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悄无声息。
庭院里的郎君沉思着,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对着地,望着满庭院干净初雪色的白沙出神。
即将踏入书房的时候,阮朝汐回身望去。天边漫天晚霞,暮色浓重,最后一抹金光映照在庭院白沙里,缓慢地挪动形影。
青鹤般的身形站在庭院里的枫树下,大袖在风中展开,露出展翅玄鸟的金线,在暮色里熠熠闪着金光。
那是阮朝汐当晚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下一刻,她耳边听到熟悉的清冽声线,带着她不熟悉的冷意,唤道,“燕斩辰。留下她。”
一个人影闪过面前。
她只觉得肩颈处蓦然一痛,视野陷入了黑暗,人失去了知觉。
―――
耳边传来车马行进的滚轮声响。
马车在崎岖山道行驶,不是云间坞的牛车,而是一辆极宽敞的大车,有牛车两倍宽大。
阮朝汐从沉睡中醒来,手足酸软,肩颈处剧痛,身上披着保暖软衾。
她现在身处在不知何处的山里,车辆似乎正在一路上行进山,比云间坞的温度明显冷得许多。
意识回笼,阮朝汐闪电般直坐起身。身侧有人。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肩头披着暗青色氅衣。她昏睡时原来伏在他膝上,厚实温暖的氅衣覆盖住两个人。
她才动了下身子,腿上覆盖的软衾滑落,惊动了身边人。
荀玄微把掉落的软衾捡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山里冷,你穿得单薄,当心冻着了。”
阮朝汐裹着衾被,忍着脖颈疼痛,迅速掀开窗布帘往外看。
车马不知在哪处的山道里。周围都是横亘突兀的粗枝,前方是新开辟出来的小径,勉强容一辆车通行。
许多轻骑在前后护卫。行车的速度不慢,山道又崎岖,车轮剧烈颠簸,远远比不上往日乘坐牛车缓行的安稳。
她警惕地蜷在角落里,记忆缓慢回笼。
在云间坞里,整理好了箱笼,去小院辞行……燕斩辰打晕了她。
她被强行掳走了?!
“莫惊慌。”身侧的郎君带着安抚意味,把她肩头滑落的暖衾又往上拢了拢。
“莫要急着跳车。车速太快,附近许多的峭壁悬崖,跳下去性命不保。”
他一近身,阮朝汐的眼里露出尖锐提防,拢紧暖衾,默不作声。
荀玄微细致地替她拢好软衾,收回手,平心静气继续说话。
“你年少气盛,许多事并未想明白。我无意对你做什么,只想带你去赴一场宴席,让你看看出了坞壁的真实世道。”
第66章
两人距离分开,阮朝汐绷紧的肩头松弛几分,继续仔细地观察旁边山壁。
荀玄微撩起另一侧的布帘,打量着小径侧边深不见底的黝黑悬崖。
“刚才我思量了一路。请沈夫人来教养你,她是我的傅母,我也是她教养长大的,原以为是最好的安排。但男女有别,沈夫人教养我和教养你,或许用了不同的法子,我在京城难以察觉,是我疏忽了。”
“躲避战乱的坞壁,如何能脱离乱世而独存。水至清而无鱼,你在云间坞过得太干净,十二郎这个钟氏幼子在钟氏壁过得同样干净,你们或许对外头世道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阿般,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如今的世道,捧出一颗真心的天真活法能不能活。你生来聪慧,很快便会明白过来。”
