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不代表他从前不担心她,以往她每次出去为梁阁做事,他都会等她,纵然到半夜,他也从不会睡,直到她回来,他才会安心地歇下去。
“那你会等我回来么?”
孟琼巴巴地看着他,眼底的那一丝希冀教人生怜。
周誉捏着折扇的手指紧了紧,却嘲讽道:“不会。”
短短两个字让孟琼明白,他是真的已经对她失望至极。
“那你允诺了,我去取沈遣的头颅,你就相信我。”
事到如今,她只希望他相信她不曾骗他。
周誉“嗯”了一声,似是连同她多说一个字都嫌烦,“嗯”完后便不再同她说话。
当初他谋反,孟琼曾将梁阁号令天下的血玉赠给他,重逢以后,她在他的大拇指上还是曾经见过那块血玉磨成的扳指的。可今日却不曾见。
“等我取下沈遣的头颅后,你能不能把那个扳指再带回来?”
孟琼仰面看着他。
周誉昨夜取下了扳指,但仅存的理智让他没把它扔了。可此刻,她问了,想到她这些年对自己的欺瞒,他淡道:“早扔了,孟琼,本王不会把一个骗了本王这么多年的人的东西留到现在。”
孟琼抿抿唇,听了这话顿时没再吱声了。
李昶负责迁郡的事宜,芙蓉郡与蜀地之间只隔了一个南陈郡,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孟琼人在马车里,也不欲叫他,所以李昶一直到分别都不知道孟琼不曾回燕都。
傍晚的时候,玉簟秋送吃食给孟琼,忍不住问:“你今日但凡叫住李昶,你就能跟他走了,你怎的不叫他?”
“我不叫他也是想走就能走。”
孟琼吃着甜津津的糕点,纠正玉簟秋的同时,也发自内心道:“他有他的大好前程,他只要想,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在史书上都有名字的人。”
至于她嘛。
就不好耽搁人家了。
第25章 前夕
孟琼从来是一个豁达的人,玉簟秋听她这么说,只当是自己多嘴了。
“表兄如今在你面前看着好好的,但伤口昨夜又裂开了,你们在一处,你稍稍照看着他。”
纵然周誉从未允诺过她婚约,可即使做不成夫妻,亲人的情分终究是在。玉簟秋也希望他好。
“嗯。”
孟琼嘴上“嗯”了一声,但心里却明白自己是如何被骗过来的。
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过被骗过来也好,等真回了燕都,头上多加了一桩罪,她都不知道去何处为自己申冤。
“玉郡主。”
孟琼在玉簟秋将要离开之际突然抬头叫住她,从袖口间拿出一把匕首递给她。
那匕首的刀鞘之上刻着祥云纹,还有一朵凤凰花。
“我虽在梁阁做了数年的杀手和死士,但我并非不懂道义之人。我父亲护着元祐,一则是因为我姑母是为我死的,他有愧他的亲妹妹。二则是元祐没有至亲,此生独他一个亲人,愿意把朝堂的权力交给他。”
“可手握权柄的人走着走着,就会迷失自己的初心。我若没能取下沈遣的头颅,那必然凶多吉少。此生唯有一念,还望郡主成全。”
孟琼将那匕首打横递出,低声开口。她眸光坚毅,提到梁阁,目光里总还存着一分温暖。
“你说。”
车轿内位置不大,念及往日情谊,玉簟秋愿意允她一个安心。
“两年前我给周誉的那一块血玉玉佩本是用来号令梁阁众人的,但如今没了,这把匕首给你。我若活着回来,会同你要回这把匕首。我若不能活着回来,烦请郡主替我跟方君寒说一声,他不想做这个生意那便不做了,梁阁的其他人若想散的便散,若不想散的还请郡主替他们谋一份差事。”
孟琼这话说得很诚恳。
梁阁于她,跟家是一样的。老阁主当初把梁阁交给她,并非只是因为她的剑法和枪法卓绝,更是因为她内心柔软。
梁阁在大燕活了几十年,纵然这个组织不是落到孟琼的手里,也依旧有日子可过。
可相同又不同。
它在旁人手里照样能好,可死士终究是死士,活得没有感情和温情。
只有孟琼,能真真切切地将梁阁里的每一个人当做人来看。
“托孤么?”
