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誉好整以暇的目光望向他。
周遭除了他的目光外还有一双双尚书们的眼睛。
“舅舅, 你先起来!”元祐咬牙, 红着眼将孟庸昶扶起来。
孟庸昶这一遭虽在周誉的手里折了一下, 但只要能抓住这个外甥对自己这个老臣的最后一丝怜悯, 一切就都还不算输。
孟庸昶一张老脸上满是血污,颤颤巍巍地在元祐的搀扶下起来, 可下一刻却听自己这外甥咬牙道:“三司虽恶劣,却也要劳烦舅舅进去待上个几日了。”
元祐说着扭过脸去,似是没有办法直视这位舅舅。
孟庸昶原先还是一副垂老可怜的模样,可在听闻这话后,趴在房梁上的孟琼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眼神变了。
她这两面三刀的爹, 她是最清楚不过的。好不容易利欲熏心爬到了这一步, 又怎么会甘心进入三司那种鬼地方呢?
她捏紧了手里的刀刃, 直接告诉她,不对,很不对。
果不其然,孟庸昶缓缓地直起了腰来,他的身子原先是佝偻着的,如今突然立直了。
“陛下真的不给老臣半点余地么?”
怎么没有给他余地呢?为了母族的兴盛和繁荣,这些年他把大燕最至高无上的权柄都交给了他。
孟琼听了这话都有些想替她那倒霉的皇表兄抱屈。
孟庸昶是否清白,如周誉所言,元祐知道的一清二楚。入了三司,纵然他能保住他的性命,可从前的尊贵荣耀,便都付诸了东流。
元祐明白舅舅突然问自己这话的意思,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年,自己的这位舅父,这位相国,确实做得太过。
“舅舅,入了三司,朕也会极力保全你的。”
外头的天黑沉沉的,一声“春雷”劈下,道观外的百年老树拦腰而断。
“既然如此,那陛下就莫怪老臣了!”
孟庸昶抬了抬手,那几个原本摁着官员的侍卫突然拔刀而起,将刀子对准了一旁的这些尚书。
元祐是他的外甥,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动手。
孟琼背后一片冷汗,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父亲要做什么,他是要杀了那几个尚书,再仗着元祐对他的那一层感情,继续在朝廷上招摇撞骗。
疯了么?
孟琼不可置信,但很快又意识到自己无疑是在想一个蠢问题,不够残忍,不够疯,她的这位父亲,又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孟琼对着不远处的大树吹了声口哨,半然后提着刀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
“小缘?”
孟庸昶看到孟琼后冷笑了两声,只一句话。
“你今日提刀是要杀你的父亲么?”
他满脸血污,再加上老迈,如今显得格外的不人不鬼。
“我只想要你受到大燕律法的惩处,杀你不是我最想做的。”孟琼的刀尖在地面上滑动着,她抬眸看着孟庸昶,父女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可言。
她是如此,孟庸昶又如何不是。
只是,同样的,亲缘关系在这里,手刃血亲,于他而言也确实艰难一些。
可这儿,还有个周誉啊。
“元祐,这些年舅舅待你当真就跟亲子是一样的,今日舅舅先帮你除去这些嚼舌根的老臣,再帮你除去这一个随时会威胁你皇位的兄长吧!”
孟庸昶摆了摆手,那些侍卫伺机而动。
孟琼还没有反应过来,户部的尚书已经血溅当场。
“舅舅,你疯了么?”元祐惊呼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庸昶。
血溅在元祐的脖颈上,滚烫。
他是皇帝,万人至尊,操控生死,却是平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温热的血就这么溅上肌肤的滋味。
梁阁的人从天而降,跟孟庸昶手底下的这群大内侍卫扭打在一起。刀光剑影成一片,大内高手武功并不逊色,孟琼跟他们打了一阵,很快发现,他们更多的人是奔着周誉去的。
周誉腰间有一把软剑,剑剑利落地防备。可他身上有旧伤,几十招过后,败下了阵来。
方君寒这个人平时拈花惹草看着没什么真本事,可在躲闪方面却很有一手,见周誉败下阵来,孟琼又应接不暇,只好咬着牙去帮他。
“姓周的,你带着伤出来晃悠什么东西?”
“魏王府待着逗逗姑娘不好么?”
碎嘴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姑娘。
周誉背上起了一阵湿汗,听了方君寒的话,心里想,魏王府哪里有他的姑娘,他来此处,本也就是为了让他的姑娘高兴。
“元祐。”
“走吧,这些朝臣死了,还会有新的辅佐你和小储君的大臣。这些人,不是你还考虑的,舅父能把天下送到你的手上,就能帮你守住这大燕的江山!”