阮朝汐拢起暖衾,只问,“这是哪处山里。距离云间坞远不远。”
“是一处你从未到过的所在。历阳城外的东山,距离云间坞约莫六十里。”
荀玄微一眼便看破她的想法,“夜里秘密出行,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钟氏车队决计跟不过来。”
他从角落里取出一副黑布制成的幕篱,递给她。
“约好的宴席地点马上就到。你需准备一下,下车后莫要露了相貌。”
阮朝汐不肯接,“先告诉我,今日的宴席都有谁。有何目的。”
“今日的宴席主人你见过的,你不大喜欢他。戴起幕篱,遮掩形貌,于你有益无害。至于目的――稍候片刻,我会说给你。”
说话间,车行速度已经慢下,耳边传来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他们正在接近一处山间瀑布,听声音瀑布的规模不小。
徐幼棠在车外回禀,“郎君,前方便是东山宴席的场地。平卢王殿下已经先到了。”
阮朝汐听到‘平卢王’三个字,瞬间抬头,视线在对面郎君的身上转了一圈。
荀玄微并未勉强她戴上,将黑布幕篱放在她身侧。
“今日的宴席之主是平卢王,我为客。我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带来此处宴席,你若恨极了我,只需在我需要你应和时不理不睬,或者我说东,你说西,引得平卢王起了疑心,我这条性命,便丢在这处东山里了。”
阮朝汐心头一震。
荀玄微起身下车,于车门边侧身回望,见她毫无反应,笑叹了声。
“我在你手里丢了性命倒是无怨无悔。但是阿般,你须知道,世上除了句句心事吐露的真心实意,还有我这种筹谋打算、满口谎言,只求拔除荆棘,庇护宗族亲友的真心实意。”
车帘摇晃着落下,人下了车。阮朝汐迅速起身跪坐到车边,素白手指掀开一角布帘,谨慎地往外张望。
马车停在一处半山坪处,周围俱是峭壁悬崖,匹练似的瀑布从对面山崖落下,落入深潭,传出巨大的水流轰鸣声响。
日头高挂在天幕,阳光映在对面的瀑布,水流飞溅,半空水雾中隐约闪现一道彩虹。
难怪今日的宴席选址在此处,景致可谓是绝妙。
瀑布流水对面,半空悬挂的彩虹之下,宴席在半山坪处摆开,众多奴婢流水般地送上美酒美食。
平卢王元宸提前到了。他今日又穿了身赤红锦袍,气焰煊赫,大笑着迎上来,“荀郎!小王在此设宴,苦苦等候已久!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荀玄微的唇边挂起浅笑,从车驾边缓步迎上,“有劳殿下等候,惶恐之极。”
“不必惶恐,不必惶恐!名满天下的荀郎大驾光临,小王就是等个三两日也无妨!”
一身赤色锦袍的平卢王身后,头戴黑纱幕篱的婀娜女子盈盈拜倒,“妾见过荀郎。”
“十六娘请起。实不必客气。”
阮朝汐听到那句寒暄的“十六娘”,视线往那婀娜女子身上转了一圈,默然想,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崔十六娘……
下一刻,视线里闪过一角赤色衣袍。平卢王元宸迎上几步,竟然问起了她,狐疑的视线四下里搜索。
“上次咱们商议的小娘子呢?叫做十二娘的那个。荀郎没带来?”
