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洒和浴缸的水阀开关接连被打开。冷水浇在两人身上。
裴矜猛然打了个寒颤,皮肤表面被凉意不断冲刷。出于本.能地寻求温暖,她牢牢圈住他的脖颈。
水温渐渐升高。室内没开排风,雾气弥漫,逐渐四散开。
裴矜倚在浴缸里,视线所及之处,是摘了腕表的他,以及被白雾笼罩、看不清纹路的天花板和顶灯。
周遭只能听到花洒喷涌而下的水声,掩盖了其他细微声音。一切景致开始变得虚无缥缈,重现、消散、循环再循环。
眼睫随着他的循序渐进不断颤动。像是被丝线无形牵引着,随波逐流,最后寻到一处陌生又熟悉的栖息地。
游荡,飘离,水流湍急,如涨潮般汹涌。抓取不到任何,只能稳稳伏在浴缸边沿,指腹一再泛白。
情绪被带到最高点的一瞬间,所有喧嚣全部休止。裴矜茫然睁眼,大口呼吸着氧气,看他的目光多了抹不自知的渴求。
沈行濯静静回看她,眸色清明,不掺一丝杂念。自始至终,乱了分寸的只有她一个人。
微微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她不说,他便不会给个痛快,耐心十足地等她开口。
裴矜简直无助极了,“小叔……”
沈行濯眯了眯眸子,“别这么喊我。”
苛求解渴,感性终于大过理性。
裴矜没办法,只好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贴在他耳边说了好多话。央求的、被迫露骨的、该说的和不该说的。
秉持着最后一丝微弱理智,始终没让自己提到那两份文件和被删除的聊天记录。
她咬牙在赌。赌他的不知情。
或者说,赌他知情,但会让步。
不知过了多久,沈行濯放开她,从浴缸里迈出,径直走到不远处的盥洗台前洗手。
浴缸里已经积了大半的水。她浸在水里,衣服早就被洇透,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浑身力气像被彻底抽空了般。
脆弱、易折、狼狈。
跟他的穿戴整齐和冷静自持对比鲜明。
随意整理两下还在滴水的衣袖,摊平上面的褶皱。
沈行濯扯过夹层里的干毛巾,将人裹在里面,抱起,朝主卧走。
把她放在床上,掀开被子一角,顺势盖上。站直,垂目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欲要离开。
衬衫衣摆被她攥住。沈行濯侧眸,重新看向她,“怎么了。”
“不在这里过夜吗?”她轻声问。
“不了,还有事。”沈行濯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好好休息。”
“沈行濯。”她喊他。
沈行濯不作声,等她把话讲完。
“……晚安。”
“知道了。早点睡。”
察觉到他的眸色渐冷,裴矜面容僵硬了几分,看他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衬衫和长裤,直接出了房间。
几分钟之后,传来房门被合上的声音。
沈行濯走了。
没言语任何,却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表达完。
裴矜知道,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抽丝剥茧地随之消失。
-
接下来的一周,裴矜再没见过沈行濯。
她没刻意向沈知妤或小钟旁敲侧击打听他的动向,反而没由来地生出一种逃避心理。
这种混乱心绪持续到周五下午的课间,因沈知妤的邀约戛然而止。
“矜矜,你这周末有空吗?”沈知妤合上书本,将头靠向她肩膀。
“有空的。怎么了?”
“那你能不能陪我去本延水湾度个周末?”
裴矜记笔记的手顿了下,问她突然相邀的原因。
“我们好久没彻夜谈心了。我最近有好多心事想对你说。”沈知妤解释,“你也知道,我这段时间的感情生活有多不顺利。再不倾诉一下,我都快要抑郁了。”
裴矜不动声色地放下笔,转头看她,委婉笑了下,“要不还是算了,我过去可能会打扰到沈先生。”
“不打扰。我小叔这周应该不在那边,他最近几日都住在公司附近的那套房子里。”
没有理由再拒绝,裴矜应声称好。
沈知妤挽住她的胳膊撒娇,“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我这就给司机打电话,让他过来接我们。”
上完最后一节课,两人赶往学校正门。
随着沈知妤坐进后驾驶座,裴矜微微向后靠,扭头对着窗外景象发呆。
沈知妤晕车,人有些懒怠,不太想说话。两人全程没什么交流。
车子停在本延水湾院外。裴矜喊醒不小心睡着的沈知妤,先行一步迈下车。
走进庭院,脚踩石子路,抬头望向近在眼前的独栋楼房,难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上次只身前来,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进门,来到玄关处。
沈知妤从鞋柜里翻出两双拖鞋,将其中一双递给她,“矜矜,晚上想吃什么?我等等拜托阿姨去做。”
裴矜没想太多,脱口回道:“排骨汤吧,阿姨煲的汤很好喝。”
“诶?这你都知道。”沈知妤讶异出声。
裴矜脑子空白几秒,快速反应过来,扯出笑意,生硬解释:“你之前跟我说的,不记得了吗?”
