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裴弗舟头疼得闭目吸气,抬手握拳抵在眉心默了默,半晌,喃喃道:“没什么......总觉得,这里很吵。”
  “是因为人太多了吧。”江妩转身望了望,好心道,“前头就快到御街的街口了,你还行么。要不然在旁边坐下歇一歇?”
  裴弗舟没有说话,剑眉紧紧地锁在一起,只是不断地揉压着额角,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教他十分的难受。
  倏地,他睁了眼,眼梢直直地盯着她手里一枝艳丽的红梅,眸色微凝。
  他问:“这花、哪里来的?”
  江妩被他的眼神瞧得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抱紧了花枝,小心抬眼道:“...刚才有卖花的过去,我瞧着好看,柴公子就......顺手买了两枝......”
  “柴锜......柴锜他人呢?”
  “......他、他就在前头看耍百戏的啊。”
  裴弗舟手掌按住额头,自言似地喃喃,“是么...看百戏?不、不对......不是他。”
  江妩仰头凝视着裴弗舟的脸,他这样子实在是怪异,跟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了似的。
  她想起流传过的那些东都异闻,怕不是小鬼小怪也都趁机出来凑上元节的热闹,粘在裴弗舟身上了吧?
  这般怀疑着,那声音里不由得染了几分退却,她不安地试探道:“我说你......你真的不要紧吗?别吓唬我行么。”
  裴弗舟烦乱中一垂眸,窥见江妩一张花容上流露出来的慌张,不由慢慢回过神来,他心里一软,淡淡松了松神情。
  迟疑片刻,抬手按下她的肩头,安抚道:“无妨......我突然好多了。继续走吧。”
  江妩只是呆呆地瞧着,见他的脸色似乎是好了一些,她也只好慢慢点了点头。
  通往御街街口的路上,人群越来越挤。有的人为了一窥天颜,有的人则是想抢个近处看烟火。
  道路左右,各色热闹拥挤着轮番上演,掉长竿的,舞双剑的......
  一条窄街,南来北往,可惜单行而去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并排。
  两人赶上了柴锜之后,柴锜赶紧与裴弗舟推让,执意请裴将军先行在前。
  然而裴弗舟却很承让,客气地说不必,“我走得慢,随意看看,你们不必将就我。”
  而后,他只是独自负着手,跟在那二人后面慢慢地走着。
  这一处很好,这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在眼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真是怎么瞧,怎么碍眼。
  见江妩裹紧厚厚的大氅,和柴锜站得距离么,算得上是近。
  一路走,二人时不时交头接耳,叽里咕噜地也不知道聊起什么,而后同时抚掌大笑。
  裴弗舟眸色一沉,被这一幕刺了下眼,忍气吞声了一下,只得继续沉默地走在后面。
  他竖耳试着捕捉起来,可惜,四下里太吵,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至于么,笑成那样?.......裴弗舟不禁鄙薄地一嗤,看得堵心烦乱,可挪开几眼,一会儿又管不住视线落回了她那里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多了一袋烤板栗,正举着一枚拿着吃。
  她掏一个,柴锜也从袋子里分着来吃。
  裴弗舟不由看得拧眉大惊。
  她才和柴锜认识几日啊......相熟得快到能同袋而食的地步?
  他一时气涌几分,沉了脸色,然而下一刻,一包油纸袋伸到了他面前。
  江妩的手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眨着睫毛探声问,“你吃吗?”
  柴锜赶忙过来,好意道:“哎呀,方才应该单独给将军买一袋的。”
  裴弗舟听得要气笑,若论亲疏,何时他成了被分出去的那个人了?
  可今日他到底还是要装君子的,于是克制着心头翻涌的醋意,勉力换了个脸色,唇角一牵,虚应地微微一笑,道:“我不饿。你们两个吃吧...继续吃。”
  江妩又让了一下,裴弗舟只是摆摆手,还是拒绝了,她抿抿唇,往嘴巴里又塞了一枚金灿灿的栗子,没有再去在意。
  ...
  到了御街,此时已经封了路口。
  皇城之上,高阁灯火通明,隐约可见曼曼轻纱之后,有宫人姿影绰约交错,钟鼓雅乐渐近渐闻。
  守路口的几个宫廷侍卫当即拦下了江妩和柴锜,凶神恶煞道:“已经封路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御街。”
  话落,脸色微变,见裴弗舟从后面走了过来,连忙行了个军礼,道:“裴将军在。”
  裴弗舟拿出了通行的令牌递过去,道:“这二人是与某同行的友人。”说着,他一颔首,报上了名,“这位是东宫的柴令史......那位是......”
  他看了看江妩,一时顿住,竟不知怎么介绍她......
  说是沈居学家寄住的表姑娘,这关系太远;说是他的什么人,未免又太近。
  裴弗舟默然须臾,见江妩正求助似的看着他,一脸等待的模样,他哑了哑,别过脸,道:“......那位是、与我同游的一位娘子。”
  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侍卫也不好意思多问什么,匆匆查了一眼令牌,立即放他们进去,不敢耽搁裴将军与女同游的雅兴。
  ...