荀玄微神色自若地站在车边,未作应答。阮朝汐手一松,掀开一角的车帘放下,白皙指尖消失在视线里。
元宸哈哈大笑起来,“哟,小娘子原来是闹脾气了,不肯下车。荀郎,和你之前说的乖巧可人……不大一样啊。”
荀玄微镇定道,“惭愧,我确实叫不动她。人就在车上,看她今日愿不愿下车了。”
车里车外只相隔了不到十步。车外的对话传进车厢里,阮朝汐听得清清楚楚。
短短一个刹那,两三句对话暗潮汹涌,平卢王打量马车的视线阴毒如蛇。
她想起那句凶险的“这条性命丢在东山里……”不再迟疑,把黑布幕篱戴起,起身下车。
那幕篱是特制的,加厚加长,使用的黑布至少有寻常布料三倍厚重。穿戴起来后,竟然遮蔽了八成视线,只能朦朦胧胧的看见一点景象,以至于难以前行。
阮朝汐扶着车门,正想着要不要跳下时,荀玄微已经走回车边,搀扶她的手臂下了车。
“催了一下就出来了。还算乖巧。”元宸大笑着迎上来几步,目光里却满是揣度窥探,来回打量个不停。
“上次咱们商议的,就是这位小娘子?哟,怎么戴着这么厚的幕篱,连身段都瞧不见。”
“正是吾家十二娘。”荀玄微侧身挡住了元宸的视线。
“殿下这回能不能顺利返京的关键,就要落在十二娘身上了。专门做的幕篱,要的就是无人能窥视十二娘的相貌,如此才好瞒天过海。否则等京城的王司空过来豫州,他手下人马四处查问,窥到了十二娘的相貌,岂不是漏了马脚,大计难成。”
元宸嘶了声,打量目光立刻收了回去。
“那么大个豫州,当真找不出一个容貌肖似我那早死的婆娘?非得搞个完全不像的。风险太大。荀郎,我心里不甚安稳哪。”
“豫州虽大,去哪里寻士族高门出身的小娘子,愿意替殿下出头,担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倒是我家十二娘,虽然容貌不似――”
说道这里,荀玄微语气亲昵地唤了声,“十二娘,近前些,到阿兄这里来。”示意阮朝汐走近。
“好在性情乖巧,又在云间坞里自小长大,和我亲厚。殿下叮嘱的事,看在我的薄面上,十二娘总是愿意尽力去做的。”
阮朝汐一言不发,缓缓走近。
荀玄微在平卢王面前摆出一副和她亲厚的态度,把即将发生的事告知她。
“京城有一位姓王的长辈,身份贵重,官至一品司空。王司空的爱女,便是平卢王殿下亡故的发妻。十二娘,王司空很快要来豫州了。委屈你在王司空到来期间,不要摘下幕篱,莫要让陌生人瞧去了你的形貌。王司空只来豫州几日,等他走后,你就可以摘下幕篱了。”
对面狐疑的目光紧盯不舍,荀玄微自若地转头和平卢王解释:
“十二娘怕生,在豫州交游不广。王司空和我有师徒的情谊,我在京城见过故王妃,他听闻了十二娘长得肖似爱女的说法,必定会私下来询问我。”
元宸一拍大腿,“荀郎肯出面担保,说十二娘长得像我那早死的婆娘,王老儿必然就信了。如此一来,十二娘长什么样,长得像不像,确实不打紧。好一招瞒天过海,妙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入席,荀玄微举杯敬酒。
“瞒天过海,只是计策成功的第一步而已。等王司空来豫州,殿下如何做,才是殿下能不能顺利回返京城的关键。”
元宸张口就道,“那老儿……”
荀玄微饮酒的动作略停,笑看他一眼,元宸不情不愿改了称呼。
“当着王家老岳翁,小王必然要思念发妻,懊悔不已。十二娘长得虽然像小王早死的婆……王妃,但小王看到了肖似的面孔,反而更加地思念结发爱妻,悔不当初,痛哭流涕,和岳翁重归于好……好叫他王家莫再反对我回去。”
说到这处,他气闷地灌酒,“他娘的!那老儿也配!”
“殿下的前程要紧。若是实在当面哭不出,早备些姜汁辛椒之物也是好的。”
“荀郎放心,当面真哭!为了老子的前程,拿刀子往身上扎,也得哭他个哀哀凄凄,花团锦簇!”
轰鸣的瀑布对面,宾主两人开始喝酒,边喝酒边长谈未来。平卢王这场酒喝得心怀大畅,转头吩咐身后的女子。
“十六娘,带十二娘下去,你们女人找点话说,寻个地方用点吃食。当心她那幕篱别揭了。”
“是。”崔十六娘温婉应下。
阮朝汐起身跟随崔十六娘往远处走,耳边传来舒缓的嗓音。“殿下得偿所愿之后,不知我家二兄继任豫州刺史之事,殿下可愿协助一程?”
“哈哈哈,荀郎放心,小王向来重诺,身为宗室,一言九鼎!”
