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阿梨觉得望望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怪的,像是透着难过和哽咽。阿梨想,一定是因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福利院了,望望舍不得自己,所以才会不开心。
她绕过陈亮,走到望望身边,拉起望望的手讨好地晃了晃,“别不高兴啦,虽然以后我就不住在这了,但我还是可以经常过来找你玩呀。等再过两个月你也满了十八岁,到时候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天天住在一起,望望,你说好不好?”
阿梨感觉到望望软乎乎、温温热热的小手似乎在自己掌心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等他们三人过去,大家已经在福利院老师的指挥下并排站好了,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空着,是特意留给阿梨的,每个人离开福利院时都要拍这样一张合照。
“阿梨,快过去站好!快一点拍完照,我们就能吃东西了!”身侧传来一道稚气的声音催促她。
“阿梨,过来吧。”小花阿姨温柔牵起阿梨的手,将她引导到自己的位置上。
小保安在冬日枯败的草坪上架好相机,冲大伙招招手:“来咯,大家看镜头!”
他还未来得及按下快门,庭院正前的大门方向忽然传来汽车轮胎碾压过潮湿的柏油马路的声响,一部加长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福利院门口,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个看上去三四十岁的男人。
小保安探头一望,哟,西装革履,好生气派,八成是哪个回来探访的领养人。不过也不一定,听闻这座私人出资建造的福利院早一百年前就已落成于此,战争年代,曾收留过不少无家可归的儿童妇女,没准这人的祖辈从前也是住在这的,如今儿孙混出个名堂,代为凭吊。
“院长,有客人来了!”小保安冲着庭院里嚷嚷了一声,又重新扭过头来再次看向男人:“您先跟我来门卫室做个登记,之前有预约过吗?”
男人冲他微一颌首,彬彬有礼:“我是宗先生的助理。”
小保安闻言先是愣了愣,而后神色变了,毕恭毕敬地退让开一条道路,悄默声地只管跟在男人身后,一双眼忍不住时不时往男人身上打量。
他先前只知道这个福利院、包括这座地产的主人叫“宗先生”,但这么多年来却从未见“宗先生”来过,就连那位“宗先生”身边的人也没一个露过面的,神秘的很。像这么注重隐私的人,必定是个大人物,虽然也是和他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却是看不见、摸不着,对于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就像是戏文话本里的人一样,轻易不得窥真容。
福利院并不常来外人,孩子们见到男人也十分好奇,小脑袋围成一圈,整齐划一地蹲在草坪上望着男人叽叽喳喳小声议论起来。
“林特助,好久不见,您怎么亲自来了?”院长连忙上前握手寒暄。
“是宗先生的交代。”
“哦?您请讲。”
院长脸上下意识浮现出一丝讶异和紧张的神色,不要说小保安了,就是他自己这么多年来也从没见过宗先生本人,平常福利院的事务都由宗先生的助理部门代为处理和转达,连林特助也是极少直接和他们接触的。
男人走到阿梨面前,微微躬身:“阿梨小姐,我来接您。”
庭院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风掠过树枝的声音,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阿梨。
院长一面惊讶,一面在心里犯嘀咕,真奇怪,林特助从没见过阿梨,他是怎么知道哪个是阿梨的?又转念一想,哦,也对,福利院里年龄大些的女孩子就只有望望和阿梨两个人,倒也并不难猜。
倒是阿梨本人表现得十分镇静,就像料定了这一切迟早会发生一般,只是仰起头礼貌问男人:“只有我一个人吗?”
林特助弓下身,对阿梨温和笑道:“宗先生说,您可以带一个朋友陪您一起去。”
周围一个个小脑袋伸长了脖子,满怀希望地翘首以盼,都希望自己能成为第二个幸运儿。
“太好了!”阿梨脸上终于溢满了迟来的喜色,毫不犹豫地牵起身旁望望的手:“那我想要望望和我一起。”
一个个小脑袋又失望地耷拉了下去,只有望望愣愣转头看着阿梨,唇瓣微微嗫嚅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和阿梨都不曾留意到,此时此刻在人群的角落里,陈亮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阴郁的神情。
第3章
阿梨和望望手拉着手,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并肩坐在轿车后排,又紧张又期待地一同等待着对于她们而言,即将到来的崭新的命运。
车子开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到达目的地,阿梨这才知道,原来福利院距离市中心这样远。
周遭的声响变得交织凌乱,有许多阿梨此前不曾听到过的声音,自然也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望望怕她害怕,便始终在一旁帮阿梨逐一解释描述。
“阿梨,我们要下车了。”
“阿梨,我们现在进电梯了。电梯很宽敞,很明亮,看起来结实又安全。”
“阿梨,我们出电梯了,走廊壁龛的花瓶里插着很漂亮的新鲜花束,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然后,阿梨发觉,望望的声音逐渐变得越来越小,身体靠她也靠得越来越近。
一串短促的电子提示音结束后,望望突然没声音了。
她的手被望望握得生疼,觉察到对方的紧张,急忙问:“望望,你怎么了?”
