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神态陡然一变，略显伤感的神色被冷静替代，冷冷开口：“不得不说，你有几分本事。”
天际弧光微荡，念灵尖锐稚嫩的嗓音钻进谢向阳的耳道。
“你不留念吗？”
“这可是你内心深处潜藏的东西。”
“是你深深埋葬的欲念。”
“父母亲缘，宽厚美好。”
“你舍得就这样离开吗？”
“舍得吗--”
一句句“舍得”在天空不断飘荡，沉沉地，连续不断地叩问谢向阳的心脏。
谢向阳阖上的双目眼角深深凹陷，他深深闭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要说些什么，最后颤了颤，停歇不动了。
“幻境终究是梦幻。”
谢向阳的声音始终是冷静理智的。
念灵轻轻笑了笑。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萦绕在整片空间。
“谢父”和“谢母”呆滞的面孔扭曲片刻，白芒一闪，俩人身影消失在空气中。
谢向阳则感到压力陡增。
那一声声银铃般的笑和一句句质问重叠一起，凝成一道道声涛大浪，如海水倾囊般泄入心河，又如浪潮般撞击心墙。
谢向阳的脑海里闪过一幅幅他在幻境的三年里幸福生活的画面，温馨的疼爱啃蚀着他的道心，谢向阳知道这是欲念在作祟，欲念横生，一漫似海。
他自修道以来，同窗，友情，亲情看似处理得很好，但终究留了一丝痕迹。就连谢向阳也没想到，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压着对父母的不满，当初回家的忽视冷漠，令他不自在，不自在，便有痕，有缝隙，破绽，然而这点因为个人的迅速成长，被他无视了。
而这道痕迹，现在被念灵强行掰开，无孔不入。
温馨的画面尚未消散，幽怨的哀嚎在心头呐喊。
血，在母亲，父亲的面孔上缓缓渗出，透着丝丝怨念，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伤痛人心的话。
“灾祸，我们的灾祸，由你带来。”
“你修道斩断亲缘，了却因果，却不想我们是这样的下场。”
“你若是真为了我们好，便放弃吧……”
“放弃你的修行，放弃你的道……”
“回来――回到我们的身边来――”
无数的手掌朝他抓来，缠绕在他的肩膀，手臂，胸腹。
沉重的声讨带来溺水般的窒息感，谢向阳觉得自己要死了，而他死的原因是父母的怨念，父母怨他修道，他招惹来的敌人会在未来灭了他全家，给家人带来灾难。
要避免这个结局，唯一的办法，便是放弃他的道。
这是他的恐惧……
谢向阳紧闭着双眼，试图念咒清心。
忽而有繁花盛开，神音回响。
神女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想要带他前往极乐净土。
谢向阳不为所动。
他知道，一切不过是虚妄，怨念。
如果说一开始他进入幻境的目的是救人，找出口，现在，他对幻境的态度改变了。
这念灵确实没什么了不起，但能勾动人心。
谢向阳把这当作自己的历练。
也是时候来一场这样的历练。
一直以来，他走的太顺。
神位，神格，神威，神印，仿佛收集齐全，他便能升天。
但事实真是这样吗？
他要走的未来，又是否是那样？
谢向阳不知道。
他只知，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
对于系统，谢向阳一直充满戒心。
并且隐隐的，他感觉，自己要走的并非系统的神道。
第68章 蛊惑
幻境之外, 系统忽然危机感爆发，有那么一瞬间，它觉得它失去了什么。
但当它自检完毕, 又没发现任何问题。
如芒刺背的危险感应忽然降临，又突兀消散, 系统盯着谢向阳沉睡的身体，发出一道道沉默的波浪线。
徽羽观徐晦明卧室, 那张曾经躺着徐晦明的床现在换谢向阳躺着, 种星一边看着谢向阳沉睡的躯壳，一边皱眉：“不应该, 出口确实是在钟府，大家一分散就被传回来了, 怎么谢道友还不醒。”
吕诚苦恼地抓了抓颊边碎发，一脸郁闷：“咱们是踩了什么霉运吗？刚把老徐救出, 又搭进去一个向阳。”
徐晦明好奇地动了动谢向阳的胳膊，喃喃自语：“原来我之前也是这么沉睡的, 狗吕诚，又骗我。”
邵衡无视掉俩人的不着调, 冷冷开口：“它之前就暗算过谢向阳，再暗算一回也不出奇。”
种星嘶了声：“你是说钟府？”
邵衡点头。
“完了完了，那小家伙铁了心要和他玩, 我们…要不要再骂一声进去？”吕诚舔了舔舌尖，望着古画跃跃欲试。
