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会跟他反着来。
“……”
无沉忽然语塞。
以往参加法会辩论,他最是能言善道。
可今日一句与他无关,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像不管说什么,她都有足够的理由来反驳。
他辩不过她。
思索好片刻,最终无沉决定同她讲些经文。
不求她听后能立即改变主意,但求她可以受到些许教化。
于是在等待寂归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满怀忧虑的首座立着,满心倔强的少女坐着,一句句深奥经文从首座口中诵出,无端叫这略显热意的午后多出一丝清凉。
玉晚安静听着。
当然她听的不仅仅是经文内容,更多是在听无沉的音色。
中正,肃庄,使人心定。
仿佛不需要回忆,他很自然地就能将对常人来说颇为拗口的句子流畅诵出,说倒背如流都是谦辞。讲解时也浅显易懂,毫不晦涩,显然是深刻领悟了其中含义,方能如此信手拈来,首座之名他当之无愧。
讲完数段,他停住,问玉晚:“如何,可有什么感想?”
玉晚眨眨眼。
“嗯……你声音很好听?”
话落,自己先笑了。
她招手示意不远处的茶摊送来两杯茶,推给他一杯,让他润嗓。
然后说:“你不用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我,道理我都懂,但懂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我今日才喜欢上你,你今日便叫我放下,哪有这么快的。”顿了顿,“情之一字,若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我未免也太薄情了点。”
无沉没再问了。
也没喝茶,只继续讲经。
不多时又讲完一段,些许的停顿里,玉晚到底没能忍住,笑出声。
他抬眸看过来。
虽未说话,但那眼神明显是在询问。
玉晚笑着道:“对不住……只是觉得你好可爱。”
无沉微怔。
她却还在笑,花枝乱颤,她今日笑的次数比以往多得多。
无沉默了默。
他大约能猜出她在笑什么。
于是没再念诵下去,他往另一方石墩上落座,刚好和玉晚呈面对面之态。他端起先前没动的那杯茶,同玉晚道了声谢,方慢慢饮尽。
玉晚也端起另一杯茶,一边小口小口矜持地抿,一边拿眼睛偷瞄对面,看他连这种凡间路边再普通不过,仅需花费数枚铜板便能买上一大壶,喝起来并没有什么滋味的茶水,也能饮得像坐在高雅茶室里品茗般,怡然自得,自成风流。
越看越觉得他好看。
他的眉,他的眼,他沾了微微水色的唇,他轻轻滚动的喉结,甚至是他握着茶杯的手指,他规整端正的衣领,每一寸每一分,都好看得不得了。
心跳似乎又为此加快些许,催促着她赶紧说点什么,不要让两人就这么陷入沉默。玉晚想了想,赶在对面放下茶杯时说:“无沉。”
无沉应声看她。
他一看她,毫无预兆的,她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好在也因此反应飞快,便问:“你是西天人吗?还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
问完立刻觉得不妥。
天啊。
她问的简直废话。
怎么说无沉都为须摩提当代弟子中的翘楚,三界天骄榜上大名鼎鼎的存在,她今日之前虽没看过他的画像,但集合了天骄个人信息的名册,她还是一页页翻过的,她当然知道无沉是西天人。
她不仅知道这点,她还记住了他常穿云母色衲衣,否则也不会第一面就认出他的首座身份。
玉晚正想这下该如何自救,就听无沉答:“是西天人。”
他神情自然,似乎并未觉得她的问题蹩脚。
态度毫无敷衍,玉晚紧绷的心弦一下就松了。
她索性也不挣扎了,顺着继续问:“是很小的时候就拜入了一刹寺吗?”
他也继续答:“是。我是师父下山云游时捡到的,师父怜我被抛弃,便将我带回寺里,亲自抚养长大。”
“那时候你多大?”
“据师父说,尚未足月。”
一般听到这里,正常人的反应该是心生恻隐。
玉晚却没有。
她手肘重新撑上石桌,不过这次是左手托着下颚,衣袖滑落,露出小臂缠着的一圈圈佛珠,以及佛珠下那粒似遮非遮的守宫砂。
她盯着无沉道:“你那个时候一定很可爱。”
――其实她想说玉雪可爱。
但先前光是可爱两个字,就已经让他连经都不继续讲了,她怕她说了玉雪,会让他有更大反应。
不过转念一想,也可能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反应。
堂堂首座,岂是两个字就能动摇的。
思及此,玉晚补充道:“肯定玉雪可爱,让人一看就喜欢。”
她又提到了喜欢。
尽管这次的喜欢和之前的不是同一个意思,但无沉还是垂下眼,没作太多反应,也不看那堪称是明晃晃的守宫砂。
玉晚又问:“有没有人夸过你可爱?”
