着一身艳色的小跟班,怎么想都不该找她的。
至于有没有可能是看中她的美貌?
她封印艳骨前还有可能。
而现在,笑话,她在无沉跟前晃荡那么久,无沉眼神都没变上一变,更别提寄人篱下的荀蜚。
估计在这少年眼里,她顶多是具还能看看的红粉骷髅。
这样的话,就只剩下……
“总不能因为我看起来很善良?所以他觉得与其找你跟师父,不如找我这个家中处境跟他差不多,很容易就能和他共情的咯?”玉晚最后分析出这个来,“应该不至于这么离谱吧。”
她本是自言自语,不想无沉竟回应了她。
“什么?”
玉晚抬头看无沉。
他声音太小,她没听清。
无沉却只看着前方,没再说话了。
他不肯重复,玉晚也没追问,只将绢扇往上略移了移,好方便偷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玉晚的错觉,她莫名觉得,好像自从师父醒后,无沉就有意对她冷淡。
嗯……
说有意不太准确,应该是佯装冷淡。
这也许是他继讲经之后想到的新方法?
希冀她受不了他这样的态度,就能心生退却之类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他似乎并不想让师父发现她和他之间的事。
为什么呢?
玉晚想,是怕师父知道了会说她吗?
那他果然还是在担忧她。
所以即便态度冷淡,也仍会下意识放慢脚步,尽量与她的速度一致,更会主动走在外侧,避免周围挤挤攘攘的荀家人冲撞到她,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这样的他,让玉晚心生怜爱。
她越瞧越生出情意来。
他就像是一束光,忽然照在她眼前。
若能抓住这一束光,她这半生似乎也不算白活。
第6章 屏障
玉晚又将扇子往上移。
这一移,稍微挡了点视线,她便没能看清前边的路,差点在下个拐角处撞到无沉身上。
之所以是差点,自是因为无沉及时提醒了她。
他说:“当心脚下。”
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出半步,和她拉开点距离。
玉晚见此放低扇子,用眼睛细细丈量一番。
于是经过又行了段路的观察,玉晚很慎重地得出结论,那就是无沉这半步一退,乍看意在避嫌,实则不管之后她看没看路,拐弯还是直行,上台阶还是下楼梯,不仅都不会再撞到他,甚至他还能在她不小心踩空的时候,于后方护住她。
――关于踩空会护住她这点,实为亲身认证,不含半点臆测。
看嘛。
明明就是担忧她。
却又不想让她发觉,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冷淡。
有点别扭。
但更多的是可爱。
绢扇重新举高,玉晚躲在扇子后,偷偷弯了弯眼睛。
她高高兴兴地跟着师父往前走。
荀家不愧富甲一方,单从正门到影壁,就走了好长一段路。
等到正堂,更是走了近半刻钟之久。沿途各种亭台楼阁、假山怪石等,堪称十步一景,各色景致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玉晚不禁暗忖,这规模快比得上修士氏族了。
没错,荀家是个凡人家族。
正因家中没有修士,荀夫人才会在认出寂归后,毫不犹豫地请寂归登门做法。
毕竟即使是花灵石招募来的修士,也不见得能有无量寺的住持法力高强。
此刻,正堂内,众人悉数落座,荀夫人一面吩咐奉茶,一面吩咐去喊少爷过来见客。
“不瞒上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是家里的独苗苗,算得上老来子,同辈的孩子年龄都比他大,打小没人愿意跟他一块儿玩,我们就起了再养个孩子的心思,给他当玩伴。
“您说巧不巧,头天才跟他提一嘴,第二天他就看中个流浪儿,央着让人家给他当哥哥。”
趁荀少爷来前的这段空当,荀夫人先简单说了亲子和养子的旧日渊源,接着便谈起将荀蜚认为养子后,家中的一系列遭遇。
诸如荀少爷各种受伤、各种生病等,这些在前来正堂的路上,玉晚已经给寂归和无沉都传音说了遍,因而听听就罢,无需多做评价,重点是后面,即最开始荀夫人说的不安生。
果然,荀夫人提及好几次险些白发人送黑发人时,还能唉声叹气举着帕子抹眼泪,待说到最近几天家里的异常,她眼泪戛然而止。
她命仆从全部出去,亲自关门。
连带窗户也关了,厚重布帘全部解开垂至地面,确保连一丝风都钻不进来,她才坐回原位,忧心忡忡地开口。
她道:“上人,据我所知,一般鬼魂不都是在夜间出没,害怕白日阳气重吗,可我家里那个鬼魂,它不仅夜间出现,它大白天也能出现,简直能把人活活吓死。”
鬼魂?