玉簟秋没接那匕首,只用帕子擦了擦指尖,道:“我可没那么多功夫发善心做这样的事情,你要交托他们,只管自己等活着回来自己去。”
“本郡主可不是什么善茬。”
玉簟秋语气平静,一双柳叶眉轻轻扬起。
孟琼收回匕首。
“玉郡主,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好人。”
孟琼这话发自真心。
南陈郡十年,她见过这个人无数次,虽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厌恶。
玉簟秋这些年所有的好名声来自于父亲,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跋扈且不通人情,到孟琼这里却得了个美名,出奇也并不奇。
“孟小缘,你这话是真心的?”玉簟秋笑了一声,眉眼间难得露出妙龄女子的娇俏。
“真心。”
孟琼摆好食盒里的碗筷,坦然开口。
“可即便你如此说,我也不会第一个放开表兄的手。世家大族需要联姻,孟琼,我父亲需要魏王这一支的势力。”玉簟秋刚刚还有的笑意,也渐渐收了回去。
她喜欢周誉,更需要周誉。元祐即位后对她父亲长平王的忌惮很深,倘使不联姻,她父亲独木难支一个人能在朝廷撑多久了。玉氏倒了,也就意味着周誉的母族倒了,相辅相成,世家的光辉从不是靠一个人撑着的。
玉簟秋的话,孟琼多多少少能明白。
“我如今早已经想不到这里了,我只是希望,我们的前十年,多多少少能干净一点。”
纵然不能在一起。
前半生最干净最温暖的日子也不至于是脏的。
孟琼眼神澄澈。
玉簟秋点点头,有话想说,但终究又什么都没有说。
蜀地到南陈郡只有一日的路程,周誉白日里在孟琼的车轿里,到了晚间,她本以为他不会来了,所以早早地倚靠着车轿休憩了一会儿。
车轿颠簸,周誉中途还是上来了,孟琼倚靠着马车的一边,瘦弱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如果不是知道她做了那么多年死士,他倒是真会觉得她有几分孱弱。
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周誉胸口的刀伤疼得睡不着,本恶劣地想把她也弄醒,可最终又没下手。
孟琼睡得很安稳,呼吸均匀得很,长长的羽睫垂在眼睑处。她睡得很沉,直到马车经过一段泥泞的石子路,孟琼被磕绊了一下,这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你怎么来了?”
她刚睡醒,还有几分恍惚。
周誉被她气笑了,“孟琼,这是魏王府的马车,本王到哪里还需要向你禀报么?”
孟琼摇摇头,寒风透过车轿的帘子拂进来,吹得她一个激灵。
“到蜀地了么?”她问。
“快了。”
她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蜀地,周誉倒有些诧异。他的气性现下已经消了些,让她去砍沈遣的头颅也是些气话,敌方的大将,哪里是她说杀就能杀的。
周誉想,如果此刻,她说几句软话求求自己,他就顺势给她一个台阶下。
于是,先把话茬子抛给她,“这么想去蜀地,这么想去送死?”
死不死的太难听了。
“死不死的太难听了,周誉,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背了许多人命债的人最是信鬼神,孟琼前半生有亲人等同于没有亲人,身边也没个担心她生死的人,私心里还是希望周誉能对她说些好话。
可惜了,隔了这么多的生死和误会,他们之间哪里还有什么吉利话可以说。
“孟琼,你就是真死了,本王也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本王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当初觉得你无家可归,很是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愿意让你陪在本王的身边。”
周誉敲了敲手里的折扇,疏离地开口。
他往日说话杀伤力很大,但也没有这般伤人。孟琼原本脑袋还混沌着,听了这话难过到清醒。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知道的。”
周誉听她的低低的嗓音里一下子也没有了波澜,心里蓦地紧了一下。
第26章 分离
车夫快马加鞭,赶在天亮之前,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到达了蜀地。
他们来得很不巧,在来之前的一个时辰之前,长平王刚好带着属下去夜袭梁军的粮草营了。
“长平王爷刚走,说是不把对面的粮草都烧光,绝不回来。因为是偷袭,他要属下换上他的甲胄,频繁出入这城门,给沈遣一种他还在蜀地的感觉。”
王洛之早所有人一步来到蜀地,此刻在城门后面
PanPan
迎接周誉一行人,换上的是长平王的甲胄。
“一大把年纪了,火烧粮草这种事还自己上,哪个主将做成他这样?”
玉簟秋从轿辇中下来,抚着自己的一双素手,冷冷清清开口。
长平王在众将士的心里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可在玉簟秋这个女儿眼里,就是一个有些作的老父亲。她母亲死得也早,死后父亲再没有娶妻,是以,这些年玉簟秋总想着多操心父亲一点。奈何自己这位父亲是有反骨的,根本管不住。
王洛之倒是负责,主动替长平王打圆场,“沈遣阴毒,长平王爷怜惜下属,担心他那些年轻的兵招架不住沈遣那么个老滑头,这才跟着他们一同去。郡主莫要担心,他很快就能回来了。”
玉簟秋望了望紧闭的城门,“刀剑无眼,希望那个老头子小心些。”
王洛之见玉簟秋松口了,也没什么好安慰的了。于是乎,带着周誉一行人进了军营。
军营里头贴着沈遣的画像,长平王恨毒了沈遣,连教练场的靶子上都有这个人的像。
“他是沈遣?”