“没有。”
不提刚才,凡玉晚有问,无沉倒必有答。
他道:“照晚居士是第一个。”
“那,有人夸过你好看吗?”
“没有,我辈修士不重皮囊相貌。”
玉晚本来还想问他觉得她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闻言立即换了话题:“我这次下山,是师父要引我入世。你呢,你下山是为什么?”
“和居士一样,也为入世。”
“你下山多久啦?”
“已有三年。”
“这么久。有碰到什么不一般的人或事吗?”
“有。你若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
“那你先讲一件最近发生的你觉得很有意思的事。”
“好。那是上个月……”
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两人聊了很久,聊得玉晚又续了几杯新茶。
喝着茶,两人一时安静。
忽然玉晚问:“无沉,你会不会嫌我烦?”
无沉说:“怎么会?”
他放下茶杯,极为郑重地道:“我虽不能回应居士心意,但这份心意有多么珍贵,我却是知晓的。我心怀感恩还来不及,又哪里会觉得困扰。”
玉晚闻言,久久凝视他。
他是首座。
是地位最高,莲瓣最多,心性也最好的那个。
他的慈悲恒久不变,他的耐心始终如一。
所以他不会讨厌她,不会嫌恶她,他只会像刚才那样,借由他遇到的人和事来同她说道理,试图让她放下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欢,免她真的走上歧路,从此不得开怀。
说着不渡她,可实际就是在渡她。
真是个好人。
似乎更喜欢他了。
第5章 气息
许是玉晚这次看的时间过长,对面的人不由抬眸。
甫一和无沉对视,玉晚登时像被烫到了一样,倏地移开目光。
然后没过数息,又悄悄挪回来,继续看。
她眼睛很亮,愈发浓烈的情愫让她一旦望向他,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欢喜。无沉因此便察觉出,他刚才给她讲的见闻经历,她是听进去了没错,可同时她也没听进去,否则她不会这么看他。
不会这般,比说与他无关时还要更坚持,更固执。
他甚至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热忱。
首座有点无奈。
好像不管他怎么做,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在朝着事与愿违的方向发展,他越是尝试劝解,她越寸步不让,与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这样的变化,着实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若从此她真的……
无沉没继续想下去。
他起身道:“寂归上人醒了。”
玉晚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她跟着起身,果见前方那棵菩提树下,寂归已从入定中清醒,正朝这边看过来。
“师父。”
玉晚端着茶上前,请师父喝茶,顺带将先前发生的事大致说了遍,道:“楚闻想跟我动手,是无沉帮忙解了围。”
寂归颔首。
寂归刚才虽一直在入定,但因带着个毫无灵力的徒弟,即使清楚玉晚身上有足以保护她自己的手段,也还是留了一丝灵识关注外界动静,因此玉晚身边突然出现陌生的灵力波动,即楚闻意欲动手一事,寂归是知晓的。
这时无沉近前见礼,寂归给他回礼,道了句多谢。
无沉道不敢:“上人言重了。”
寂归微微一笑。
按当时那种情况,无沉以一个路人的姿态出面,比他这个当师父的出面要来得更为巧妙。
有些东西,恰恰正是他教不了玉晚的,无沉却可以。
于是正待询问无沉这段时间可否与他们师徒二人同行,孰料未及开口,寂归就感知到什么,面色蓦然变得凝重。
他衣袖微振,立时设下道屏障,将玉晚护在里头。
无沉也立刻上前一步,挡在玉晚身前。
同时道:“小心。”
玉晚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光是看他们二人神情,就知必然是出了相当严重的事,玉晚便一声没吭,老老实实地在保护圈里呆着,不给他们添乱。
很快,一道气息悄然无声的,随风来到他们近处。
这气息肉眼不可见,玉晚刚以灵识感知出其与城里的氛围截然不同,好像透出种阴寒诡谲之意,一碰便教人如堕寒窑般浑身发冷,就觉眼前忽的一亮,道真师兄送她的那朵金莲自发浮现出来。