沈知妤没再纠结这个,“换好了吗?我们先进去。”
“换好了。走吧。”
穿过长廊,两人并肩往客厅走。沈知妤随口同她聊起近期学校知名人物的八卦。
裴矜有些出神,没太细听,偶尔附和两句,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沈知妤拍了下脑门。
“嗯?”
“我刚刚翻鞋柜的时候,好像没在里面看到我小叔的拖鞋?”
恰巧走到客厅,裴矜猛然顿住脚步。
随即看见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的那道熟悉身影。
一霎,沈行濯寻声抬眼。
同她四目相对。
第32章 第 32 章
32/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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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将最后一道玉米排骨汤端上桌, 含笑跟来做客的裴矜打了声招呼,之后回到厨房继续忙碌。
餐桌上重新恢复安静。
裴矜低头夹菜,送进嘴里, 食不知味地缓慢咀嚼。开餐不久,始终没敢去看坐在对面的沈行濯。
沈知妤没察觉到席间的局促氛围, 拿起汤匙盛了几勺汤,把碗放到裴矜面前, “喏, 你快尝尝。我从小吃陈阿姨的饭长大的, 她煲汤手艺真的很绝。”
“好。”裴矜轻缓应了声。
“小叔, 你怎么回来啦?我还以为你最近不会回这边呢。”沈知妤朗声说。
“过来拿些东西。”沈行濯平声答道。
“噢……过完周末再走吗?”
“管好自己的事,少打听。”
“小叔, 当着矜矜的面, 你给我些面子嘛。好歹我也是个大人了。”
突然被点名, 裴矜拿汤匙的手顿了下, 很快恢复如常。
沈行濯自是不会再回应, 扫了她一眼, 继续用餐。
谁都没再讲话。沈知妤暖场惯了,开始随意找起话题,拉着裴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裴矜话不多, 只有在必要时才会多说两句,其余时间都在吃菜。
一顿饭吃下来,胃撑得隐隐作痛。
吃完,离席前,沈知妤说:“对了矜矜。”
“嗯?”裴矜抬头看她。
“今年暑假你还是先兼职再回老家吗?”
“不一定, 大概率不回去,还有些事情没做完……怎么了吗?”
“我只是突然想到, 再开学我们就大三了,需要去实习诶。”
裴矜有些不明所以。
“你暑假如果没找兼职也不回家的话,我想我们到时候可以先去小叔那里实习,提前适应一下环境。”
裴矜明白了沈知妤的意思,下意识去看沈行濯。
察觉到她投来的视线,沈行濯顺势回视,眸色浅淡无澜,像在看陌生人。
对视一瞬,裴矜随即收回目光。缓了几秒,温和开口:“以后再定,距离暑假还有一段时间呢。”
阿姨将饭后水果端过来。
沈行濯没有久留的打算,起身,直接走向楼上书房。
瞧着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裴矜这才喊住阿姨,询问有没有助消化的胃药。
阿姨说:“有的,我去给你找。”
沈知妤关切问:“又难受了吗?”
“老毛病了,没事。放心吧。”裴矜笑了笑。
在客厅待了片刻,两人回到卧室。先后洗完澡,躺在床上畅聊。
想到自己多舛的感情,沈知妤长叹一声,问裴矜:“我其实还蛮好奇,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裴矜支起身子,靠坐在床头,粗略想了想,“我脑子里好像没什么特别明确的概念去描述这些。”
“大致呢?”
