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这么年轻富有的人,不去好好享受生活,也不去赚更多的钱,却独自跑来这深山老林修筑一堆毫不相干的焦木,况且,他还是个盲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阿梨虽然没问过他的年龄,但猜测宗先生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十几年前,他才多大?
白天宗恕出去工作,阿梨便执着盲杖在院子里四处摸摸逛逛打发时间。午后太阳落山,山里气温低,阿梨觉得有些冷,便回房间裹着被子睡了一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朦朦中,阿梨似乎听见有人在弹钢琴,于是悠悠转醒,披了件衣服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宗先生,是你吗?”
她说完,琴声停了。
“是我。”
耳边传来宗恕清润温和的嗓音,她砰砰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个傻问题。
阿梨朝他走近了些,手指抚过那架木钢琴,由衷赞美:“你弹得真好听。”
沉默片刻,宗恕忽然伸手拉她并肩坐在琴凳上:“你喜欢?我教你。”
阿梨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已经握着她的手指搁在了琴键上。
这架木钢琴应该是已经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她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指下的琴键温润如玉,琴声古旧悠扬。大约是黄昏时分,有稀疏的阳光柔和洒落在宗恕握着她的那几根手指上。
宗恕轻轻捏着她的食指,断断续续弹出了个简单的曲调出来,右脚时不时踩一下钢琴的踏板,每踩一下,腿便不免要碰着一下她的。
琴凳窄小,两个人并肩坐着,挨得很近,阿梨感觉身旁男人的体温透过她身上那件宽松的薄毛衣源源不断地渡过来,即便是太阳快要落山了也丝毫都不觉得冷。
只是两个瞎子坐在一块儿弹钢琴的画面,总透着种说不出的离谱,阿梨心中默默想。
***
翌日清晨,阿梨起了个大早,窗外仍是雾蒙蒙的一片,像是有散不开的浓稠湿滑的水汽。
从房间出来时,她听见院子门口处有响动,还以为是宗恕,正兴冲冲地走过去,那人先主动和她打了声招呼,一开口,却是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你是谁?”
阿梨后退了两步,寻思着该不会是进了贼,正要高声喊宗恕,又听那人开口问她,“你病好了?”
听着说话语气像是个年轻的男孩子。
对方见她惊慌,连忙亮明了身份:“哎你别慌,我是宗先生的司机小何,来定期给你们送新鲜的蔬菜食材的。”
“你认得我?”阿梨疑惑。
男生嘿嘿笑了两声:“怎么不认得,前天来这的一路上,你一直紧紧搂着宗先生,宗先生就没能撒开过手,下车时半边身子都被你枕麻了,抱你进屋时差点没摔一跟头。”
阿梨倒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一茬,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梦话,乍一听说,有点不好意思,忙岔开了个话题问:“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
闲来无事,阿梨和他攀谈起来:“二十三,也没比我大几岁,那应该才刚大学毕业吧?”
“还没毕业呢,我在京大读建筑系博士,现在还在各种改论文。”
“真厉害,才二十三岁就是博士了。”她顿了顿,试探着问:“那,宗先生今年多大?”
小何又是嘿嘿一笑,极难为情地抓了抓自己鸡窝似的乱糟糟的头发:“宗先生今年三十三,正好比我大十岁,不过他看着倒是比我还显年轻些。我要是三十三岁时能有他这样的建树作为,就算是给他当一辈子司机我也乐意。”
阿梨若有所思:“你要进去见宗先生吗?”
“不了,把东西放下我就走了。对了,我每隔两天就来一次,你之后要是有什么需要买的用的就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从山下给你捎上来。”
阿梨点点头,跟他道了谢。
宗先生身边的人像是都默认了她的身份一样,从林特助到司机小何,宗恕身边突然平白多出来她这么个人,他们却都不觉得奇怪,也从来都不和她打听。
可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她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呢。
又或许是旁人都已经清楚明了了,就只有她自己还摸不清。
***
山里的日子闲静,阿梨每日在家里就只弹弹琴、浇浇花、喂一喂偶尔停落在院子里的麻雀,然后等着傍晚时分宗恕从山顶上的经楼回来,他总是每天变着法子不重样地给她做她从没吃过的各种好吃的。
香椿,春韭,花生芽,新鲜的白鱼河虾......宗恕做的菜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清淡淡的,却又精美绝伦,透着种从容风雅。
这段日子以来,阿梨对这座老宅的构造已经日渐熟悉了,跟宗恕的司机小何也慢慢变熟络了,小何每次清晨来送食材时,阿梨都会跟他聊一会儿天。
小何有时会给她讲外面的世界,讲网上好笑的段子,讲大学里的校园生活,但他们聊的最多的话题,仍是宗先生。
从前望望总说她是福利院里最傻的一个,连福利院里那些个头不及柜门高的孩子心眼都比她还多些,阿梨自己也以为人都是要像那样活着的――怕被别人抢了自己的了,又怕自己是被挑拣剩下的那个,还怕被抛弃,被人抛弃,被这个世界抛弃。
但她自打认识了小何,才知道一个人还可以心无城府、坦荡单纯、对人毫无戒备和盘算地活着,而且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就比如,她想知道的有关于宗先生的事,往往她还没开口问,只提了个话头,小何就倒豆子似的忙不迭地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跟她讲了。
她其实很羡慕像小何这样有梦想的人,总是满腔热血、充满干劲,旁的不相干的事就像是耳旁风。
“小何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阿梨把手中的糕饼掰了一半递给小何,两个人隔了段距离,一上一下地坐在院子门口的石阶上。
“什么问题,你问呗。”
“宗先生,真的是瞎子么?”