孟琼一路走,一路看这些画,一路问王洛之。
王洛之不解道:“是他,孟姑娘,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琼的剑周誉已经命人还给她了,此刻她摸了摸腰间的剑,只轻声道了两个字“杀人。”
“杀谁?”王洛之不明白。
“该杀的人。”孟琼也不打算同他讲清楚,见周誉同玉簟秋在一起一道叙着话走远了,回头温声问王洛之,“你能带我上城楼看一看沈遣么?”
他不知道长平王准备偷袭粮草军营,所以人定然向以往一样照旧守在自家军营门口,站在城楼上的位置,孟琼应该刚好能瞧见他。
王洛之是个聪明人,“姑娘要杀的是沈遣?”
孟琼怕他追问,“此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王洛之这些年就不曾拒绝过孟琼,虽欲言又止,却还是带她上了城楼。
北风吹倒战旗,远处是连绵青山,孟琼远远地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了不远处正在教手底下的人练兵的人。
虽然隔得远,但很是巧合,不远处,沈遣也向着向她投来了一瞥。
四目相对,两人眼神交汇之时都带着杀意。
沈遣这个人,孟琼曾经听过他。他武功极高,是南梁的禁军教头。
倘使能活着杀了他,她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行军打仗的事王爷会去做,他如果跟你说,让你做什么险事,一定是说说而已,你不要当真。”
王洛之不需要问就大概能猜到自家主子定然又说了口是心非的话。
孟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突然见城楼之下一片骚动。
南梁的军营突然就乱作一团。
“王爷他偷袭梁军的营草成功了!”
“不仅烧了他们东营的粮食,还有西营的粮食也烧了!”
耳畔是侍卫们的喊叫声。
孟琼充耳不闻,只从旁边的士兵手里拿过了长枪,对准了城楼下那人。
狠狠一枪砸了过去。
相较于剑,她耍得更漂亮的一直是枪。沈遣到底是个身经百战的人,躲了一下,这才只被扎中了胳膊。
孟琼趁着这个功夫拔出了手里的剑,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到了地上。她屈膝,单手撑着地,面露杀意地看着沈遣。
军营里的人都忙着救火去了,沈遣胳膊虽被刺中,但于沙场之人而言,这算不得什么。
“十年了,小姑娘。你是唯一一个伤到本元帅的人。”沈遣拔出自己的弯月大刀,也不跑,看起来当真想同她比试的样子。
孟琼的剑尖在在地上蹭过,她站起来,对着沈遣一笑,“那有没有可能,我也是第一个能杀你的人呢?”
“狂妄,呵。”
沈遣亮出大刀,紧接着便是一片刀剑碰撞的声音。
王洛之知道沈遣的斤两,也知道孟琼的斤两。前者身经百战多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后者是天赋型选手,但持久性不行。他不得法子,只得去找周誉。
“姑娘,你出剑虽狠,可不留气力,最后害得是你自己啊。”沈遣看出她剑法里的纰漏,朗声笑笑。
“聒噪。”
孟琼说:“我今日就是要取你的头颅。”
“那不如换个地方。”
“老子我也很久没遇过对手了!”沈遣倒是很畅快。
在这城楼下打,待会子梁军都回来了,这以多欺少,她太不占优势了,用剑身挡住他的弯刀,孟琼几乎是没有思考,就道了一声好。
两人一直打到不远处的山脚下,又从山脚下打到山上。孟琼从前杀人都是一刀致命,没这么耗力气,打到山上后确实有些不行了,但是手上动作却没停。
“大燕如今是没人了么?派一个女人来做杀手?”沈遣话语轻蔑。
他越是轻蔑,孟琼下手就越狠。可他躲闪的快,两人打斗了两个时辰,孟琼已经数不清自己身上多少刀伤了,但沈遣除了一开始那被投掷的一枪外,毫发无损。
“大燕不是没有人,是解决你只需要一个女人就够。”
孟琼打不动了,以剑撑地。
沈遣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倒是觉得有几分兴味,“小姑娘,你今日若及时收手。我倒是可以放你一马。”
孟琼鬓角处尽是冷汗,听这话倒是笑了,“怎么放?”
“做本将军的干女儿,为南梁做事。”沈遣看重了她是个好胚子。
“什么?”
沈遣见她没听清,走近了重复一遍,却在走近她的那一瞬间被她用刀抵住了脖颈。
“干女儿?为南梁做事?你去死吧!”孟琼没什么力气了,只狠狠地想往他的脖子上切一刀,可沈遣又哪里是个善茬,在她的刀子才切下去一寸的时候,他猛地一挣扎,将孟琼整个人掼摔到了山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