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他很理解她,知道一个人等待的滋味其实不好受,何况是上元。她一个姑娘家,面皮薄些,所以带着点认错的意味,细细给她解释一顿。
  而后见她果然是眉心舒缓了很多,笑得莞尔:“你怎么变得这么唠叨了。”
  他愣了愣,自己一颗心被她捧起来又放在一旁,弄得他七上八下的,不由轻哂,四下看过去,转而问:“柴锜呢?他还没来么。”
  “没呢......我也正奇怪。”
  江妩有了裴弗舟在,并非孤零零一人了,心下也有了个依托似的,她朝他身边站了站,顺着他的视线也探身看过去。
  不远处,好像有人朝他们一路小跑来,见到裴弗舟,显然是认出来了。
  那是个仆从打扮的人,走上前来,抱袖道了一句“上元安康”,对裴弗舟恭敬道:“是裴将军吧。我家小郎这几日传座吃席太多,昨夜犯了胃症,这会子还在庞府缓着。他让奴来递一句话,说是请将军和这位娘子先行去星津桥等,不要为了他耽误了安排。待他好转一些,立即赶过去与二位会面。”
  “是柴锜吗?”裴弗舟确认道。
  “正是。”
  裴弗舟负手点了点头,道:“他一向稳妥的,我也猜定是有事。”他轻轻蹙了眉,应道,“我知道了。让你家小郎好了之后,速速过来,不得耽搁。”
  “是、是。”
  他说的时候带有几分命令的语气,不似邀约,倒像是指示。江妩听得一顿,抿唇上前温声地劝了劝他,“人家柴公子估计也是碍着身子,你也不用这么勉强人家。”
  裴弗舟默了默,脸色不是很爽利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从前觉得他是经年累月地一张凌厉又冷峻的脸,她亲自领教过他的性情,大抵也是如此的。然而这段日子发觉他那层外壳好像没了似的,露出里面的一点真,只是情绪有一点多变,难以看透。
  偶尔,又有点像个孩子。
  她思前想后,只好归结于是裴弗舟记忆缺失造成的不稳定,不过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真性情,总比整日冷着脸好。
  江妩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招手,作势叫他过来,“走吧。去星津桥。既然柴公子都说了,我们先过去也没什么的。”
  裴弗舟对她这温和的模样很是拒绝不了,顿了顿,只好依顺地跟了过去,与她并肩走,“我是替你着想。你倒是护着他。”
  她不由失笑,这是给她抱不平么,无奈道:“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我都不在意,你急什么呢。”
  裴弗舟摇摇头,“假使我今日若是没来,你要在那里一直等他下去么?”
  他突然语气认真起来,教她有点慌张。知道他应该是好意,觉得柴锜不应该这般没提前安排妥帖,让她这么在寒风里等。
  可很奇怪,她好像压根就不把这个事放在心上。柴锜若真不来,顶多心里暗暗失望一下,她总会想办法去自己找点乐子的。
  于是反而劝起身边这个有点忿忿的孩子气的人,她扯开了话题,笑道:“我嘴巴冷得发涩,想吃甜的。你吃么?”
  说着,她从荷包里拿了铜钱,去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两包饴糖,递给他一包,道:“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请你吃。”
  裴弗舟低头看,她的素手拿着棕色的油纸包伸到他面前,那玉色的几根手指尖涂了艳丽的蔻丹,衬得肌色似雪。
  她竟然用糖,拿他当个孩子哄似的。
  总觉得自己原本这时候应该是生气的态度,可不知怎么,他凝了凝,终归一口气只好消散下去,闷闷地接过来,打开来吃。
  甜丝丝的饴糖融化在嘴里,可是这一次,唇齿间好像缠绵着不太适应的甜腻,总觉得出几分不对劲来。
  ......
  因着上元节没有宵禁了,那些平日里八面威风的金吾武侯也都纷纷卸了甲,穿上了寻常的斓袍和衣衫,同家眷走在人群中,少了很多冷戾骇人,多了些许烟火之气,瞧着同东都百姓没什么两样。
  一路上,碰上了平时在左武侯府的僚属,一见上峰,纷纷端袖过来拜会。
  “将军上元安康。”
  “将军安好。”
  裴弗舟脱了那一身金吾官服变得很是平和,像旁的东都世家公子一样,只一一斯文回礼,道:“同乐。”
  见昔日一向冷厉淡漠的裴将军,此时竟然大街上手里举着饴糖吃。
  僚属先是大惊错愕,而后咬唇忍下几分笑意,小心试探道:“竟不知...将军还喜欢吃这个?”
  裴弗舟是右武侯府的,不常去左武侯府,因此他们不知也是正常,他面色如旧,很是自然,点头道:“是啊。你不知道么。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僚属抿紧嘴巴,不敢多言,只强忍想笑的冲动,再拜几番,赶紧掩唇离去了。
  裴弗舟回头盯了半晌,不禁心头十分诧异,转眸看向江妩,皱眉问:“我怎么觉得......那人在笑话我?”