这金莲约有手掌大小,缓缓转动间,融融金光铺洒,未知气息带来的阴冷感转瞬消散,发寒的身体得以回暖。
这显然是道真说的护身。
不仅如此,玉晚还能借由向四周蔓延开来的金光,看清屏障外的空中有淡淡漆黑色泽。
那黑色起初呈横扫之势,非常笔直,可见一路都未曾遇到阻碍,方能一点直连成线。而后金莲出现,金光挥洒,黑色便遭逢克星般一下变得混乱,仿佛砚台被打翻,墨迹到处流淌,才会淌成玉晚现在所看到的毫无章法、极其凌乱的痕迹。
玉晚抬手捧住金莲。
难怪之前跟师父说道真师兄送了她一朵金莲,师父让她一定要好好爱惜,原来金莲能耐如此之大,比她在玉族里见过的上品法器还要厉害。
单是在玉族,上品法器就至少得是炼虚期以上的长辈才有资格使用,足见这金莲有多么珍贵。
玉晚小心地将金莲往前送了送,想让挡在她身前的无沉也能感受到金光的暖意。
然后就见无沉像是感受到了,微微往后侧了下脸。
但终归没有真的回头看她。
很快,在金光的照耀下,空中的黑色痕迹逐渐变淡,直至化为虚无。
气息消失了。
用不着玉晚动作,金光自发收敛。接着金莲围绕她转了几圈,发现再无危险,方化作一束金芒回了她眉心识海。
寂归也在同一时刻撤下屏障。
不过寂归神情并未因气息的消失有所缓和,反而更凝重了。
在场只玉晚对那气息不太了解,便问无沉是什么,有何等来头。
无沉闻言,虽转身面向她,却微垂着眼并不看她,只答:“须摩提乃圣地,此城更坐落在无量寺山脚,自有无上伟力加持。”
然刚才城中却有魔气溢出――
魔气一般只出自南山。
然寻常的魔物魔修之流,连西天与南山交界之处的佛魔谷都进不得,更枉论横穿过佛魔谷,深入须摩提腹地。
“此事非同小可。”寂归肃声道,“需尽快前去一探究竟。”
无沉道:“请上人允弟子同行。”
寂归自然应允。
遂等玉晚付过茶钱,三人离开菩提树,沿魔气来袭的途径寻去。
这一寻,便到了处街头。
魔气起源显然就在这条街的某座房子里。
这条街上住的应当都是比较殷实富裕的人家,两侧尽是高墙大院,来往的车马装饰、行人衣装等也都比在别处看到的更为精致奢华。
三人才前行几步,就听一阵斥责声从不远处传来。
“你个天杀的坏种!我们家是不给你吃了还是不给你穿了,成天就知道惹事!”
循声望去,只见一座丹楹刻桷、雕梁画栋的宅子前,有位穿着绫罗绸缎,极具贵态之相的妇人站在半敞的门后,指着台阶下的少年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坏种!说多少遍供品不能动不能动,你偷吃一两个也就罢了,居然还把香炉给推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果报吗?你,你简直要气死我!”
细听并无什么脏字,但放在西天里,已然能算作是骂得很难听的话。
台阶下的少年全程面无表情。
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俨然早就习惯了。
妇人骂完一通,喘口气欲接着骂,却不经意转眼瞥见行来的寂归三人,当即眼睛一亮,红血丝都淡了。
“寂归上人!”
妇人忙不迭走下台阶,对寂归合掌行礼。
随后自我介绍说夫家姓荀,她为当家夫人。
寂归回礼:“荀夫人。”
有寂归和无沉在,这种场合犯不着玉晚开口,玉晚便打量起荀夫人身后极为富丽堂皇的宅子。
没记错的话,上次跟梅七蕊进城,梅七蕊同她说起城里的奇闻异事时,有特意提过荀家。
说荀家是非常有钱的人家,有钱到什么地步呢,须摩提好些地方供奉的金身塑像都有荀家出资出力,平日也经常施粥施药,救济穷苦百姓,妥妥的大善人之家。不过荀家最出名的不是这个。
而是养子荀蜚。
据说这荀蜚,刚进荀家第一天,就令荀家少爷掉下假山,摔了个头破血流;然后没隔多久,又令荀少爷从房顶栽落,险些残废。
往后数年更是如此,荀少爷受伤简直成家常便饭,没死都是命大。
一问原因,全是荀蜚嫉妒他故意害他,说荀蜚不止一次地威胁他要取代他的位置。
“听到这,是不是以为荀家要把荀蜚赶出去?事实正好相反。”
荀家不仅没将荀蜚赶出门,反而还更加好吃好喝地养着。后面更花了大价钱请来德艺双馨的夫子给荀蜚授课,试图将这坏透了的养子掰回正规。
结果不必提,肯定没成功,否则荀家也不会被纳入奇闻异事了。
“荀家对外称,他们养荀蜚这么多年,从没对荀蜚不好过。说荀蜚就是本性残暴,天生的坏种,才会怎么都养不好,害他们家长年累月地遭受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