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晚低了低头。
她手里握着两截短短的梅枝。
是她给梅七蕊堆雪人用的那两截。
――“我骗你的,雪人我没吃,我收起来了。你辛辛苦苦堆的, 我宝贝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吃……诶, 好像犯不妄语戒了,随便吧,都要死了谁还管犯戒不犯戒的,反正我也没好好当过居士。”
――“雪人我收下了,这梅枝就给你,回头你找个地方给它俩种起来,也不知道这么短能不能插活,你努努力,要是能活,开的花肯定特漂亮,心诚则灵。”
――“等花开了……”
等花开了,会怎样呢?
梅七蕊没说完。
而玉晚也没问。
――那就等花开吧。
玉晚将梅枝小心收进须弥戒里。
这时又听梅七蕊母亲道:“她走的时候难受不难受啊?”
玉晚抬起头,答:“她那时用了药,不疼的。”
梅七蕊母亲连连说好。
玉晚再说:“脸色也很红润,不丑。”
“不丑好,不丑好,她就喜欢漂漂亮亮的……”
梅七蕊母亲说不下去了。
旋即扭过头,又开始哭。
旁人连忙安慰,却是话刚出口,也跟着哭起来。
哭声切切。
玉晚透过传音镜看着。
她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唇,终究什么都没说。
还是梅七蕊母亲自己哭够了,转回来说有你陪着七蕊就好,七蕊虽然老一个人呆着,但其实最喜欢热闹,她才轻轻地嗯了声,说:“那夫人也别哭啦,七蕊最讨厌哭。”
“哎,好,不哭了,”梅七蕊母亲抬袖擦擦眼睛,“你也别哭,哭多伤眼睛,你看你眼圈整个都是红的,七蕊见了肯定要心疼得不得了。”
玉晚应是。
大抵某些情绪真的能随眼泪流出,梅七蕊母亲重新恢复平静,又问了些话。
玉晚一一回答。
这位母亲越听越平静。
她说:“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真说接受不了,也没有,就是、就是她病发作起来那么凶……”
好在走的时候不痛苦。
“玉晚,你一定要好好的,”最后她说,“七蕊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嗯。我会好好的。”
梅七蕊的丧事办得很简单。
众师兄助念一日,接着由玉晚为其更衣。
然后依照其生前嘱咐,将她安置到竹筏上,推入能够通往远方梅山的水中。
据说那座梅山很灵,山上住着梅花仙。
若真有灵,等梅花开的时候,就让她回来吧?
玉晚跪坐在岸边,看竹筏随水流慢慢飘走。
身后师兄们都在诵往生咒,玉晚听着,抿紧唇。
她才不要念。
及至竹筏飘远,再望不见了,师兄们接二连三地离开,玉晚却没起来。
她仍坐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什么。
等无量寺的梅花终于姗姗开放,立春的清风将花瓣吹过眼前,玉晚才终于起身。
春天到了。
身后山上漫天遍野,梅林浩如烟海。
“梅花开啦。”玉晚说。
她边看梅花,边走回寮房。
回来了方知今日是正月十五,解冬了。
负责采买的师兄们喊她,问她要不要一起下山,城里上元节有灯会,可以去逛灯会散散心。
玉晚说:“我还有事,你们先去。”
师兄们便先走。
玉晚走到她和梅七蕊经常躺着晒太阳的那处泉水岸边,挖了两个挨着的坑,将两根梅枝小心插入。
“我没种过树,我也不懂怎么才能让你们活,”她自言自语着,掬起泉水浇下去,“心诚则灵,如果真的有灵,等下一个七年,就开花给我看吧。”
浇完水,她仰首,无沉已来到她身边。
“无沉。”
“嗯。”
“我们下山吧。”
“好。”
于是脱掉棉衣,换成长裙,玉晚前往主峰同寂归辞别。
她拜别道:“此次弟子下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惟愿师父法体安康,六时吉祥,弟子在外也能安心。”
寂归并未说什么,只手掌轻轻覆在她发顶。
末了道:“下山去吧。”
玉晚便叩首,起身离开。
诚如师兄们所说,凡间上元节很热闹。
尤其天黑之后,处处皆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一夜鱼龙舞。
玉晚看着满街的花灯。
如此团圆佳节,本该心情慢慢好转,可不期然的,玉晚想起当年便是这天,玉拢霜离开玉族,一去不回。
她想追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直到被魏余琦抓去挡刀,她再也不能追了。
一晃已经这么多年……
“玉晚。”
是道很陌生的声音。
玉晚回头。
束道髻,留须髯,道袍襟口大敞,腰间酒壶斜挂,完完全全一副浪子作派。
玉晚一时没认出这是谁。
看了好几遍,才根据那依稀还有点熟悉的眉眼认出来,是玉拢霜。
啊。
是父亲啊。
玉晚心底平静如水。
果然师父料中了,得知她与玉族真的决裂,他来找她了。
而师父果然也料中,有人猜到他会来找她,此前便未离开西天,而是一直在某地等着。
此刻,得到玉拢霜的行踪,这人已经立即赶过来了。
玉晚眸光淡淡地看逐渐行近的魏余琦和玉曦。
至此,时隔十余年,一家四口终于团聚。
但很显然,他们的团聚和别人不一样。
便见魏余琦走到玉拢霜跟前,不及说话,直接扬手扇上玉拢霜的脸。
玉拢霜没躲。
“啪!”