小何被糕点噎住了,咳嗽了好几声,下意识从石阶上站起来,像是不敢信竟有人怀疑这种事。
“当然是真的了!谁还会没事闲的几十年如一日装成个盲人吗?图什么呢!”
“我知道。”阿梨低头将手中的糕点掰了一小块下来,却始终没放进嘴巴里:“我就是觉得,他不太像。”
她没说出口的另一句潜台词是:因为我也是瞎子,所以才觉得他不像。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
显然他没懂。
小何抹了抹嘴上的糕点屑,认真和阿梨解释道:“我最初刚认识宗先生那会儿,也和你一样这么觉得的,但世上总有奇才神人嘛,有的人就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不服不行。”
“你还不知道吧,宗先生的曾外祖父是国际上有名的建筑师、艺术家、珠宝雕刻大家,曾经用自己的雕刻作品跟外国人交换了十好几件流失在外文物字画,他的任何一样作品放在现在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宗先生就是师承他的曾外祖父,从小养在老人家身边,在国外长大。宗先生虽然眼盲,但据说从小便握刻刀,为了学雕刻,手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伤口,那一手吹影镂尘的雕工,比大多数从业多年眼明心亮的老师傅手艺还好,走到哪里都是赫赫有名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总是戴着副皮手套。”阿梨托着下巴想了会儿,然后又问小何:“宗先生之前有带过别的女孩子来这里住吗?”
小何虽然是个大直男,却不蠢,明白她想要问什么,于是支吾挠头道:“这......我只跟了宗先生不到两年,反正这两年来就只有你一个,之前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宗恕今年三十三岁,又是这样优越的家世,不太可能毫无感情经历,就算是他从前结过婚也并不稀奇。阿梨心里很清楚,她并不是在计较些什么,只是很好奇在自己之前,他的那些女人最终的结局。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个真正的瞎子,她总有自己的办法亲自验证的。
阿梨像是下定了决心,拍了拍身上的糕饼屑忽然站起来:“我知道了小何哥,山里有雾,你开车当心,我先回屋了。”
第10章
阿梨走进堂屋时,又听到了“嚓”的一声,是打火机的声响。
宗恕又在焚香祭拜着不知哪路神明。
之前阿梨曾听陈亮说起过,许多私人福利机构的出资人都有宗.教信仰,做慈善的同时也是做功德,所以有些福利院会随之安排打坐早课、每周祷告或是唱诗班一类的活动,但他们的福利院完全没有,所以一直以来,大家都猜测宗先生应该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刚跟小何偷偷打听过他,阿梨有些心虚,轻声向佛龛的方向走去,主动开口搭话道:“冬天还没过,天这么冷,每天都这么跪一次,膝盖不疼吗?”
“每天跪上这么一次,心才不会乱。”宗恕起身,将三支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灰中,转身拉着阿梨到圆桌旁坐下:“来,尝尝今天的早点合不合你的口味。”
玻璃碗盏里是温热的桂花藕粉,藕粉入口清甜适中,并不腻人,旁边还搁着一小碟松子酥糖。
阿梨装着心事,拾了颗松子糖,却始终没吃,直到酥糖薄薄的外壳在她指间有些融化了,她才将那颗糖重新放回小碟子里,手指移上了毛衣开衫的纽扣,站在宗恕面前一枚一枚地解开。
接着是吊带针织睡裙,再然后是胸衣。
轻软的衣物坠地无声。
阳光透过镶着彩透玻璃的格子窗棂,淡蓝淡橙的光斑映在小佛台旁的红墙上,也落在少女洁白的皮肤上,在冬日清晨冷冽的空气中逐渐泛起粉红的颜色,嫩得能掐出水来,修长的脖颈和瘦削的锁骨之下,两捧新雪般圆润娇俏的弧度,仿佛下一秒便即将在阳光中融化。
她素静的脸上没有一丝羞怯,只是平静淡然地“望着”他,又像是不知在望着哪,像是试探,也像是邀请。
即便清楚知道她并不能真的看见,但宗恕仍觉得此刻自己被这束目光击穿了,眉心不自觉紧促地皱了皱,额角的筋脉微微鼓了起来。
阿梨向他坐着的方向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他侧脸的下一秒,宗恕微微偏过头躲避,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落在她身体的每一寸,心同她那些轻软的衣物一起坠落无声。
两个“瞎子”就这样隔着一片虚空,彼此凝视对峙。
只不过,一个是真的,一个是装的。
天知地知,他知,她不知。
转瞬须臾,阿梨收回那只手,弯腰从脚边捡起那件白色的毛衣外套无声地重新穿回身上,若无其事坐下来同他一起吃早饭,宽松的毛衣下面,两条纤长白嫩的腿随意交叠着。
院子里,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屋子里,并肩坐在圆桌旁的两个人都各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宗恕见她始终含着汤匙,不知在想着什么,桌子下面赤着的双足就那么踩在石砖地上,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冷。
宗恕强忍着俯身从地上捡起那件针织裙盖回她身上的冲动,思量了片刻,淡淡开口,唤她回神:“下午要不要一起去骑马?”