  踏上御道,路也宽敞很多。
  因着离皇城十分近,亦是勋贵高门在此与天子同乐赏烟火之地,所以左右设下的商铺,少了几分喧嚣,显得典雅规矩起来。
  裴弗舟还在琢磨方才说江妩那话的不妥,正想着如何解释给她,他顺势唤了一声,“江妩,刚才其实......”
  话落,却无人回应。
  然而抬眼却见那两人已经先行一步,并肩而行,似是继续刚才未完的话头,说笑起来。
  全然没听见他的声音......
  裴弗舟对着那二人的背影呆了一呆,下一刻,忽地按捺不住心里的怒意,哗啦一声将斓袍的衣袖震得作响,三两步就迈了出去,径直从他们二人之间撞挤出一条路。
  江妩踉跄一下,一道人影自眼前快速掠了过去,她视线下意识地随之跟上,回过神来,上前几步,问:“你去哪?看烟火不就在那边吗?”
  看烟火?看你江妩这么快就见色忘友,看你和柴锜在火树银花下头这么快就开始谈情说爱吗?......
  裴弗舟不想回答,只装作没听见,一人往前走,脸色阴沉得很。
  然而他不说话,江妩那二人只好提衫跟上,一小串人这么穿过长街。
  柴锜在后头开始担忧起来,脚步急急地追了上来,问,“将军是有什么急务么?出了什么事?”
  柴锜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还以为是公差,一副要替裴弗舟跑腿的架势。
  裴弗舟沉了口气,忽地顿足,只向后一抬手,立即制止了他俩。
  “我这会有点头晕,可能受了风寒,你们去那边看吧。我一个人找地方歇一歇......”
  余光见他们又要上前一步,他当即挥了挥手,打发人走,说不必。
  “不用跟过来!我就去那家酒肆坐坐......过一会儿就好。”
  江妩和柴锜面面相觑,可也不好再扰,她只好道:“好。那你歇着。若是好些就过来,若是不行,一会儿我们来找你。”
  裴弗舟被那“我们”二字一刺,险些发作,他强行压下一口气,反倒挂起一副浅笑的脸,露出一副大方的模样,回身对他们二人利落道:“可以。就这么办。你们快去吧......”
  ***
  御街上,宝马香车,衣香鬓影。
  家家都已经占了一处地方,等着看一会儿盛大的烟火。
  这阵子,酒肆里没什么人,一盏橙黄的小灯放在案几上,任凭外头的风将那点火苗吹得明明暗暗。
  裴弗舟一脸冷淡地坐在案几后,被风拍得头疼得很。
  店家见他身姿萧然,锦袍玉带,笑吟吟地出来招呼,好心提醒道:“公子,上元烟火快开始了。您不去么?”
  裴弗舟正火大,哪里还有什么兴致看烟火。
  他冷冷的眼梢一扫,店家被震得哑了哑。
  于是不敢再惹,心里估摸着这位世家子弟怕是被谁家姑娘在上元夜甩了,不然怎么会好大的戾气。
  店家十分知趣儿,连忙殷切地改口:“屠苏酒没了,不过炉子上还暖着菖蒲酒,郎君看行么?”
  裴弗舟淡了淡脸色,“嗯”了一声。
  店家又道:“夜里外头冷,郎君要进去坐着否?”
  裴弗舟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人群,江妩和柴锜就在那里揣着袖子站着,正等着瞧烟火。
  他冷眸微凝,只对店家说不必。
  很快,案几上多了一盏烛台,店家知道这位是贵客,又挪了个暖手的炭笼过来。
  上元之夜,暖酒嘬着寒风,独身一人,目睹一对将成的璧人——裴弗舟觉得没什么比这更能给人一个痛快了。
  他忽然觉得后悔,自己这是办的什么事?用自己的令牌将江妩和柴锜一同放进来,最后自己却沦落到被遗忘的地步。
  她说他们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可她怎么瞧着同柴锜相熟得那么快!半日而已,比和他自己还要亲近。她把他放在哪里?
  至于柴锜。呵,他先前是看柴锜不顺眼,如今只想不厚道地给他一拳。
  柴锜不是说什么“无意婚嫁,只想做一番大事业”么,怎么,一到这种时候,说过的豪言壮志忘得比谁都快。
  裴弗舟只觉得如今愈发地不像他自己了。
  大度到为他人做嫁衣.......这真的是他的本性么?