“以此杯美酒,敬殿下的一诺千金。”
这场东山宴席来得突兀,和乐融融中潜藏杀机。阮朝汐心事重重,和陌生的崔十六娘一路无言地走向远处。
半山坪远离山崖和瀑布的另一侧,此刻也摆放好了一处精致席面。
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食案后,什么也不肯吃用,她顶着幕篱也瞧不见什么风景,只盯着自己脚下的沙地出神。
对面的崔十六娘看在眼里,轻轻笑了声,对周围女婢道,“把琴取来。你们退下罢。”
“是。”
阮朝汐从恍神中惊醒,纳闷地想,这崔十六娘的声音有点耳熟,莫非从前听过。
心里起了疑窦,她便留了意,透过朦朦胧胧的视野,往崔十六娘那处仔细打量。
正巧崔十六娘坐在向阳处,整个人沐浴在光下,人又坐得近,她隔着幕篱勉强能看清。
一眼望去,正看见崔十六娘将幕篱摘下,露出娟丽容颜,在暮秋山间的阳光下回过头来,冲她温柔地笑了笑。
“妾崔绾,给十二娘见礼。”
阮朝汐幕篱下的一双清澈眼睛震惊地瞪大了。
眼前抱着琴的清婉丽人,哪里是传言里声名狼藉的崔家幼女十六娘。
她……分明是……分明是……
分明是她曾经在云间坞里见过的熟悉面孔!
出坞五年,无影无踪的娟娘子!
阮朝汐的肩头细微地颤了一下。黑布幕篱遮蔽全身,看不见她此刻的面部表情,只有身前交握的两只手,缓缓握紧,隐约可以窥见几分内心的激荡。
娟娘子,不,现在她明面上的身份是崔家十六娘崔绾,冲她莞尔举杯。
“宴席酒菜都是我亲手准备的。十二娘吃用点无妨。”
阮朝汐在混乱冲击下举起长箸,不知滋味地用了几口菜品,目光依旧紧盯着对面的“崔十六娘”。
传言说,崔十五郎私逃豫州,自尽在云间坞门下。他幼妹十六娘未能跟随兄长死节,反倒落入平卢王的手中,沦落为他的侍妾。
崔十五郎从云间坞城楼高处决然跳下,没过几日,娟娘子便于领命悄然出坞。
传言说,崔十六娘家学渊源,雅善琴音。
娟娘子正学得一手绝好的琴。
尘封多年的记忆涌现。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忘怀。崔十五郎自尽前夜,娟娘子和崔十五郎,其实于书房中见过面的。
云间坞里的娟娘摇身一变,成为平卢王身边的爱妾崔十六娘。悄无声息的身份转换,在仇敌身边遭遇故人,莫非――竟从久远的五年前开始铺陈?
五年的漫长岁月,遮掩身份,日夜周旋在毒蛇身侧,难以想象过的是什么日子……
对面的女郎浅笑盈盈,在瀑布飞溅的山间抬手抚琴。
嗡――琴音清越嗡鸣。
轰鸣的瀑布声中响起悠扬琴声。轰然水声非但没有压住琴音,反而衬得琴音更加舒缓轻灵。
得见故人,心悦神飞。
阮朝汐在一曲清音中开始进食。舀起一匙鱼羹,撩开幕篱末端,只露出红润的嘴唇。鱼羹的滋味香嫩爽滑,对面的故人欣慰笑看。
一曲终了,又拨新音。
缭缭余音不绝,“崔十六娘”重新抱起了琴,袅袅婷婷走回宴席中的元宸身侧。
“今日和十二娘谈得拢,兴致高昂,多奏了几曲。妾累了。”
元宸拍拍她的手背,“今日听你的琴,确实听得高兴。阿绾累了,宴席就到此结束罢。回了。”惺惺作态地起身和荀玄微告辞,亲自送出了几十步,回身拥着崔十六娘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