“骑马?还能骑马?”阿梨握着汤匙,一脸的惊讶和不敢置信。
宗恕看着晨光中她脸颊上透明柔软的小胎毛,不禁失笑:“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马场,你感兴趣的话,我叫小何午饭后开车送咱们过去。”
***
去马场大约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一上了车,小何先是从后视镜三不五时地鬼鬼祟祟观察了车后排的两个人好半天,见阿梨和宗恕只是安静并排坐着,并没有要交谈的意思,这才开口厚着脸皮追问了宗恕几个关于中国古典建筑学的问题。
宗恕今日心情颇佳,几乎有问必答,阿梨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却在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马场管理员认得宗恕的车子,他们还没下车,便有几名工作人员和训马师早早等在大门入口处夹道迎接,态度俱是恭恭敬敬。
宗恕极少过来,马场负责人在最前头和宗恕汇报工作,后面三五个人跟着,阿梨一个没跟上便落到了队伍最后头,和宗恕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理解他们吧,毕竟难得才‘得见天颜’一次,不过有什么好汇报的,宗先生根本就不在意他们这的这些事。”小何陪着阿梨在后面慢慢地走。
阿梨听着小何话里话外有种微妙的小傲娇,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说――我是常年跟在宗先生身边的,隔三差五就能见上一面,跟他们可不一样。宗先生满心都只扑在建筑学术上面,巧了,我也是学建筑的,我们才是一路人。
阿梨暗自觉得好笑,故意逗他:“小何哥,别人多跟宗先生说几句话你都不高兴,看你吃醋的这个样子,不然你嫁给宗先生算了。”
“老子是18K纯爷们儿!要嫁也是你嫁。”
小何差点急了,大直男的尊严不容挑衅,阿梨感觉要不是自己是个瞎子又是个女孩子,小何非得在这原地跟她干一架。
“我在宗先生面前就是个还没入门的学生,良师益友,师,友,懂吗!”
“好啦好啦,对不起,别气了,我开玩笑的。”阿梨赶紧岔开了个话题:“这个马场也是宗先生的产业?”
小何说:“是,不过宗先生不常来,我给他当司机的这两年,他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山上的那个院子。上次我陪他来,还是去年中秋的那天晚上,马场的员工都放假回家过节去了,宗先生独自一个人在这里骑马,骑了一夜。”
阿梨正听得入神,小何忽然止住了话头。
“怎么了?”她问。
“先不说了,宗先生正在前面等着你呢。”
马场负责人正滔滔不绝地汇报着一大堆财务数据和运营事务,身旁,宗恕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默不作声地向身后遥遥望去,也不知道刚刚到底有没有在听。
他一停下,后面跟着的那三五个男人也叠罗汉似的赶紧刹车停下脚步,一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站在原地发愣,然后循着宗恕“望”着的方向下意识转过头,直到看到了阿梨才突然醒悟,继而忙不迭地纷纷向道路两侧退让,硬生生给阿梨让了一条路出来。
阿梨走到宗恕面前,他戴着黑色小牛皮手套的手指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然后才忽然想起来,还隔着一层,于是又垂手帮她紧了紧脖子上的羊绒围巾。
“冷不冷?”
阿梨摇摇头。
“一会儿骑上马跑两圈身上就暖和了。”宗恕牵起她的手,两个人并肩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身后一群人直愣愣地在原地杵着,瞧着那一双背影,也不知道眼下这情景是不是应该跟上。
起先小何也看傻了,不过又看了看旁边那一圈同样也看傻了的马场里的男人,觉得自己不能看上去和他们一样傻,于是清了清嗓,率先打破尴尬道,“今天冷倒是不冷,就是风有点大。”
马场负责人的眼睛还黏在前面那两个人的背影上,听见小何的话,迟缓地扭过头同他“GG”寒暄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