  裴弗舟因为平日金吾巡夜,几乎是滴酒不沾的,除非到了节庆,推脱不开,承情喝个一两杯也就作罢。
  可今夜,他却烦闷至极,那一双人似是在说笑指点,越在眼底晃来晃去的,他就越发气不打一出来。
  发泄不得,干脆抓了酒盏,三杯两盏薄酒接连下了肚。
  没一会儿,他的胸怀里踹了火似的燃烧起来,浑身的血脉如波涛汹涌,仿佛被打通了似的,连着一口气,直直地往脑子里冲。
  刹那间,头顶一声轰然巨响,下一刻噼里啪啦地响彻天际,一片喧腾欢喜之声震荡开来。
  他警醒地猛然抬头看,巨大的火树接连窜上了天,争鸣声响彻云霄。
  烟火绽放在东都的皇城之上,如一朵又一朵暗夜里盛放的昙花,开到绚烂极致,下一刻稍纵即逝。
  就在刹那间的明亮里,他看到火光照亮了江妩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和梦里如出一辙的面容。
  她的唇边正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流动出一种温润隽永的美,仿佛只要她站在那里,不说话,就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美好。
  这给人伸一伸手,就可以摘回去珍藏的错觉。
  可是,他梦里似乎也试着伸手过,却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
  裴弗舟忽地胸口阵痛几下,呼吸也带着点窒意似的。
  他捏紧了瓷杯,企图按压下那阵难受。
  下一瞬,忽见江妩抬手朝空中一指,顺势转眸看过来......
  然而,那视线却一寸一寸的,生生地与他的目光错过开来,转而看向了一旁的男人。
  那副温婉动人的笑意,本应是如沐春风般,此时此刻,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眼,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温柔刀,一击入了他的心头。
  裴弗舟看得剑眉紧锁,忍不住喉头一甜,猛然一握手中的瓷杯,竟然“啪”的一响。
  白壁描兰的酒杯,在他手心碎成一片一片。
  锋利的瓷片瞬间划破了他的掌心,在肌理上割开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刹那间,鲜血流淌了出来,冰冷的湿意,牵连出一种经年累月的阵痛,仿佛是曾经愈合的疤痕再次被扯开似的。
  裴弗舟蓦地头中狠狠一裂痛,有什么东西仿佛也迸发而出。
  紧接着,一缕缕浮光掠影刹那间涌入了脑海,如倒放的走马灯,快速闪烁在他的眼前。
  那些被称之为‘记忆’的碎片像是春日破冰的洛河水奔流而下,充盈了他的心间,也冲破了江妩为他构造的一幕幕回忆。
  这样剧烈的错位,教他险些承受不住,不禁抬起手背撑着额头,大口喘息起来。
  他全部想起来了。
  江妩,她不是说他们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么......说他对她是百依百顺.....说她怕他,是因为觉得他性情大变.......
  她居然...就这么趁机拿他当傻子,从头到尾都在诓骗他?
  那她一开始就利用他躲着苏弈,说什么自知不配高门世子......要他给她扯谎,跑前跑后的帮忙相看.......怕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拿他当挡箭牌。
  更不用说,平日里胡编乱造他的事,眼睁睁地看他信以为真,再偷偷嘲笑.......
  鬼话连篇、鬼话连篇——
  她怎么敢——!
  裴弗舟回忆起这段日子,蓦地感觉自己被江妩当成了一个蠢货,一个大冤种,只觉得受了极大的嘲弄,他紧紧握拳,猛地一击案几,颠得瓷片叮零作响。
  “好、好...好!”裴弗舟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气涌如山,抬眼望向那个柔妩的身影,冷眸微眯。
  裴弗舟酸了半天,气了半天,可渐渐的,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慢慢蔓延了过来。
  说是‘得’,未免自己抬高自己,毕竟上辈子他没有得到她。
  这辈子么,却也还不知道。
  他想起前世最后的种种事情,胸口微微一痛,忍不住握拳抵住额头,沉沉闭目。
  ...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稀稀落落地散开去,散落到街坊里吃宵夜去了。
  裴弗舟正思绪纷纷,忽然耳畔一声“呀——”,紧接着,左手被一阵凉意轻轻拢了上来。
  “你手怎么流血了?”
  裴弗舟倏地睁眼,江妩的脸映入了眼底。她神情似是焦急错愕,用细绢托起他的手放在案几上,自己也跪坐下来。
  她的手有些凉,指尖点点触碰在他的手背上,如浮冰滑过,似是缓解了几分痛意。她慢慢展开他的手掌,见了掌中的血渍不禁倒吸一口气,“这、这怎么弄的?”
  裴弗舟看了过来,眉眼挂着一层寒霜,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脸。
  他没有阻止她,只任凭那一双手拿着细绢给他生疏地擦血渍。
  “柴锜在哪?”裴弗舟阴沉沉地问。
  江妩没发觉出不对劲,只当他是受伤心情不好。
  她一面用绢布小心翼翼地裹住他的伤口,一面随口道:“刚才他碰上一位长安的旧友,难得见到,所以先过去拜会了。”
  裴弗舟眸光微凝,而后意味深长地一微笑,轻轻冷嗤地揶揄道:“看来他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江妩不满,不喜欢听这话,只蹙眉说哪有,“人家只是临时有事,没什么丢下不丢下的......”
  “江妩!”
  裴弗舟突兀地低沉叫了她一声,听到她又“人家、人家”的说柴锜,一股气恼涌了上来,一时没克制住,旧缘带新怨的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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