“骂它就能进去？真的假的？”徐晦明还是头一次听他们这么说，满脸不信。
吕诚：“当然是真的。”
虽然现在想起，也觉得有那么点不可思议。
“我来我来！”徐晦明举手报名。
邵衡翻了个白眼。
心想果然是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谢向阳能认识这群人是有道理的。
都一样的傻。
种星觉得有些丢脸，却不得不厚着脸皮帮兄弟找补：“他们也是关心急切。”
邵衡摆摆手, 表示自己不在意。
俩人琢磨着怎么把谢向阳唤醒时，突然，床上的人自己睁开了眼睛。
邵衡和种星微微一愣。
却见谢向阳醒来跟本没看他们，起身抬脚走到方桌前，他单手拎起了桌上徐晦明的那幅画。
谢向阳指尖神力汇聚，轻轻一点，古画泛出刺眼光芒，啪叽一声，防御破碎，古画的表面突然凝聚出了一个豹尾虎齿的小东西。
小家伙满脸不可置信：“你，你到底怎么出来的？”
幻境是念灵针对谢向阳精心布置的，其中种种皆是他的贪念，欲望，惊惧，人有七情六欲，一旦深陷妄念深渊，没有人能轻易逃脱，纵然是神明，也要颇费一番周折，谢向阳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已经成就神位？
可它分明感受到，他分明只是一个半神。
系统也觉得奇怪。
它是跟随谢向阳最久的，谢向阳没有求助他靠自己突破出来，一时竟摸不清宿主的心思，上线道：“恭喜宿主成功脱离幻境，我也很好奇宿主。”
谢向阳低头垂眸。
眸中万千世界纷繁，又迅速消散，干净澄澈如练，恍若星河。
他内心回答：“人有怨神无恨。”
他看破虚妄，道心坚定，无悲无喜，自然就出来。
系统心中一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欲念繁杂，而谢向阳心中无怨无恨，这岂不是说明他已经从心灵境脱离了人的层次，选择了神道吗？
神明心无杂念，视众生为蝼蚁，父母亲缘又是其中一大因果，若是谢向阳连这都能看开，成神指日可待。
系统窃喜。
谢向阳隐约感知到系统的情绪，他心绪微妙。
其实在幻境里，谢向阳看到了两扇门。
一道门通体晶莹，神清气和。
一道门红尘滚滚，情缘缠绕。
谢向阳停在两道门前，驻足良久。
他看着两道门，就像看到两条路。
一条为系统的神道，神明高高在上，净心无情。
一条是人道，人道欲念纠葛，纠缠不清。
两道门，两条路，一道未来，一道过去，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抉择。
谢向阳想了好久，他想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快意恩仇，回忆起和系统的初见和至今仍然没有到踏实感。
他举起剑。
一挥斩了过去。
两道门，他哪条路都没选。
人间的情谊他舍不得，神道的力量他心神向往。
谢向阳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在想，他是一个幸运无比的人，年龄不大，十九岁仍在年少，而少年人，总是拥有无尽的可能。
选择？放弃？他一概无视！
他的道，不是神道，也不是人道，他的道是随心，从心，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以自由意志为主，任何人，鬼，神都不能干涉！
谢向阳睁开眼眸，瞳孔射出一抹锐利锋芒。
“系统，下次不要自作主张。”
系统知道自己的小动作被他发现了，装傻：“你在说什么？”
谢向阳深呼一口气。
“神道，人道，我的道，我看到路了。”
前路漫漫，但不要紧，他持剑无所畏惧！
系统陡然一惊。
它有心想限制他什么，但突然发现，谢向阳修炼至今，所谓生命威胁，早就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一时竟奈何不了他。
它只好说：“请宿主不要自误。”
系统缓缓弹出道图。
道图中六个印记不知何时集齐了五个。
人、鬼、仙、灵、巫流转闪动，散发出神秘气息。
“仙？”谢向阳不解喃喃。
他什么时候遇上过仙人了？随即想到念灵。
“它揣摩到了一丝西王母的神韵。”
“仙图难觅，我本以为这会是你最大的阻碍，但是现在也解决了。”
系统语气蛊惑：“只要集齐最后一个印记，道图就能助你成神，你很快就能成功了。”
“成神之后，天上地下，此间他界，任你畅游。”