一片杀戮,孟庸昶冷血冷心地劝诫着元祐。
“舅父,这就是你要的么?”元祐求仙问道了几年,他要尘世的权柄却也想求得道家的超脱,他疼惜自己的这位舅父,可眼下这一幕绝不是他想要的。
他含着泪看着孟庸昶,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
孟庸昶此刻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子怒其不争来,“这些大臣自你登基起哪个真的瞧得起过你?你有那么多个兄弟,你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么?你旁边这位九哥,他当年是要跟你争皇位的!再说面前这几位尚书,他们哪一个私底下不是觉得你是靠谄媚先帝才上的位?”
孟庸昶冷哼一声,到如今也不再说那些君君臣臣的假话了。
元祐的母亲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当初送她入宫,耽误了她的一生,一直是孟庸昶这些年心里最深的一根刺。
他借着元祐得到权力,却同时也是真的盼着这个外甥好。这份真心甚至要比他待自己的亲生子女更甚。
“天呐,这场大戏,人家不领你的情,老头儿!”方君寒鄙夷地看了一眼孟庸昶,他正和周誉配合着对付面前的两个带刀侍卫。
孟琼挡在几个尚书面前利落地挥着刀,眼看着面前的人倒下的差不多了,却眼尖地看到方君寒在看戏。
这个有病的家伙,分不清场合。
“方君寒,你的左边!”
“好嘞,我知道的。”他一个转身,一剑朝着那侍卫挥过去。
“右边!”
孟琼喝了一声,突然看到右边那个侍卫拿起了刀,那架势俨然是要把此刻背靠着背的周誉和方君寒直接捅个对穿。
“呆子!”她低低地骂了一声,飞身过去,来不及多想,直接把离她最近的方君寒给推开了。
周誉原本正在全力地抵御着这些大内侍卫,见孟琼过来了,有些担心她的安危,略微分了一下神,却不曾想,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分神,不远处一柄长剑直接贯穿了他的胸口。
他闷哼一声,疼痛让他体力不支半跪在地上。
他昏沉之间看见了不顾一切也要护着方君寒的孟琼,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从前最疼他的人,是真的已经不在乎他了。
虽说这么想有些矫情,但他还是忍不住朦胧着一双眼睛看着孟琼,咬牙低低地唤了一声,“小缘!”
孟琼这才意识到刚刚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她责怪过他,恨过他,也有过想这辈子都见不到他的念头。可眼下看着那穿透胸口的长剑,她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落泪。
“说我分神,孟琼,你也不要分神啊!”方君寒大叫一声,还有几个侍卫没倒下去呢。
她现在何止是分神,简直是六神无主。
“那剑上没毒。”
“也不是心口的位置,他死不了的!”方君寒企图唤醒她。
“周誉,你……”孟琼下意识地落了几滴眼泪,很快又咬着牙擦干净,准备重新拿起剑准备同这些人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就在这时,几个侍卫像是窥探到了什么一样,五六把剑齐齐从上而下,袭向他们。
周誉咬紧了牙关,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欺身上前,用臂膀护住了孟琼和方君寒。
“对不起……”
唇边溢出鲜血,他感觉背上一阵钝痛,意识越来越混沌,可他依旧很想跟孟琼道个歉。
“住手!”
“再不停手的,朕会诛你九族!”千钧一发之际,元祐终究还是没有忍心让这些人就这么把他的兄长处死。
他毕竟也是曾经在福惠皇后膝下待过的孩子。
剑锋不曾再深入,快速地拔出,几个侍卫都面面相觑。
孟琼的肩膀上都是这人潮湿温热的鲜血,她往他的背上摸去,也是满手的血。
这场景让她心惊,也让她不由得回到了李昶死的那一天。
“你这个时候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少用这些苦肉计,你就是死了我都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的。”她感觉他越来越没有力气,忍不住说着他当初说的狠话刺激他。
“可是你还是哭了。”周誉苍白着脸笑笑,抬手将她面颊上的泪擦掉了,“这些日子以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嫉妒李昶。”他嗓音发酸,有些微微的涩意。
薄薄的唇突然贴紧孟琼的唇,温热的却已经微弱的呼吸扑打在孟琼的面上,孟琼顾不上骂他,心中只有忐忑。
“周誉,你活下去,我跟你的账就一笔勾销了。”她低低地开口,神色里带了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对他的依眷。
可周誉却没有再回答她,他眼前昏昏沉沉一片,没有力气再撑下去了,只是渐渐失去了意识。
“去死吧!”
一声厉喝突然响起,孟琼猛地抬起头,原以为是原先的侍卫又要对付他们。
却不曾想,是兵部的那位直接提起地上的长**向了孟庸昶。
这一枪直接戳中他的心房,孟琼惶惑了一瞬,只看到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杀人就是要稳准狠!”
“孟相你做了这么多年相国,没想到还不如我一个匹夫!”
孟庸昶这些年朝中树敌众多,但兵部这位本质上来说并不能算他竖的敌。
只能说瞧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为了一己私利,曾拦截军粮,这事做的属实恶心。再加上今日这些地方官员细数的种种。那他就该死。
“舅父!”