极响亮的一声,惹得路人全望过来。
眼看魏余琦重新扬手,还要再扇,玉拢霜仍旧没躲,却道:“你确定要在这里?”
魏余琦这才扫了眼四周,强忍怒意道:“出城。”
说完就走,玉曦连忙跟上。
玉拢霜也跟上。
见此,无沉问玉晚:“你去吗?”
“去,”玉晚看着那道俨然已经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背影,“我有话想问他。”
遂也跟上了,不过维持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玉晚并不打算搀和进那夫妻俩之间,免得被误伤。
果不其然,才到城外,周围没人了,魏余琦动手再无顾虑。
当即又是一巴掌,她狠狠扇向玉拢霜,声音比在城里时还要更响。
她边打边骂:“一走这么多年,今天可算舍得出来了……你算什么男人!早知你这么没担当,我嫁条狗都比嫁你强!”
说话间,毫无停顿的几巴掌接连扇过去,直将玉拢霜嘴角打出血来。
魏余琦却犹不解气,打到后面甚至上脚踹,那等狠劲直踹得玉拢霜站不稳,步步往后退。
玉曦站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都没敢上前劝架。
玉晚更是站得远远的,浑然是别人的家事一样。
算算这应当是玉拢霜头一次没在魏余琦打他时还手。
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没还手。
好像他还隐约有那么点良心,知道他抛妻弃女是错误的。
直到魏余琦打累了,问他回不回族地,他才再次开口:“不回。”
“不回就把玉印交出来。”
玉拢霜依言取出玉印。
成功拿到玉印,魏余琦再未同他说半个字,叫上玉曦便走。
这期间,一眼都没看玉晚。
她们不会再来西天了。
她们两个一走,玉拢霜对玉晚道:“我听闻你和玉族决裂,实在担心,便想着看看你。”
玉晚道:“看完了?”
玉拢霜道:“嗯。”
玉晚不说话了。
父女两个相对而立,各自沉默。
过了阵,玉晚才又问:“所以你现在要走了?”
玉拢霜说是。
玉晚道:“这次能带上我吗?”
她看着他,眼里仿佛有光。
离得这么近,他当然看到她的眼神。
但他没接她的话。
只转身,离她越来越远。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浪迹天涯。
“爹爹,”她像小时候那样唤他,“你这是,要再一次抛下我吗?”
玉拢霜脚步一顿。
而后继续走,没有回头。
一如当年那样。
这次玉晚没追他了。
直至他身影没入夜色,玉晚才轻声道:“可是父亲,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当年生辰,她满怀喜悦地入睡,醒来却发现他独自一人离开,抛下了她。
而今她再一次被抛下了。
――分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修太上忘情时,每每想到他也都无动于衷。
可为什么,还是会落泪?