  江妩嘴唇绷得死死的,总算没有笑出声来,一听他问,连忙挑起眉梢说怎么会呢?
  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无辜道:“上下和睦,没有间隙,不好么?”
  裴弗舟剑眉轻皱,说,是好,“可是......”,他不禁闭上眼,凝了凝思绪,良久,只是摇了摇头。
  他一叹息,只将自己手里那包还给了江妩。
  “你不吃了吗?”
  裴弗舟没有答话,只自顾自地往前走,心头总觉得有一种怪异感——
  ——这好像,不是他该拿的东西。
  ...
  华灯高燃,昏色渐浓。
  越往星津桥那头走,人群越拥挤起来。四处弥漫着脂粉秾李之气,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抬眼看,一轮清寒的明月徬着枝头。
  明月下,香车宝马;街角处,火树银花。
  裴弗舟曾看过数次夜色中的神都,然而也只有在上元这三日,他才能看到这座都城在夜色中真正的活起来。
  比起平日里骑在高头大马上巡游六街,闹得旁人畏惧地瞧他。每每到了不禁夜的上元,自己这般打扮走入人群中,亦可以做一次寻常百姓,仔细看一看每个人脸上精彩纷呈的神情。
  他是喜欢上元的,褪下那一身让他紧绷的武侯官服,走在街头,有一种闲庭信步,格外放松的感觉。
  所谓‘暂得金吾夜,走马入红尘’,便是如此吧。
  然而,走到了星津桥底,两人才纷纷傻了眼。
  简直是,人山人海,抵肩而行。
  “大概是星津桥那头的街巷离着御街最近,大家都想过桥去对面等着看烟火的。”裴弗舟道。
  江妩被吵得头皮发麻,顺势张望左右,朝他身边大声道:“那怎么过去呀。这人也太多了......”
  裴弗舟生得高,环顾一圈之后,微微低了身,向旁边一头指,对她道:“现在退不回去。只能过桥了。”
  她虽然喜欢热闹,可上辈子这个时候正悠哉地坐着梁国公府的马车,穿过人群而去,哪里亲自挤过这么多人?
  正无可奈何着,见裴弗舟的背影已经要过去,她回过神,心里慌了一下,忙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等等我——”
  裴弗舟被她拽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他碧海青袍的袖子上,依依然有一只玉色艳丽的手,他眸色凝了凝,忍住没有去拉她的手,只是略给她伸了伸胳膊,叮嘱道:“那你跟紧。别走散了。”
  她努力点头,一路亦步亦趋。
  好在他身形挺拔,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一路随着人群走到桥口,旁人也对他避让一些。江妩便趁着那个空隙,赶紧跟上。
  然而到了桥上,才是另一番煎熬。
  上元之夜,星津铁索大开。
  正如上次幽幽秋夜里,裴弗舟送她回家时对她说的那般,万国各色帆舸停在岸边,船上灯火通明,映得洛河之上点点火光,如敛了一池的天星,煌煌烁烁,耀人视线。
  百姓挤在桥上,贪恋地看着这东都奇景,上头的不肯往下走,下头的还要拼命挤上来。
  一时间,人头攒动,将星津桥堵得死死的。
  裴弗舟和江妩正被挤在桥上,二人勉强是从边上过去的,不想,现在被卡在桥心的栏杆处。
  江妩站在栏杆边上,不由侧头向下看,幽蓝的洛河荡漾着浮冰,那深渊里似是藏了一只眼,同样在凝望着她。
  她一骇,心里飘起一点无名的惧意,赶紧直起身子,虚扶了一下裴弗舟的手臂。
  谁想,忽听对岸胡音争鸣,原是船上有人在跳胡旋。一下子,引得旁侧的人潮窜动起来,波浪似的朝这边涌了过来。
  她大惊,反手赶紧握了一下栏杆站稳些,可裴弗舟却更辛苦一点,被人潮推拥了过来,只能微微侧过身朝她站着。
  江妩一见,连忙后仰,他却伸手在她后背拦了一下,立即皱眉提醒道:“别动,再动你要掉下去了。”
  她老实了,只能被卡在那里。
  他也很艰难,后退不出去,再靠近些要同她贴上。
  两人没办法,只能大眼对小眼地看着。
  他身姿挺拔又高,左右扶着栏杆,倒是给她形成了一个安稳的空间,面朝着华灯辉煌的洛河,明明灭灭的火光照亮了一双眸子。
  一抬眼,他那一双眉眼好似灼灼地看着她。离得太近了,好像都能看清眸底映出的百舸千帆。
  然而下一刻,他不小心往前被推了一下,她一惊,下意识地抵了一把他的胸膛,这一触碰,似有一种欲拒还迎的味道。
  他的气息传了过来,混着冷松甘香,与她一呼一吸的空气混杂在一起,尽数都涌进她的鼻尖。
  她拒绝不了,不能连呼吸都憋住,只能被迫在喘息间承受着。
  这真是尴尬的煎熬。
  她反手紧紧扣着栏杆,指尖抠着木杆上的碎屑,心头响起船号般的喧嚣。
  垂着眼,不敢看他,然而余光里还是能瞧见一弯棱角分明的下颌和一副轻轻涌动的喉结。
  她不知怎么,脸色反而烧得更起,心里庆幸有火光掩盖着,否则他该瞧见了。
  于是赶紧别过脸去,假意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裴弗舟看在眼里,眸色却沉了沉,反而更不好过。
  江妩低着头还好,这样一扭过脸,直接将一副雪腮冲给他,像是故意迎着他的唇,引诱他去亲似的,这是在干什么?
