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死了的这个不是宫里的奴婢,连掖庭都不必知会。西边往北过长夹道,出华林园,承明门大道直出去。宫里倒夜香的,扔厨房杂碎的,喏,连带这些个草席,全走北边承明门出。”
  那两个禁卫笑嘻嘻跟在后头,“头次见识,受教了。”
  前头四人搭话闲聊着往西走,夜风把对话模模糊糊地带入耳中。
  阮朝汐远远地缀在后头。
  胸腔里的心脏急遽跳动,视野一阵阵地发黑,咚咚,咚咚。看似平静寻常的一个白日,接着惊涛骇浪的夜晚。
  “跟着走。看看阿池……”眼里毫无征兆地蕴满了泪,声音极力维持着镇定冷静,“被送去何处。总要把尸身带回来。”
  往西,再往北。草席濡湿的血迹滴了一路。两名内侍唉声叹气地抱怨。“讨不了好的苦差事,每次都落在咱们手上。瞧瞧我新做的鞋,鞋面滴了血,洗不干净了。”
  夜风里传来禁卫的商量声,“我们兄弟进宫不久,资历新,替两位担了这趟苦差事?”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改日必定请酒。”
  “莫客气。好奇心重,趁夜看看承明门去。”
  两名内侍忙不迭地撒了手,换两个禁卫扛草席继续往北。
  阮朝汐碎步走去宫墙边避让,内侍正眼未瞧地说笑路过,沿着永巷往回走。
  前头只剩下两个禁卫。
  之前还搭话不停的两名禁卫奇异地沉默下去,其中一个抬手摸摸草席,加快脚下速度。
  永巷西边往北,过长夹道,前方华林园的葱茏草木出现夜幕中。
  两名禁卫不约而同停了脚步,互看一眼。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阮朝汐远远地缀在后头,夜风里传来前头的嘀咕声。
  “宫里真是暴殄天物,生得这么标致的小娘子,我们乡里百十里见不着一个,轻易便要弄死。”
  “血流了不少,死了么?”
  “下手有分寸,还差着口气。刚才摸过,身上还温着。”
  “指不定过阵子就死了,赶紧寻地方,抓紧时间乐乐。”
  两名禁卫扛着草席快步入了一片玉兰树林。
  阮朝汐蹲在大片灌木丛中,手里的匕首闪烁精光,心里一阵阵地发冷,又升腾起无边的愤怒。灌木左右缓缓拨开,露出一双晶亮锐利的眸子。
  陆适之蹲在旁边,以气声和她商量。“你留这里,我去对付他们。”
  “你一个如何对付两个精壮武人?”阮朝汐冷眼瞧着玉兰树下围着草席的两人。“听到他们说话了?阿池还活着,要速战速决。我出去引开注意,你在暗处动手。”
  匕首藏入袖中,陆适之一个没按住,阮朝汐起身迅速绕开灌木,边走边抬手发狠地揉了把眼角。
  她刻意放重了脚步,从另一边的蜿蜒石子小径入广玉兰树林。
  花开满枝头的玉兰林间,传来了少女极轻的抽泣声。
  月色清楚地映亮来人的婀娜身影。并未察觉林中有人,扶着一棵粗壮的玉兰树,单薄肩头起伏,捂着脸低低哭泣,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继续往玉兰林里走。
  月色下入林的少女仿佛山间迷失道路的麋鹿,姣丽柔和的眉眼遮掩不住,月色映上白皙肌肤,人几乎笼罩在淡淡柔光里。围拢着草席的两个汉子同时坐直了身,目光几乎黏在一处。
  手里握着的黑色幕篱攥成一条黑纱长带。她抽泣着四处寻低矮的枝桠,试图把黑纱长带扔上枝桠,系成死结。
  但幕篱用的黑纱宽幅而质地薄,并不怎么适合悬挂高处。