“……很浪漫、成熟内敛、对我很好?”
沈知妤盯着她打量了好一会,忽地坐起来,凑近,“矜矜,你不对劲。”
“……”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裴矜愣了两秒,含笑转移话题,“哪有。今晚不是聊你的事吗?怎么谈论起我来了。”
听她重新聊回这件事,沈知妤顿时丧气,“他好像不喜欢我。我在想,是该放弃还是主动出击。”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主动一次呢?”
“可是会有很多顾虑诶。”
“起码主动了不会有遗憾。”裴矜安慰她。
接连聊了许久,沈知妤有些犯困,关掉台灯,随手打开门口的壁灯,平躺在裴矜身旁。
搂住她的胳膊,寻了个舒服睡姿,阖目酝酿睡意。没过多久,很快熟睡过去。
裴矜毫无睡意,对着天花板沉思很长时间。
将胳膊从沈知妤怀里缓慢扯出,拽过被子盖在她身上,悄声下床,想去客厅静坐一会。
出门,缓步下楼。经过二楼楼梯口时,看到书房的门虚掩着,有暖色灯光溢出门缝。
来到楼下,裴矜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的巴黎水,走到沙发旁就坐,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冷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部,凉得胃有些发痛,令人瞬间清醒不少。
想起不久前和沈知妤说过的话。
不再犹豫,像是作出什么决定般,裴矜倏然起身,径自拐到吧台前。
从酒柜里随便拿出一瓶红酒,找出杯子,倒了半杯酒。一股脑饮尽,抬腿,朝二楼走。
站在书房前,静止几秒,伸手,轻扣门面。
听见沈行濯言简意赅的一声“进”。
深呼口气,裴矜推开门,没进去,站在原地直直看向他。
瞧见来人是她,沈行濯没觉得有多意外,身体微微向后靠,等她主动开口。
“我有话想对你说。”裴矜温声对他说。
沈行濯看她一眼,“进来,把门关上。”
裴矜机械照做,迈开脚步,站在书桌另一侧,距离他不远不近。
静默片刻。
沈行濯笑了声,眼底一片冰凉,“不是有话说?怎么来了又不肯说了。”
以往他在她面前展露的,永远是滴水不漏的表情管理,以至于裴矜从未见过他现在这个样子。
疏离、凉薄、冷漠,或是讽刺。她实在惧怕他的这种眼神。
一时慌了神。强行让自己镇定,裴矜嘴唇颤动两下,“我的确……有事瞒了你。”
沈行濯口吻寡淡,“继续。”
裴矜垂下眼帘,解锁手机屏幕,翻到和他的消息对话框。
向前一步,搁在桌上,放到他面前。屏幕上仅存的两条微信消息,来自他发给她的两份文件。
或者说,是她用他手机发给自己的。
“这是我瞒你的事情。”裴矜低声说,“对不起,沈行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酒劲上来,她反倒不再那么害怕。安静杵在原地,等候他的“发落”。
沈行濯漠然扫了眼屏幕,将目光移向她,“说说原因。”
“之前你让我加微信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财务部总监给你发消息。我需要……需要这两份文件。”裴矜顿了顿,“所以擅自用你手机转发了一份给我自己。”
空气凝结几秒。
“怎么突然又愿意说了?”
裴矜原本还垂着头,听到他的话,僵硬抬眸,看他的眼神掺杂了些许愕然。
他问的是“为什么突然愿意说了”。
而不是“为什么需要这两份文件”。
裴矜实在不认为前者比后者还重要,但眼下,由不得她好奇与否。
忍着酒精使然的轻微晕眩感,轻声回答他的问题,“那天晚上,我跟你说……我想让自己更长久地待在你身边。这就是原因。”
裴矜扯了扯嘴角,发现笑不太出来,索性放弃,“但我也知道,说完这些,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拾起桌上的手机,看他,“明天早晨我会找理由从这里离开。中谷那边我会把行李收拾出来,以后不再过去。还有那张卡和那副唐作,我没动,在客厅的储物柜里,你有空了记得让小钟拿回去。”
“沈行濯,这段时间谢谢你,真心的。”
“我说完了……再见。”
没等他回应,也不愿意听到他的回应。
怕他同意,又怕他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