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乖乖坐在长椅上不动,隔着他手上的皮手套,触碰并不真切,水却不凉,已经被他的体温沁暖了。
洗净后,宗恕将她那只脚放在自己曲着的膝上,皮手套在西装上随意抹干了水渍,然后一颗一颗解开西装纽扣,胡乱扯出衬衫下摆,将她尤挂着水珠的脚径直揣了进去。
阿梨起初呆坐在原地有些愣住,直到脚趾清晰触碰到了他胸口和腹部的肌肉才陡然反应过来,身体连连后退,试图将自己的脚从他怀中抽出。
“宗先生,不不,这不行的!”
明明宗恕握着她脚腕的那只手明明像是并没用力,阿梨也并未被他弄痛,但却是纹丝不动。
他的心跳在她足下鼓鼓震动,阿梨的心脏也跟着跳得飞快。
他的体温很热,她的脚没一会儿就被捂暖了。
然后宗恕又低头摘下围巾将她沾了泥水的鞋子擦净,从西装左胸口袋里抽出手帕,将她那只脚包裹住,重新帮她将鞋子穿好。
阿梨莫名有些鼻酸想哭,宗先生那么体面讲究的一个人,想也知道,现在肯定一身狼狈。
“宗恕,我们回去吧,回去吧!”她声音里这回是夹杂了真正的哭腔。
她脸上此刻的这种表情是他从前从未见过的,宗恕不禁仰头看她看入了迷,直到见阿梨眼圈红了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起身抱她上马,牵着缰绳慢慢沿着草场的栅栏边缘往马厩的方向走,两个人都安安静静的,一时无话。
夕阳的光温和洒落在草场上,初春时节里,草长莺飞,马儿们悠闲地散步吃草,或是三三两两的奔跑嬉戏,虽然有风,却也是岁月静好的景色。
很快。
很快,这样的美景,阿梨也能看见。
宗恕正在心中暗暗想着,牵着的马在身后传来一阵异动,忽然仰头嘶鸣、焦躁不安地踏着四蹄原地打转,若不是被他拘着缰绳,恐怕当下就要发了狂地向前冲。
宗恕向马头朝着的方向定睛望去,原来是有一匹公马和一匹母马正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交.合。
阿梨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马背上手足无措,被吓得不轻。
宗恕随马奔跑了几步,然后迅速翻身上马,双腿加紧马腹,挺腰纵着缰绳掉转马头。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他将身前的阿梨牢牢禁锢在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
有主人骑在背上,马儿明显冷静了许多。宗恕正想俯身摸马脖子安抚,忽然意识到双腿之间的温软,于是低头咬下右手的手套,放在了她的腰后和自己身体之间,欲盖弥彰地隔绝。
第14章
两人从草场回来时,小何瞧着阿梨仍是一身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宗恕身上的西装却起了许多褶皱,脖子上的围巾也未戴,只松松落落地折了两折拿在手上。气氛也不像之前两人刚刚牵马离开时那样欢声笑语了,但却也不像是吵架闹了别扭,宗先生依旧对阿梨绅士体贴、举止温柔,只是两个人之间忽然不怎么讲话了。
或者说,是宗先生变得更加沉默了。
显然发生了些不足为他们这些外人道也的事情。
马场负责人大大咧咧压根注意不到这种细节,小何看出来了也不敢多嘴,回去老宅的路上只管开着车子一路飞驰。
入夜后,山上刮着呜呜的风,檐铃作响。
阿梨在房间洗了澡,从书架上随便找了本盲文书籍来读,半晌,却总是沉不下心,总是隐隐不安,于是索性披了件衣服下床出去找宗恕。
这个时间,阿梨原本担心宗恕已经睡下了,谁知,他竟然还待在小佛堂。从马场刚一回来他就把自己关了进去,直到现在。
她摸着墙壁走向佛龛,跪在宗恕旁边。
宗恕转头看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外面风声好大,有些睡不着。”
阿梨当他看不见,身体偷偷朝着宗恕的方向蹭蹭靠靠:“宗先生,你待菩萨这么心诚,每天早上跪过了晚上又来跪,如果菩萨知道的话,肯定会满足你的心愿的。”
“我也希望。”他目不转睛,看着她洗澡过后湿漉漉的头发和脸颊上的血气红晕:“若能得偿所愿,愿将宗恕此身供奉。”
“一定是个很重要的心愿吧。”阿梨问。
“是很重要。”宗恕拉着她起身,并肩走到一旁小窗前坐下。
阿梨伸手摸了摸窗案上通体温热的小铜香炉:“宗先生,你又在焚香吗?”