望望下意识屏住呼吸,呆呆站在房门前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自己即将住进这么华丽漂亮的房子,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这是一栋位于繁华市中心高档住宅小区的顶复江景大平层,单单客厅便大到足以容纳左右两边各举行一场羽毛球比赛,一联排巨幅玻璃落地窗在灯光映照下如水晶般通透,夜晚可俯瞰城市万家灯火。
跳跃着火苗图案的电子壁炉,看上去蓬松舒适乳白色长沙发,屋子里开着地暖,脚下暖洋洋的,仿佛一步踏进了温暖的春天。
林特助礼貌绅士帮两个女孩拉开门,站在一旁,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望望失神忘我地一步步走进去,下意识松开了握着阿梨的手。此时正安静站在门口迎接她们的一个中年女人见状,连忙接过阿梨停滞在半空中不安摸索的手,引领着她走进客厅,贴心地俯身帮她换上柔软的拖鞋。
“这位是程阿姨,她会和你们一同住在这里,平时负责照顾你们的日常起居。之后有任何需求都可以随时告诉程阿姨,她会代为向我转达。”林特助介绍道。
“程阿姨好。”阿梨乖巧礼貌地打招呼:“我的眼睛不太方便,前几天可能要多麻烦您些,等我对这里熟悉起来就可以完全独立做一切事情了。”
这话懂事得让人有些心疼,程阿姨连忙道:“不麻烦,不麻烦的,我上一个主人家的小女孩也和你一样,老板就是看中我有经验,所以才在几十个候选人里选中我的,你要是不让我帮忙做些事情,那我可就要失业了。”
“老板”指的是林特助,显然,程阿姨也没有见过宗先生。
林特助垂眸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向程阿姨和望望颔首示意:“一路旅途奔波,你们好好休息。”
听到转身的脚步声,阿梨突然出声:“等等!林叔叔,我......可以见见宗先生吗?”
林特助坦然回答道:“宗先生一直以来都是单方面与我联系,从不留下任何长久有效的联系方式,所以对此我也爱莫能助。但既然宗先生把负责照顾您的这项任务交付与我,我一定会尽心尽力,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阿梨小姐,有什么其它的需求是我可以帮到您的吗?”
阿梨其实还想再多问一些有关宗先生的事情,但听到林特助这样讲,也不必再多此一举开口了,于是只摇了摇头。
林特助再次同她们道别,最后留下了一句话:“阿梨小姐,我想,或许之后宗先生会亲自联系您的。”
***
来到“新家”的第一天,一整个晚上望望都异常兴奋,不知疲倦地拉着阿梨一起参观这栋漂亮的大房子。程阿姨始终笑呵呵地跟在她们身后,每到一个房间都十分耐心细致地给她们介绍开关的位置、教她们一些电器使用方法等等,还牵着阿梨的手反复带着她走了好几遍通往各个房间之间的路线。
见阿梨和望望已经对屋子里面的陈设布局熟悉得差不多了,程阿姨便回房间休息去了,把空间留给这对小姐妹自己去玩。
望望的新鲜劲还远远没过,从前望望也几乎没怎么踏出过福利院大门,于是到了新环境之后看什么都稀奇。尤其是乍一搬进这样奢侈高档的房子里,不要说是她们这样特殊出身的孩子,这应该是大多数普通阶层的人一生都未必能身临其境的地方,难免心潮澎湃。
“天呐阿梨,你快来坐坐看,房间里的床也太舒服了!又大又洁白又柔软,这大概就是豌豆公主的卧室吧?”
“还有还有,卫生间里还有好大一个浴缸,还可以一边泡澡一边看夜景G!”
“阿梨,真遗憾你的眼睛看不到,否则肯定会和我一样激动的。”
望望就像只刚出巢的小燕子,欢快地在屋子里叽叽喳喳,飞来飞去。
阿梨握着盲杖小心摸索着,跟随望望的脚步声穿过横厅的走廊,经过某个位置时,脚步忽然顿住了。
她似乎“闻”到了一缕香。
那一种香味的气息,和她之前在周遭人身上感受到的都不太一样,给人的感觉又温暖,又凛冽,细腻醇厚中带着一丝辛辣,仿佛能缕缕穿透人的意识和灵魂。
阿梨下意识仰起头,在黑暗的虚空中,“望向”那缕异香来源的位置。
“咦?刚才经过时我怎么没发现,这里竟然还挂着这么大一幅油画。”望望也从不远处走过来。
“是什么样的油画?”阿梨问。
“画里只有一个男人,还有一面湖,然后就没了。”望望回答道。
“那个男人会是宗先生吗?他长什么样?”