系统的声音充满了诱惑。谢向阳心神茫然，下一刻，他顿时明白自己无意间被系统侵入心神，差点心神失守，冷汗从额角渗出。
他青筋微凸。
“系统，我的道，我会走。”
无论是成神，还是当人，亦或是飘渺半生，他的路，会自己一脚一脚踏进。
他可以不成神，但绝不允许自己成为系统的傀儡。
“如果你不能接受，可以离开，去寻别人。”
系统沉默许久：“对不起。”
“没有下次。”谢向阳语调冷漠。
系统：“好。”反正道图都快集齐了，最后一块印记的契机也到了，到时候道图齐聚，系统不信有人能拒绝道图的成神诱惑。
谢向阳暂时不知道它的想法。但看它老老实实答应，系统平时也没什么手段，穷图匕见，对他没什么影响，暂时不管它，看向念灵。
小念灵瑟瑟发抖。
它不知道谢向阳怎么眼一睁一闭就变了。恍惚间，仿若看到一个背负巨剑却不能使用的孩童不断成长，他终于能拿起那柄和他格格不入的巨剑。
“你，你，你，你要干嘛？”
念灵担心他趁机报复。
谢向阳神力轻点，化作荧丝将它团团捆住，再不能用幻境作乱，重重哼了声，看向徐晦明他们：“罪魁祸首抓住了，徐哥，你想怎么办？”
徐晦明他们都看傻眼了，谢向阳醒来后二话不说就开始找念灵算账，瞅着小念灵动弹不得，张牙舞爪委屈哼哼的模样，徐晦明挠了挠头：“我没出什么事，要不，咱把它放了？”
这可是古今罕见的念灵啊。
谢向阳摇头：“它是非不分，蠢得要死，不能轻易放了。”
“……”
念灵气炸：“坏神，坏神，你说谁蠢。”
大家眼神迷惑：“它怎么老是说这句话。”
现在哪有神仙，这念灵莫不真是个傻子？
念灵更气了。
它瞪着一双虎眼，就要发飙，被谢向阳暗中威胁：“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道行全抹了。”
它虽然是古今罕见的念灵，可谢向阳也是现代唯一的神呢，真比起来，指不定谁比谁更矜贵些。
念灵只得默默嘀咕。
徐晦明看它面色不服，心知小念灵只是暂时屈服于谢向阳的武力之下，要是真放走了，说不定得为祸一方，暗暗头疼：“按理说这念灵是王母神像所化，又怎么会如此妖邪暴戾。”
随随便便就把人卷进去侵害。
“也许是因为材质的原因。”谢向阳终于想起来神女图的古怪质感来源什么了。
“你知道了？”邵衡挑眉。
谢向阳顿了顿才道：“一幅以人皮为卷，一幅以骨血熔绘，人皮骨血都来自一人，死前怨气冲天，相遇起了反应。”
“不止，这两幅画的画师是周墨农。”
第69章 半妖
洪亮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谢向阳他们这才发现，一夜已经过去了，此时天边鱼肚泛白, 谷雨和吕家三叔相携而来。
其中还有一个陌生道人。
谷雨介绍：“这是齐道长，我师兄。”
谢向阳和大家纷纷拱手招呼：“齐道长。”
齐道长看着约莫四十岁, 留有一圈胡茬，刚刚的话就是他说的。
齐道长仔细察看了下古画, 不住颔首点头：“没错, 的确是周墨农的标志。”他欣赏地看了谢向阳一眼：“现在能认出周墨农的著作的人不多了，小子, 你哪里的，要不要来我真元观修行？”
谷雨脸一黑, 他这师兄哪都好，就有个毛病, 看到好苗子就想往自家道观扒拉。
他重重咳嗽了声：“师兄，谢道友是兴云观观主。”
“兴云观啊――”齐道长似乎也认识老头, 遗憾地扫了谢向阳一眼，叹了口气。
谢向阳按耐不住问：“齐道长, 你说的周墨农是谁？”
他看大家都没什么疑问，好像都知道的样子。
不等齐道长解释，种星瞥了眼邵衡, 意有所指道：“周墨农是古代玄门赫赫有名的半妖画师，后来叛出玄门，不知所踪。他是人类和妖族结合的血脉，凡是作画, 必以自身鲜血为引，能轻易吸引邪祟灵物, 据说这是妖族特有的种族天赋。”
徐晦明说念灵妖邪暴戾，就是因为它沾染了妖血，分化出妖性之故。
“半妖……”谢向阳还是第一次听到妖族的消息。
不过想到这世上连鬼都有了，出现妖物也很正常。
有些东西从前没有渠道接触，不代表不存在。
谢向阳没察觉到他别有深意的眼神，消化完他话中的信息，算是把神女图的来历古怪弄清楚了。
他瞅了瞅肩膀上龇牙咧嘴的小老虎，暗暗好笑，心想怪不得它虽然有一丝神性，却总是怨气冲天的样子，先前还以为只是因为刑杀之道。
虎头虎脑的小念灵茫然抬头。
“道长，现在我们要拿它怎么办呀？”
搞是搞清楚小家伙的来历了。徐晦明依然苦恼。
留着这幅画，或者收服念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