元祐惊慌地看着满口是血的孟庸昶,哀哀地唤了一声。
孟庸昶粗喘了几口气,没有想到会遭此结局,伸出手缓缓抚摸了一下元祐的面庞。
这个孩子,真是像极了他的那位妹妹,从眉眼到神态,再到这些年的乖觉。
“元祐,守……守好你的江山……你在,孟府就在……”
无论如何,他是李家的皇帝,又何尝不是孟府一族走出来的皇帝。
“舅舅……”
元祐哭了一声,没等孟琼反应过来,也昏了过去。
第50章 终章
草长莺飞, 三月里桃花一簇簇地绽开,这几日阳光格外晴好, 尤其是在孟琼找王柴接手梁阁之后。
“一个你不熟悉的人, 你也敢让他接手咱们阁?”方君寒翘着二郎腿看着正在收拾包袱准备离开燕都的孟琼,扬着眉表示不理解。
金银细软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抢先在方君寒之前盘下了上饶临江的一家客栈,想着在那里过好自己的安生日子, 想到将来, 孟琼就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相信我的眼光, 有些人, 你只看一眼, 就知道他可以。”
孟琼冲着方君寒眨了眨眼,昔日的灵动仿佛又回到了身上。
方君寒想到她抢了自己原先看好的客栈, 气得牙根痒痒,可眼下还真不是跟她计较这些的时候。
“周誉怎么办呢?他才刚醒, 你守着他的那几日不是说好了原谅他了么?”
“在病榻前, 抹着眼泪哄着人家, 说是只要他醒, 就一笔勾销了。现在好不容易人家醒了,真以为你既往不咎了, 结果你要跑了?”
方君寒想到前几日孟琼茶饭不思的样子,对比她现在拍拍屁股走人的潇洒劲儿,简直觉得判若两人,善变的女人啊。
坠崖之后,她本决心再也不要把周誉当回事了。可是她不得不承认, 前几日, 在掀开他的上身的单衣, 瞧见他原本光洁如玉的身上深浅不一大大小小的伤痕时,她还是止不住地觉得心疼。
王洛之跟她谈了很多很多,他说了周誉在琅琊那两年是怎么如行尸走肉一般过的,也说了在她坠崖后,他是如何成宿成宿地活在噩梦里的。
怎么说,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的感情,说不心软也不可能。
是以,在父亲伏诛后,她才能在周誉的床榻前照顾他这么久,终日看着他英俊且苍白的眉眼,盼望着他能快些好起来。
可昨日,这人真的醒了,她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重新跟他相处。
“喂,你走可以,那我怎么跟他讲啊?给我个托辞吧,他醒后,你哄骗他说去给他熬药,结果一眨眼你就跑了。那个姓周的昨儿刚醒就拖着虚弱的身子在我门口坐了一夜,等我告诉他,你去哪里了。今儿晚上他还是在我门口守一夜,那我可怎么办?”
方君寒想起昨日那人寒着一张脸,拖着疲惫的身子守在他的房间前的样子,就觉得头大。
孟庸昶死后第二日,元祐突然下旨退位了。如今朝中事物皆交给了储君,储君年幼,元祐这个太上皇一道旨意下来,让周誉摄政。
这梁阁虽然已经转手给了王柴,可前人总不能不顾后人死活,方君寒并不想得罪周誉,所以这个烫手山芋,他一点儿也不想接。
孟琼已经套好了马在外面,金银细软也都被收在了包裹里,听了这话,手顿了一顿。
“告诉他,好好辅佐新君。”
“上阳关那场水淹死了三万人,长平王刚好打赢了南梁,来信说,为了偿还罪孽,他愿意带着他的兵永守边疆,一辈子保大燕无虞。边关无事,朝中也就稳当了。让他养好身子骨,有缘再见。”
孟琼走得干脆,头也不回。马鞭扬起的那一瞬,方君寒仿佛又看见了很多年以前那个红衣的姑娘,恣意洒脱。
连绵青山在远处,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边。
自孟庸昶死,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大燕也好,梁阁也好,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方君寒看着孟琼的背影,心里感慨物是人非呦,可嘴里又忍不住敲起碗筷哼起歌来。
宋月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方君寒,你真不拦住阿姐么?”
她抱着手臂问。
方君寒嗤笑一声,“算了,放她走吧,她本就该有更广阔的将来。”
方君寒说着,继续回头敲碗哼歌。
……
又是一年春好处,袅袅炊烟直上云霄,空气中是淡淡的紫薇花香。
柳枝儿抽出新芽的时候,赶上宋月溪同陆九水大婚。客栈里事情多走不开,孟琼不曾回去燕都那个伤心地,而是寄去了一份丰厚的份子钱。
宋月溪也不在意,只说着嫁衣这东西这辈子一定要穿一次给阿姐看,问她要了上饶客栈的具体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