  试了几次,幕篱被气恼地扔在地上,少女竟然抽出了腰间系着的五彩丝绦腰带,扔上枝桠,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死结。
  绣鞋踩踏上碎石,月下显露泪痕的少女掂脚搭上绳扣,眼看就要自挂东南枝。
  身后响起嘿的低笑。一只粗壮手臂横在绳扣旁边。
  “小娘子生得如此美貌,何事想不开啊。”
  汉子笑嘻嘻抬手拦她,“今晚上命走桃花,一撞便撞上一对。小娘子既然都不想活了,今夜陪一陪阿兄可――”
  阮朝汐的视线转向他,缓缓放下遮掩面孔的衣袖。月色下露出朦胧含泪的眼,美人眸光如秋水。
  那汉子在近距离下正面瞧见她容貌,眼神登时发直,瞬间忘了下面要说什么。
  身后传来啊地一声闷叫。
  几乎与此同时,阮朝汐果断地抬脚前踢!面前的人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弯腰捂住要害处,后背抵到树干上。
  一把精光闪烁的匕首突兀地横在脖颈间。锋锐匕首轻易割破了脖子,血线流淌下来。
  阮朝汐看他的眼神,如山里割开脖子放血的黄羊,视线并不往上看,只专注盯着血线汩汩流淌的脖颈,抬手发力一划。
  幕篱抬起,在身前挡住喷涌血线。
  两边沉重身体几乎同时到地。
  “阿般,快过来。”陆适之急促地招呼她,“来看看阿池。”
  ――
  草席包裹着的少女满身是血,脸色苍白如纸,昏迷不醒,右手腕处空荡荡的。弹得一手好琵琶的灵活秀气的手,被齐腕截去了。
  阮朝汐跪倒在草席边,屏住呼吸查探伤处。断腕处鲜血喷涌,流血至今未停。这么重的伤,不早些救治,人不是醒来活活疼死,便是昏迷中流血而死。
  裂帛声响起,她撕下一截干净衣袖,包裹在傅阿池的断腕边,紧紧勒住止血。
  “快回去。”她低声和陆适之道,“带进宫的包袱里有止血金创药。”
  “阿池我背回去。但这边的尸体怎么办。”
  阮朝汐冷眼瞥过地上血迹斑斑的草席。
  “草席是晖章殿运出来的。把尸体裹草席里,叫晖章殿解释去。”
  两人飞快地把尸体裹入草席中,原样捆扎起来,弃置林中。
  陆适之把昏迷中的傅阿池背起,华林园距离宣慈殿不远,两人在黑暗里疾奔,耳边除了细微的风声和脚步声,只有急促喘息的声响。
  前方巷道深处传来一阵砰砰的拍门和高喝声。
  阮朝汐倏然停步,两人避入高耸宫墙的阴影暗处。
  宣慈殿门的灯笼下方,十来个披甲禁卫围拢门外。
  “开门!”“开门!”
  哐哐的撞门声响彻夜空。
  门里哆哆嗦嗦响起一声,“谁啊……来人为何半夜敲门。”
  “奉皇后娘娘命拿人!白鹤娘子涉嫌谋害小皇孙,如今藏匿在你处,速速开门,把嫌犯交出来!”
  陆适之蹲在暗处,反手去探后背傅阿池的鼻息。
  身躯滚热,呼吸和脉搏微弱,生机在眼前一分一刻消逝,陆适之满头满脸落了汗。
  “他们堵了门,我们回不去,现今如何是好!”
  阮朝汐盯着远处围堵了宣慈殿的禁卫背影,“夜里惊扰老太妃,传出去不敬不孝,不见得是皇后下的令。或许是他们拿不到人,狗急跳墙了。”
  “你在此处。”阮朝汐轻轻探了下昏迷少女滚热的额头,“他们若离去,你立刻带阿池入内急救。他们若堵门,你便在此处候着。我去寻人解围。”
  她急促说完,正要起身,陆适之反拉住她的手。
  才十五岁的少年从未遇到今夜这种生死大事,幼年同伴在眼前逐渐流逝生机,他又要被独自留下,陆适之强忍着哽咽,“阿般,你去哪里!我独自在这里等到何时!”