  她还不如别动,就那般垂着脸,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如今这样,倒教他难办,是真当他一夜就能释怀得一干二净吗?
  他心里烧了起来,然而更恼人的是她衣领之下的香气,这么一扭头,脖颈与衣料露出一些空隙,卷着她身体的味道和温柔一阵阵涌了出来,直在他的鼻尖打转。
  本就是一袭未燃尽的灰烬,偏偏她还要吹起几下,火上浇油。
  裴弗舟忽然气血上涌几分,闹得他脑中混沌起来,眼前晕了一晕,头疼欲裂。
  .......
  所幸,人群中有一位里正,见状看不下去,开始主动疏通。
  裴弗舟这才如临大赦似的,总算从这种温香软玉放到嘴边却不得碰的煎熬中脱离出来。
  江妩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理了理螺髻。
  两人没再耽搁,赶紧下了桥去等柴锜。
  谁想,柴锜竟然已经先到了,见裴弗舟和江妩理着衣衫从桥上下来,赶紧迎过来。
  “我以为我要迟了,于是从船上几个胡商疏通了一下关系,才从桥底下坐船过岸的。还好还好,将军你们刚到。”
  “........”
  不过柴锜倒是很殷切,上前与裴弗舟拜过之后,抬手请江妩先行,体贴道:“江姑娘请。哦对了,你们吃过饭没有?我方才去看了一下,前面有花灯,要不要去瞧?”
  上元之夜,有佳人同行,纵然是不太会同女子相处的郎君,多少也知道是要献些殷勤的。
  江妩说好,想起什么,回头看过来,问裴弗舟,“你去吗?”
  裴弗舟见柴锜似是开窍,本应祝福,可心里只觉得不是滋味。
  他勉力牵唇一笑,道:“你们往前走着,我在后头随意看看。”
  说着,只在他们一旁靠后的地方慢慢跟随,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看摊位上的奇货。
  满街的华灯,朦胧如梦,一对对璧人走走停停,相依相偎。
  分明是最好的光景,可在他眼里却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酸楚。
  他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先前说服自己的一大堆话,此刻仿佛忘个一干二净。
  方才江妩分明因为柴锜迟到而落单,他将她辛辛苦苦地带过来,如今倒好,却要直接交到那人手上。
  他不自觉地握了握手心,心里滋生出一种晦暗的想法,如今只觉得连柴锜都瞧着不顺眼,令人火大。
  忽地,看江妩对柴锜似是笑了笑,他眸色一紧,一时间气涌如山,闭目眩晕一下,再睁开眼,只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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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59 章
  ◎“好、好、好!”◎
  时间连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变得扭曲起来。
  裴弗舟忽地止步不前, 定在原地,视线也慢慢凝滞了。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说不出来。
  只是有一种黑白颠倒,日月翻转的错觉。好像......从某个时刻开始, 一切事态都在往相反的方向偏离。
  花月良宵,彩灯交错。
  盛装的行人慢慢往前走着, 有人举着硕大的梅花枝子在他的眼前闪来闪去,
  香气蔼蔼, 落了一地的梅瓣。
  这分明是一派流光溢彩的幻梦繁华之景,落在他眼里, 毫无兴致,只有闹心。
  此时,江妩回过头来,见他原地踌躇, 似是嫌他走得慢了, 笑着嗔了一声,“看什么呢, 快跟上呀。”
  裴弗舟顺势抬眸,一拧眉,目光不自觉地微眯。
  隔着十步的距离, 她正站在一盏七宝灯下看了过来, 朝他招着手,示意他过去。
  在那万千浓墨重彩的光影里,她一身雪青的大氅,站在雪地上, 怀里抱着一枝红梅。眉眼被光华映出一片秀丽的起伏, 如一笔一划细细勾勒似的, 尽是芙蓉好颜色。
  他眸色一沉, 刹那间脑中顿了顿,忽觉这一幕是发生过的。
  然而当时江妩似乎并没有对他笑着说话。
  相反,她的身影似乎......在刻意躲着他。
  ...
  “你怎么了?”江妩此时走了过来,见他不动,不由诧异几分,借着光去探寻他的神情,差点吓了一跳,“你看见什么了。脸色好吓人......”
  她见他神色惶惶的,不由也心慌一下,杏眸睁得圆圆的,有点畏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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