“是我自己合的一味香。”宗恕轻轻揭开炉盖,垂某望着里面的心字香灰:“我给它起名叫做,‘华灯’。”
“好好听的名字。”阿梨顿了顿:“可惜我闻不见味道。”
“没关系,总会有其他的方法。”宗恕道。
对于她没有嗅觉这件事,他竟像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阿梨想了想,或许宗先生已经从福利院的医生那里得知了,又或许只是因为他教养太好,怕她难过,所以丝毫都没有表现出来。
待在宗恕身边的时间久了,她仿佛也能闻到那香的味道了,且那种味道于她而言已经变成了专属于宗恕独特的气息。
想到这,阿梨想伸手再去摸一摸那只香炉,再认真感受一下“华灯”的气息,却无意触到了宗恕搁在案上的手。
他没有戴手套,食指和中指上隐隐有被缰绳磨破了的勒痕。像是吃痛,在她的触碰中,手指轻微颤动了一下。
“宗先生,你的手受伤了!”阿梨惊呼。
“不要紧,只是小伤。”宗恕安慰她道。
阿梨想起小何说的,宗恕从小握刻刀,为了跟着曾外祖父学习雕刻,手上留下了许多伤口。
“宗先生,我能摸摸你的手吗?”阿梨说完,又着急补充了句:“我刚洗过澡,我的手是干净的。”
像是为了证明,她还特意举起双手放在耳边、正正反反地认真给他看,又突然想起来宗恕也是盲人,这才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一样缩了缩脖子,默不作声地重新将手放下,装作无事发生。
宗恕望着她,眼角眉梢噙着温柔的笑意。
她那一双手,真真如孩童般娇嫩可爱,指尖泛着浅浅的粉色,光洁无瑕,连雪白的皮肤下淡青色的静脉都一览无余。
“你的手自然是最干净的。”
宗恕握起她一只手,放在自己右手的手背上。
阿梨仔仔细细地摸着,每一寸角落都不肯放过,指甲的形状,手心里掌纹的脉络,每一个指节的骨骼,还有皮肤上细小浅淡的疤痕......摸完了右手,又去摸他的左手。
只是在她换去握他的左手时,阿梨明显感觉到宗恕下意识地将手抗拒地向外抽了抽。
这一次,换她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
“宗先生,你左手上受伤留下的疤痕比右手要多得多。”
宗恕在小佛堂里悠悠的烛光中盯着她的脸:“人的左手是洁净之手,右手是生杀之手。只是持利刃伤他人他物时,势必也会伤到自己。”
阿梨皱着眉,指尖极轻地抚过他左手手指上被缰绳磨破的勒痕,声音听上去极难过的语气,“痛吗?”
宗恕喉结上下深深滚动:“不痛。”
他说完,阿梨忽然垂下头,握着他的手指含入了嘴巴中,一头垂顺的乌发骤然自脑后滑落在他的小臂和暗红色的案几上。
湿润,温热,娇嫩。
一瞬间,那些一切他本已许久不曾感知到的细微触觉连同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汇集到了那两根被她含在口中的手指上。
宗恕怕弄痛了她,那只手不敢乱动,只骤然俯身过去,隔着红木窗案捏住了她的下巴,手指上用了些力,强迫她张开嘴巴。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贴近,方寸之间,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和气息,香炉叮叮当当地滚落在案几上,香灰洒了两人一身。
“我知道你合的香是什么味道了。”
阿梨“望”着他,笑得很开心:“你的手指上有‘华灯’的味道,我尝到了。”
第15章
烛影映在小窗的彩色玻璃上,风将窗子震得泠泠作响,烛光也扑朔迷离。
时间就像玻璃,可以将其熔断,却无法流走,也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再过些天,过些天我带你去看医生,治眼睛。”宗恕眸光晦暗地闪动,嗓音沙哑:“出去吧。”
阿梨握着他的手,赖着不愿走:“宗先生,我――”
“出去。”
这两个字再度从宗恕口中吐出时,已有了几分呵斥和冷硬的意味。
阿梨泪光在眼睛里打转,默默放开他的手,悄然无声地起身离开。
宗恕端坐在红木酸枝椅上,转头看着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背影,又于心不忍,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阿梨。”
阿梨转过身,满怀期待。
“好好休息。”
夜风在院子里打旋,阿梨回身,“吱呀”一声轻轻带上小佛堂的门。
她站在一盏冷白色的玻璃灯下,将刚刚握过宗恕手掌的指尖放在唇部,浅浅地舔了舔。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冰冷的味道。
荒凉,克制,决绝。
这么冷的味道,名字竟然叫做,华灯。
***
自那夜之后,宗恕每天待在山上那座经楼里的时间越来越久,常常直到夜深了才回来。
阿梨想,宗先生应该是有些喜欢她的,可是,她又不确定宗先生对她的喜欢究竟有多少。
宗先生对待她时,似乎总在顾忌着些什么。
可是有什么好顾虑的呢?阿梨想不通,于他那样的家世和财富,无论想要什么几乎都唾手可得。
他是一个绅士有礼的体面人,必定不会像小保安每次深夜冲进小花阿姨房间里时总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架势,也必定不会像陈亮对待望望那样专横。
也许他只是不喜欢急于求成,又或许,他只是工作太忙了些。
两人间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了数日。
某天夜里,阿梨正在屋子里弹钢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小何断断续续的呼声――“阿梨,阿梨!宗先生昏倒了,快,快出来搭把手!”