  “今晚之事不得好了。”阮朝汐视线盯向南面。
  永巷以北的殿室大都黑黝黝的,即便是老太妃的殿室也只映出黯淡灯火。越接近南处的帝后寝宫,灯火越透亮,可以接触到的人也越多。
  “随机应变,我过去想办法。”
  她于黑暗中敏捷地起身,刚往南走出几步,耳边敏锐捕捉到什么动静,又迅速回身躲避回大片暗影中。
  一列数十名禁卫披甲执刀从西边疾奔而来。
  由西往东,穿过黑暗的长巷,沉重脚步声直奔前方灯火点亮的宣慈殿,高声大喝。
  “何人深夜围堵宣慈殿外喧哗,好大的胆子!我等乃宣城王、武卫将军麾下羽林左卫!尔等通报来历!”
  不等羽林左卫穿出长巷,围堵宫门的十几名禁卫已经于黑暗中倏然四散而去。
  几十名羽林左卫气喘吁吁跑了一趟,不出意外扑了个空,隔门问了几句,原路又跑回来。
  西边巷道远处,众多禁卫手握火把,簇拥着一个年轻身影走近,停在岔道口。
  阮朝汐往后退,再次隐入长巷黑暗中。
  火把光芒明亮,她一眼便看清了,来人正是领任宫中禁卫事的宣城王兼武卫将军,元治。
  明亮光芒映在年轻宗室亲王的脸上,映出元治此刻满脸的烦恼。
  “白鹤娘子可在宣慈殿?活着死了,刚才可问明了?”
  “人在宣慈殿,受了些伤,但无性命之忧。皇后娘娘的人也被卑职喝问惊走了。下面如何做,还请殿下明示。”
  元治烦躁道,“本王管得是宫禁,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她要发落宫妃,小王也不好插手……哎,早不发落晚不发落,偏赶上圣驾和荀令君即将过来探望小皇孙的时候发落!白鹤娘子在宣慈殿何处?”
  “据说荀九娘做主,把人安置在她的西偏殿。”、
  “怎么又牵扯了九娘!”元治吃了一惊,急忙吩咐下去。 “去一队人,叫开宣慈殿的门,叫他们准备迎驾,再把西偏殿严实护卫起来。圣驾只是去看小皇孙,西偏殿不必出面。”
  阮朝汐隐在暗处,冷眼看元治忙得团团转。
  “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管不得。圣驾今日心情不好,惹不得。白鹤娘子之事,你们过去叮嘱宣慈殿的人,当面千万不要提起!”
  “宣慈殿门口的血迹清干净了,接驾时什么痕迹也不许有!圣驾即将带着荀令君过来探望小皇孙,记住,不相干的事,莫声张。”
  “听闻皇后娘娘的殿里抬出去一张滴血的草席?去两个人,查查扔去何处了。赶在圣驾到来之前,沿路痕迹清理干净,莫声张!”
  黑暗里响起几声稀疏的拍掌声。
  陆适之一个没拉住,阮朝汐已经从暗处缓步走出。袅娜身影清晰地映照在宫墙上。
  “好个统领禁中的宣城王。事事含糊过去,各处都不得罪,糊弄本领一流。”
  略带嘲讽的清脆嗓音响彻长巷,宣城王大出意外之余,脸皮微微发红,急忙迎上来。
  “九娘……你怎么出来了?”他清了清喉咙,“可是今晚闹得不安生,惊动到了你?莫担忧,小王带人来了。”
  “殿下来得正好。妾正有事要和殿下商议,还请靠近两步说话。”
  元治握着火把,心脏噗通狂跳,挥退了众禁卫,故作镇定地走近两步。
  皇宫禁中是他的巡视地界,日思夜想的玉人就站在面前,他竟可以和她邂逅于深夜的宫墙边,口吻随意地对话,岂不是梦里才有的好事?