玉晚疑惑。
不该是魔修之类的吗,怎么突然变成鬼魂了?
她下意识将绢扇贴近,传音入密道:“无沉,你进到这荀家后,有感受到鬼魂的存在吗?”
无沉答:“没有。且再听听看。”
玉晚便放下扇子,听寂归询问:“何以见得是鬼魂?”
荀夫人道:“来无影去无踪,还没有灵力痕迹,不正是鬼魂吗?”
然后细说第一天,那天早晨突然下雨,她在廊下等仆从拿伞。等着等着,就感觉有人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她跌倒在雨地里,膝盖都摔破了。
本以为是谁冒冒失失的,她回头正要斥责,却被吓到失声。
因为别说是她背后了,整个廊下根本半个人影都没有!
等仆从终于来了,扶她回房更衣,她将这事同丈夫一说,她丈夫说肯定是她夜里没睡好,导致没站稳出现了幻觉,让她好好补个觉。
她将信将疑,处理完伤口,便上床睡觉。
岂料才合眼没多久,仆从进屋喊她,说老爷从马车上摔了下来,现在躺地上不能动。
她急急忙忙去看她丈夫,才一到那,丈夫就抓住她的手,说不是她的错觉,刚才他也感觉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但当时车头只有他自己,根本没别的人!
一开始她还能稳得住,劝老爷说不定是谁用灵符灵阵恶作剧,他们才看不见摸不着,可等取来能查探灵符灵阵的法器,她发现不止老爷摔倒的地方,包括她摔的那条长廊,整个家里里外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痕迹。
也就是说,她和老爷被推,不是人为。
是鬼。
她一下子就害怕起来。
“我怕得不行,把老爷送去医馆就赶紧回来,想去佛堂给菩萨上炷香,再抄点经,让菩萨保佑保佑我们。”
时至今日,荀夫人说起那天的遭遇,仍忍不住浑身发颤。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茶杯,慢慢回忆道:“可能菩萨真的保佑了我们,那天之后,没再发生类似的事,老爷也很快就从医馆回来,说身体没有大碍,卧床养养就行。”
当时她满怀庆幸,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然而……
“那天子时刚过,我儿睡着睡着觉突然发了癔症,嘴里胡言乱语,大吼大叫,谁碰他打谁。我趴他床边一直喊他名字,好不容易把他喊醒,结果他一睁眼就说有鬼上了他的身,他刚才一直在和那个鬼争夺身体。”
这一出,叫她彻底害怕了。
儿子可是她的命根子!
儿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不必活了。
她哄了儿子几句,连忙回房沐浴更衣,想继续求菩萨保佑。
谁知她刚换好海青,两扇门就无风自动,砰的一下关上。
灯也呼啦一下熄灭了。
整个屋子瞬间变得跟地窖似的,冷得不行,她直接被吓懵了。
她喊不出声,也不敢动,正努力让自己冷静,想等在外面的仆从肯定很快会发现不对劲进来救她,然后眼角余光就瞥见斜后方的妆台上,那面她最中意的雕花铜镜里,本该映出她的后背,可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镜子里映出的是她的正面。
而镜子里的那个她,居然还在朝她笑。
一边笑,一边整张脸都在往外冒血!
她吓坏了,眼一闭昏过去。
等被救醒,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仆从们哭着和她说,发觉异常后,大家立即拍门敲窗,大声呼喊,但没反应,拿重物去砸,可怎么砸都砸不开,拿火烧也不行,活像正房被施了法,邪门得很。
还说老爷和少爷,还有其他人也都碰到了差不多的情况,好几个人差点被活活困死。
“我一听都快闹出人命了,这还得了,就去挑最好的东西上供给菩萨,带大家一起念经,老爷也拖着病体出门去请修士,但那些修士一听闹鬼,都摇着头说这事他们办不了,让我们另请高明。
“没办法,我只好带大家躲佛堂里,昼夜不停地念经抄经,这才勉强安然度日。
“然后今天下午的时候,我实在是有些撑不住,想要休息片刻,可谁知我儿突然慌慌张张地找来,说看到荀蜚偷偷进了佛堂,还听到里面有打翻东西的声音。
“我赶紧进佛堂一看,荀蜚偷吃上供的灵果也就罢了,他竟然还推翻了香炉!”