“我十九了。”她声音更轻了,“我是大姑娘了。”
她不该为此哭的。
但眼泪仍一滴滴落下,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她终于认清她一直是被抛弃的那个。
没有人要她。
也没有人爱她。
“无沉,”她抽泣着说,“七蕊走了,父亲也不要我。我只有你了。”
无沉没说话,取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
佛陀慈悲。可他却是温柔的。
他开始心疼她。
第38章 闭眼
须摩提的首座, 待人待事向来温和。
却从未如此温柔。
远远望见这一幕,九方承压下心底的难过,沉沉吐出口气。
看玉晚哭, 他也想哭。
――他后悔了。
后悔以前对玉晚说出那些话,后悔以前只知道顾着自己的面子, 丝毫不知他给玉晚带去了怎样的伤害。
他很后悔。
但没用。
玉晚并不在乎他后悔与否。
因而此刻他看着玉晚,也只能佯装潇洒放手地说一句“我不如无沉”。
他道:“我退出。你也放弃吧。”
他身旁的楚闻沉默, 然后摇了摇头。
九方承诧然。
道:“你天天只敢拿玉曦当借口, 连句喜欢她都不敢跟她说……你甚至连我都不如, 你还想坚持什么?”
楚闻仍旧沉默。
只在九方承离开时, 突然低声道:“快了。”
九方承没听清,回头看他:“什么?”
楚闻却又不说了。
九方承一头雾水地离开。
殊不知留在原地的楚闻遥遥看着玉晚, 低低道:“封印有异, 艳骨发作……”
“快了。”
……
既已出了城, 便无需再回城。
今夜月圆, 乘着月色, 玉晚和无沉走到一座小村庄, 准备在村里借宿。
但许是都进城逛灯会去了,村里没多少人,连续敲了好几家的门都没回应。
两人便回到村头, 问抽旱烟的大爷哪里能借宿。
大爷眯眼看了看两人,随即烟杆一转,指着背后的坡上说那有一间空房,不过太久没人住,井荒了, 不出水,用水的话得去别的地方打。
“只有一间吗?”
“这话说的, 怎么这大十五的你们小两口还想分开住?”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说了就一间,别看井荒了,但里头有炕,你们打点水捡点柴禾,老婆孩子热炕头多美。”
“我们……”
“大晚上的还嗦什么,快去快去。”
两人被大爷挥着烟杆撵走。
走着走着回头一瞧,瞧见大爷将烟杆凑得很近了才往里头装烟丝,装着装着有掉出去的,也是蹲下去眯着眼一点点地摸索,方知大爷可能眼神不太好,没看到无沉头顶,以为他们一男一女是夫妻,才说只住一间房就行。
放在平常,住一间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都是夜里也会修炼之人,一同打坐还显得和谐。
但今日,玉晚心情不好,她想自己静一静。
无沉也知道她想独处。
于是到了坡上,找到大爷说的那间房,确实已经很久没住人,院中结满蛛网,无沉和玉晚说这里离坡顶不远,她可以去坡顶看月亮,等她看完了,屋子也打扫完了。
玉晚点头:“那我顺便捡点柴禾。”
无沉说好。
玉晚便提着裙摆爬到坡顶。
坡顶很适合赏月。
夜风吹拂着,月光缱绻如纱。玉晚随意找了处平地坐下,手臂搭在膝上歪头枕着,静静看月亮。
看着看着,她闭上眼。
本是闭目养神,未料艳骨那里的封印突然动了,玉晚干脆内视,想看封印莫非又有异了。
这一看,玉晚一下睁开眼。
她艳骨发作了。
几乎是在意识到这点的下一瞬,她被夜风吹得发凉的身体骤然变得滚烫,难以言喻的火焰瞬间烧遍了她的四肢百骸,血里仿佛也燃了火,鼎沸着,蒸腾着,由内而外地融化她的全身,唯余那根艳骨,在火里愈发鲜明。
与此同时,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玉晚。”
来人在她跟前止步,蹲下来看她。
看她白皙面容顷刻涌起红晕,看她柔顺长发逐渐被汗水打湿。
空气中也渐渐弥漫开幽幽香味,她体香简直浓郁到极点。
“你发作了,”他说,“我带你回中州。”
玉晚抬眸看他。
仅数息而已,艳火就从紊乱的封印下烧进她的眸里,她双眸盈水,水是热的。
她道:“是你啊。”
短短三个字,也像被浸泡在那热水里似的,又湿又黏。
楚闻看她的眼神一下变了。
他紧盯着她,应:“是我。”
然后重复:“我带你回中州。”
玉晚道:“姐姐走了。”
楚闻说:“我知道。”
玉晚道:“那你应该去找姐姐,而非纠缠我。”
楚闻动动手指。
记起九方承临走前的话,他想说他不会找玉曦,他喜欢的纠缠的一直是她,然开口却变成:“我带你回中州。”他似乎只能说出这句话,末了补充的也是,“你若不想回中州,我带你回昆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