阿梨急匆匆地跑出去,连盲杖都没来得及拿上,仅凭借记忆和脑海中的画面一路磕磕撞撞地奔向院门口,初春腊月里,跑出了一额头的汗,“小何哥,宗先生怎么了?”
宗恕身材高大,小何一个文弱书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容易将他搬上车,当下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宗先生去经楼里面工作时从不许我跟着,只允许我将车子停在外边的山路上等。今天宗先生迟迟不出来,我看已经超过了平日的时间将近一个多钟头,打他手机也没人接,有点担心就进去瞧了瞧,一看,宗先生已经昏倒在地上了。”
阿梨在宗恕身体上摸索着,抬起他的左臂从下面钻进去,伸手揽住他的腰:“小何哥,麻烦你帮我把宗先生送回房间吧,我给你指路。”
小何扛着宗恕另一边身子,一路按照阿梨说的方向走,心思却仍留在了山上那座经楼中,呼哧带喘、眼神放光地同她描述。与其说是分享,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只碰巧旁边就她这么一个活人话搭子,要是他此刻身边是位同道中人,定能聊个尽兴。
“阿梨,你没亲眼见过就永远想象不出那种壮观的景象,满殿神佛,浮于半空,或悲或怒,栩栩如生!那那那,那简直就是鬼斧神工!”
“不行,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一定得将经楼好好保护起来,要是让那些无良媒体还有主播知道那可就完了,到时候非得漫山遍野都是来打卡直播的。”
阿梨一个人吃力地扶着宗恕,听他念念叨叨了一路,头都大了,忍不住开口小声提醒:“......小何哥,我快要走不动了。”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
小何勉强搬回心思,打起精神,总算贡献出了多几分力气。
阿梨已接近体力不支的边缘,针织外套的后脊被汗液濡湿,上台阶时,揽在宗恕腰间的那只手不小心从他翻出的衬衫下摆处滑了进去。
宗恕像是忽然惊醒,昏昏沉沉中,手臂没什么力度地将她那只搁在自己腰间的手断然拂开,曲身用肩膀抵着墙壁,脚步虚浮地同小何蜿蜒曲折地向房间的方向走着,完全是靠自身的意志力一路强行苦撑。
等小何半摔半抱地终于将人送到了床上,宗恕这才再度昏睡过去。
“小何哥,咱们请位医生来给宗先生看看吧。”阿梨不安道。
“这,这都这么晚了,又是荒山野岭的,附近去哪找医生?且不说有没有人愿意来,就算是把人接上,来回车程也要好久呢。”
阿梨:“那要不叫救护车来把宗先生送去医院呢?”
“那不行,要是被小报记者拍到了,宗先生肯定要生气的。”小何劝慰道:“宗先生应该就是疲劳过度,我们同学有熬个大夜写论文的就这个症状,你让他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好了。放心吧,宗先生有自己的私人医生,如果他觉得有必要,会叫医生来的。”
阿梨虽然迟疑,但觉得小何说得也有道理。
“那,小何哥,你赶紧坐下歇歇吧,我去给你倒杯水喝。”阿梨搬了把椅子过来放在小何身边。
“不了,天太晚了,我怕再晚一点下山会有野兽出没不安全,我就先撤了,等明天早上我再过来看宗先生。”
野兽。
对呀,山里都是会有野兽的。
可是平日里,就只有山雀兔子小松鼠一类的小动物光顾他们的院子讨食吃,那些山林里的猛兽就像是知道有人类在这里居住似的,从来都不曾靠近他们。
阿梨转过身,“望”向平躺在床上的男人,若有所思。
第16章
宗恕醒来时,屋内一片黑暗寂静,只平静麻痹了不足两秒,随后绵里藏针般的头痛便又再度席卷而来,一边眼皮时不时因疼痛跳动,无疑是近来修筑经楼用眼过度的病症。
房间里没开灯,整间屋子里只有窗外明月的光亮,因刮了一天的风,天上一片云也没有,映得一室皎洁的清晖。窗台上的熏炉中扑扑朔朔地亮着一点猩红,月下杳杳白烟被风吹得四散迷离。
那是“华灯”的味道。
宗恕刚想要起身,左手手臂支撑时忽然感到一阵钝痛,想来是昏倒之后在木梯上跌下去伤了筋骨,幸而不算严重。
宗恕只好又重重躺回去,下一秒,身侧竟传来了一两声小小的嘟哝。
由于失去了触觉,他竟到此刻才发觉,阿梨正睡在自己旁边。
宗恕心里一惊,不顾肩膀的疼痛,骤然翻身“啪”一声打开了床头灯。
一时间,四下皆清,他的眼睛也被光线刺激得酸胀刺痛,几度快要分泌出生理性的泪水。
宗恕右手重重掐着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缓和了许久,然后将视线投向床边的阿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