这才有之前,她一路将荀蜚从家里骂到门外,被寂归三人撞见的事。
听到这,寂归终于再度询问。
他问:“你亲眼看到是荀蜚施主做的?”
荀夫人愤愤然道:“香灰上留有他的脚印,不是他还能是谁!”
寂归没再问了。
而荀夫人还在继续说:“上人,我怀疑,那鬼魂很有可能是荀蜚招来的!这摆明是不怀好心,故意往家里引不干净的东西,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就闹鬼害人了?”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能做出这种事的,就只有我那养子了。”
寂归没接话。
正堂内一时寂静。
见寂归闭目捻珠,似乎是在思考,荀夫人紧张地摩挲茶杯。
她正待再说些什么,突然――
“砰!”
“砰砰砰!”
紧闭的门被重重拍响,吓得荀夫人直接打翻了茶水。
好在寂归三人并未看她。
她便强行镇定下来,厉声问:“谁?!不是说了我在和上人密谈,不许打扰吗!”
“娘。”
回应她的是道颇为不耐的少年人的声音。
原来是荀少爷。
荀少爷隔着房门,十分不爽地道:“不是你叫我过来见贵客?不行我走了啊。”
仅这两句话,就能听出这荀少爷的性子似乎不太好相与。
玉晚不由重新举起绢扇,顺带拨了拨额前碎发,将眼睛挡住大半。
然后透过绢扇和碎发的遮挡,做贼似的看荀夫人匆匆擦拭过身上茶渍,不及再细细打理仪容,就赶紧过去开门。
门一开,耀眼的日光投射进来,昏暗的房内立刻变得亮堂。待适应了光线,便能看清一背着光的少年正抬脚进屋。
少年边跨门槛边抱怨道:“娘你也真是的,说着叫我过来还关门,是不是以为你儿子又被鬼上身了,想把鬼拦在外头。”
“瞎说什么!”
荀夫人一手迅速拽住他往屋里扯,一手立刻关门,然后蹲下去将帘子角使劲往门缝里塞。
荀少爷站稳了,望见她这生怕稍微漏点缝隙,就会把那只鬼给招进来的动作,不屑地撇撇嘴。
他弹弹袖口,很随意地道:“依我看啊,娘你就是太小心了,那鬼要真这么厉害,咱家第一天就该没了,还能折腾到现在。”
“……你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荀夫人头疼道,“客人还在呢。”
荀少爷又撇撇嘴。
他道:“那你干脆叫我哥过来,他比我会说话。”
荀夫人道:“我要是叫了他,回头你不得把我念叨死。”
荀少爷满意地哼笑一声,却当真没再开口,转身找了个空位坐下。
他刚坐下就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两腿一起抖得分外熟练。同时他整个人往后靠着椅背,伸手去拿桌上的糕点,也不吃,就用指头一块接一块地捏着,挑着眼打量对面几位客人。
只一扫,他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
都是秃驴,没意思。
但很快,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又重新打量起来。
这一打量,他目光停顿之处,让坐在对面的无沉微微皱了皱眉。
荀少爷自然没注意无沉的反应。
在他眼里,什么贵客不贵客、首座不首座的,说白了就是个秃驴,多看一眼都嫌得慌。
他只顾打量无沉身边的人。
这回终于叫他发现什么,翘起来的腿当即搁到地面,他上半身也离开椅背往前倾,以便能看得更清楚。
没等他看清对面那把绢扇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检查完门缝的荀夫人一见他这毫无规矩的坐姿,立刻斥了声坐好。荀少爷依言坐直,不过眼睛仍盯着对面,一会儿看看那捏着扇柄的削葱根般的手,一会儿又看看被扇子半遮半掩着的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