  玉人在侧,眉眼柔和,话音细微含笑,元治忍不住起了旖旎心思,试探着又往前半步,两人几乎面对面地站在一处了。
  “九娘出来怎的连宫灯都未带一盏,女婢也未带一个?可要小王送你回去……”
  阮朝汐没有避让。
  随着两人接近,淡淡的血腥气从她身上传来。
  新鲜的血气遮掩不住,随着夜风,越来越浓烈,难以忽视。元治的笑容微微一僵,视线本能扫过阮朝汐身上的衣襟衣袖衣摆。
  银线缠枝广袖上沾染着几团暗色,夜里看起来像是墨点,但为何闻不到美人身上该有的脂粉墨香,反倒血气越来越浓烈?
  元治的视线逐渐带了惊疑,视线落在袖口伸出的秀气手指上。
  阮朝汐丝毫不避讳明晃晃的火把光芒。明黄火光下,玉色的指尖同样沾染着几处“墨点”。
  “殿下刚才说得好。后宫之主,管不得;圣驾心情不佳,惹不得。”
  十六年规规矩矩未做过的事,入宫一晚上全破了戒。
  她今夜闯了宫禁,杀了人,沾了满身满手的血,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好叫殿下得知。皇后娘娘殿里运出来一张滴血的草席,如今就停在玉兰林子里。那处离宣慈宫不远,等圣驾浩浩荡荡从林边夹道经过,一不留神――便发现了。”
  在元治震惊的视线里,阮朝汐随手拉过他的衣袖,自己的手指在干净衣袖上擦了擦,把几处血迹擦拭干净。
  “劳烦殿下派两个人,赶在圣驾到来之前,把出自皇后娘娘殿里的草席从北边承明门扔出去。”
  她淡淡看了元治一眼,“莫声张。”
第102章
  永道尽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四个内侍担一座肩舆,沿着永道从西往东疾走。一位中年内监跟随在肩舆旁不住地催促,“快些,再快些,停!”
  肩舆一个急停,那内监对肩舆上高坐的年轻宫妃道,“虞嫔娘娘,到啦。圣驾今晚在前殿东阁,荀令君和圣驾在一处议事,又用了膳食,圣驾马上就要回后宫来。”
  年轻宫妃下了肩舆,接过宫婢手捧的食盒,姿态娇柔地整理衣饰,等候在永巷道边。
  “再像上次那样叫本宫苦等半个时辰,看本宫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内监满脸堆笑,“这次打听得极为妥当!眼见了圣驾出了东阁,往万岁门这边来了,奴婢才敢去叫娘娘。”
  永巷东面尽头,万岁门在深夜里沉重打开。
  灯火从东面透进了永巷。大片脚步声整齐划一地从远处传入耳边,回荡在永巷两边宫墙高处。交谈声却只有两人,远远随着风传来。
  中年男子嗓音乍听来洪亮,但话音夹杂着气喘声,显得中气不足。
  “和荀郎议事至夜里,之前说好的探望小皇孙,朕不食言。人安置在宣慈殿太妃处,来人啊,知会宣慈殿,把孩子叫起给荀郎看看。”
  夜风里传来从容舒缓的应对嗓音,仿佛山涧流淌的清泉,“臣身为外臣,实不该夜入万岁门。”
  元帝哈哈大笑,“朕放心荀郎的品性。皎月无尘,朕听得多了。荀郎,朕倒要劝你一句,红尘好!红尘多美人,荀郎二十六了还未婚娶,朕怕你出家啊。”
  开道宫灯映亮前路,路边等候的美人提着食盒迎了上去。
  “陛下――”
  灯火映亮了来人的面容。前方朱色龙袍常服的皇帝四十出头年纪,年轻时悍勇,老了眉眼间依旧残留几分彪悍武人之气,但毕竟年纪大了,身材开始发福,年轻时的悍勇印刻在容貌五官间,转变成三分横生凶戾。
  元帝身后半步之外,缓步走出颀长的男子身形,气质濯濯然松间月,身影修长如竹,寻常的绛紫曲领官袍穿戴在他身上,显得格外不寻常起来。
  路边美人撒娇的嗓音叫了一半,骤然见了郎君如玉,嘴里依旧喊着“陛下”,眼睛却走神了一瞬,定在皇帝身后。
  皇帝倏然沉下了脸。脸上挂着的笑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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