望望摇摇头:“看不到,那个男人只有一个背影。”
阿梨偷偷将屏在胸口的一口气呼了出去,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失落。
夜深,望望不敢一个人睡,跑来阿梨的房间看,两个女孩便像从前经常那样,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
与从前不同的是,床很大,比福利院的小床可大太多了,即使是她们两个人睡在上面,中间也能空出很大一截距离。
奇遇般的一天终于结束了,阿梨闭上眼睛,正准备入睡,忽然听到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望望的声音。
“阿梨,你为什么会选我?”
阿梨重新睁开双眼,翻了个身面向望望,黑暗中在被子里摸索到望望的手:“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
“最好的朋友,就是彼此之间可以分享一切事物,阿梨,你说对吧?”
阿梨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然啦,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我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可以分享给你的。”
身旁,望望又突然没了声音,大概是已经睡着了。
第4章
清晨,阿梨是被阳光落在手指上暖洋洋的感觉唤醒的。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望望已经先行起床出去了。
程阿姨在外面听到阿梨起床洗漱的声音,敲了敲门,笑着和阿梨道了声早安。
“阿梨小姐,洗漱好了就出来用早餐吧。”
阿梨关掉水龙头应了一声。
刚一拉开卧室房门,她便听到客厅尽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男性声音。
“亮亮哥?”
阿梨先是有些诧异,继而惊喜地快步走向陈亮:“亮亮哥,你怎么来了?是林叔叔把你送来的吗?”
陈亮停下和望望正在进行着的对话,从餐桌前站起身,望向阿梨。
通透的光线穿过四面采光的落地玻璃窗,落在阿梨雪白的睡裙和锁骨上,握着盲杖的手指莹润如玉,阳光将少女美好的酮体勾勒得袅娜而圣洁。
“阿梨,是我告诉亮亮哥地址的。”望望也紧随其后从餐桌边站起来,向阿梨解释:“陈家出国前答应留给亮亮哥暂住的房子现在也要卖掉了,寒假学校不开门,亮亮哥实在没有地方住了,所以我想,能不能让亮亮哥和我们一起暂时住在这里一段时间?”
阿梨有点拿不定主意这样的安排是否是被允许的,因为昨天林特助来福利院接她们时,说的是“可以带一个伙伴一起”。
阿梨想了想,提议道:“这宗先生的房子,我们擅自决定是不是会显得有点不礼貌?要不我们请程阿姨帮忙问问林特助吧,亮亮哥只是借住一段时间,我想林特助一定会同意的。”
陈亮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暗淡了几分:“好。”
一整个上午,望望兴奋地拉着陈亮给他介绍各个房间和许多他们从前在福利院没见过的新奇的东西。天气晴朗,阳光和煦,吃过午饭后,陈亮提议一起去客厅的露台上吹吹风。
陈亮双手撑着露台边缘的护栏,在这栋城市顶点的高楼之上向下望去,地面上的车子、行人渺小得如同玩具模型。
“亮亮哥,你在看什么?”
阿梨和望望端着饮料从客厅里走过来。
陈亮回头看了一眼餐厅方向,将露台与客厅之间的玻璃门轻轻掩上,问道:“对了阿梨,宗先生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让人接你来这住?”
阿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陈亮又问:“你之前见过宗先生吗?”
阿梨还是摇摇头。
“我之前听小花阿姨她们闲聊时提起过,听说有钱人都很看重风水和生辰八字,所以经常会来福利院寻找和自己八字合的孩子带回去收养,可以旺自己。说不定宗先生就是找大师算过了,阿梨你的生辰八字刚好旺他。”望望在一旁道。
陈亮想了想,也觉得这种说法似乎是目前看来唯一能说得通的一种可能性,否则真的很难解释为什么宗先生放着福利院里那么多健全的孩子不选,竟然会选择阿梨。
但阿梨并不这样觉得:“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宗先生会让我带一个朋友一起搬来呢?”
望望脱口而出:“当然是因为你眼睛看不见,多个人和你一起可以省下不少麻烦呀!”
阿梨眼睫轻颤了一下,沉默没有出声。
陈亮责备地瞥了望望一眼,望望下一秒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懊悔低下头。
陈亮深思熟虑了番,沉声提议:“阿梨,不管宗先生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安排,你都应该想办法让宗先生将这处房产正式过户到你的名下,否则万一真像望望说的,等他借完了你的运势,之后叫你走你,就得两手空空地乖乖离开。”
阿梨满心的不敢置信:“怎么会呢,宗先生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陈亮不自觉地声量陡然拔高:“太天真了,你们知不知道很多企业做慈善都是为了换取减税指标?你们有离开福利院独立生活过么,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么,知道什么是人心险恶么?”
少年愤怒的低吼随着风声灌进阿梨仅能听到声音的右耳,连望望都有些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