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一把小木椅子上,乖乖伏在他手边睡着,这么看去,整个人只有小小的一团,身上披着的针织外套被台灯光线勾勒得毛绒绒的。
床边柜上放着一碗小米粥,她不晓得他早已不知冷暖,像是怕他冷,也学着他的样子拿小纱布袋子装了许多糖炒栗子放在床铺四角,帮他取暖。
他不愿辜负她的心意,即便那粥早已冰了,仍端过碗来,直接就着碗沿喝了几口。
“宗先生,你醒了!”
阿梨像是被他的动静弄醒了,睡眼朦胧地朝他扑过来,头发睡得凌乱,在脑后扎成一束,却东一簇西一簇地在头等支棱出来,滑稽可爱。
“怎么睡在这里了?”
宗恕含笑伸手帮她轻轻抚了抚头发,那几簇“小犄角”却不听话,倔强地偏要支棱着。
“宗先生,你还难受吗?”阿梨问他。
“我没事了。”宗恕收回手:“回你房间去,好好睡一觉吧。”
阿梨却好似没听见,摸索着帮他掖被角:“宗先生,你年纪大了就不要总那么操劳了,要多多注意保养身体。”
宗恕愣了愣,脱口而出:“胡说。”
继而自觉失态,咳了两声,又道:“确实,若按年龄论,如今你应当叫我一声小叔叔。”
“你喜欢听我叫你叔叔吗?”阿梨朝他凑过去:“你想听我怎么叫,我以后就怎么叫你。”
“不是――”宗恕猝然语结,觉得这一茬左右是解释不清了,总有种越描越黑的意味,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道:“林助理曾和我说,你想让那个叫陈亮的孩子一同住在海市的那套房子里。”
阿梨诚实“嗯”了一声。
宗恕紧紧盯着她脸上的神情:“你喜欢他么?”
阿梨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从前是挺喜欢的。”
宗恕心中一沉。
明明知道问这个会让自己难受,却还是禁不住想要去问。
比起那个男孩子,他确实是年纪大了,不管按照怎么个算法,他今年都至少比那个孩子大了十几岁。
那是一个新鲜的灵魂,那么一点点的肮脏不堪,以及经受过磨难所留下的疤痕和黑暗的东西,与他相比,可谓是清澈见底。
“我喜欢他的名字,每次我叫他亮亮哥,就好像自己也离光明很近。”阿梨双手撑在膝上捧着自己的脸遐想:“我还喜欢叫望望的名字,我突然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很相配,希望亮亮哥能够好好对待望望。”
宗恕又是一愣,随即尽力克制着唇角的笑意,虽然明知阿梨并不会看见,刚刚纠结拧在一块儿的脏器也都忽然一瞬间熨贴舒展了。
“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一直住在海市的那处房子里,我永远不会让人赶他们离开。”宗恕抿唇,故作淡然。
当日他接阿梨离开后,隔天就听林特助汇报说,陈亮将屋子里一些名画和花瓶一类的值钱物件偷偷带出去变卖了。
他吩咐林特助只当作毫不知情,也不必干涉理会,只将书房那幅油画取了回来,对阿梨也是一概隐去,只字未提。
“要是他们能够相信就好了。”阿梨喃喃自语。
“相信什么?”
相信世界上有真的,不计付出,不求回报的善意。
“没什么。”阿梨坐在床边,又向宗恕身旁靠近了些:“宗先生,我可以再摸摸你的脸吗?”
宗恕笑:“之前不是已经摸过了?”
阿梨一脸执拗的认真:“我想在心里把你的样子记劳些,这样说不定睡觉做梦时,就能早一点看见你长什么样了。”
宗恕盯着她,沉默着,眼里波浪翻涌,半晌,执起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侧。
鼻梁,眼睛,眉骨,然后穿过头发。
明明本不该感受得到,皮囊下的血肉却随着她的触碰而搏动,她的指尖所到之处,所有的疼痛仿佛瞬间皆得到了最好的疗愈。
然后,她的手指又从他的发丝间抽出,滑至他的上唇,接着是下巴,再然后是喉结。
宗恕情不自禁仰起头,喉结深深滚动,气息沉重。
阿梨的手指试图继续向下滑动时,忽然被宗恕仓促地一把握住。
“很晚了,回去睡吧。”他声音低沉沙哑。
阿梨回握住他的手指:“我就不能留在这吗?”
“不能。”
“为什么?”
“一男一女,不能随便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可是,为什么?”她不甘地追问。
宗恕停顿了片刻:“会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
他明明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阿梨一直以为宗恕的逃避是因为他比她大许多岁,又是家世清流的名门之后,拉不下面子,也不喜欢强迫。
她以为他是在等着她主动。
可现在,宗恕的心思让她彻底猜不透了。
但阿梨很清楚的事情是,她喜欢宗先生,喜欢吃他做的点心,喜欢他身边的人,喜欢他过的与世无争的生活。
就算他不许,她也一定要留在他身边。
她要得到他,得到他的喜欢,得到他的爱怜,得到他的在意,得到他的一切。
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愿望。
从那晚她烧得迷迷糊糊,一个人光着脚到饭堂去领睡前牛奶时,听到福利院的老师对大家说,“谁和阿梨交朋友,谁就能得到宗先生的奖励哦”,从那时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最想得到的奖励是什么。
不是小红花,不是流动小红旗,也不是唱歌比赛第一名的奖品小项链。
是宗先生。
第17章
第二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来时,宗恕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天边一片清透的靛蓝色,昨晚吹了一整夜的风也终于止住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
他按着钝痛的左肩皱眉起身,刚掀开被子,一低头,就看见阿梨竟然睡在了他床边的羊绒地毯上。她将自己团成一小团,像只小猫咪一样,双手交叉在胸前环抱着身体,睡裙外只着一件针织外套,好在不远处立着个暖炉,否则这么睡一夜非要生病感冒不可。
宗恕蹲下摸了摸她的手,果然早已冻得冰凉。
也不知道究竟是听话还是不听话,不许她上床,她倒真乖乖地不曾半夜偷偷爬上来,可让她回自己房间去好好睡,她又偏要执拗地赖在这。
他说了不让她留在床上,她就在他床边的地上躺了一整夜,较劲赌气一样。
宗恕心里气恼,却也不舍得就这么强硬地将她从睡梦中弄醒,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俯身将阿梨抱入怀中,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捂好被子,坐在床边伸手进去帮她暖热冰凉的手脚。
她这一双手,洁白如新雪,左手的无名指上半点印迹都没有,宛如新生,只有手腕处有一道淡红色、疑似是被锅沿新烫出的痕迹。
再仔细查看,宗恕才发现她小腿和手肘的皮肤上也有几块青紫,略一回想,隐约记得昨天仿佛是她和小何一同搀扶自己回来的房间,她身上的这处几伤大概就是那时磕碰到的。
宗恕皱着眉心,起身取了棉签和药膏回来帮她涂。
刚刚从地上抱她上床时,手臂仍未觉得痛,此时捏着棉签这样毫不费力的事情却忽然令他痛到后脊冷汗淋漓。
宗恕咬牙忍了片刻,额角青筋突起,然后将左手换去握着她的膝弯,右手帮她涂药膏,手指却仍止不住地颤抖。
阿梨躺在床上嘟哝嗫嚅了两声,然后悠悠转醒,感觉到他在帮自己涂药,唇角泛起甜甜的笑。
宗恕抬眸瞥了她一眼,不留痕迹地松开握着她小腿的手,起身收起药箱。
他刚一转身就听到了来自身后床上的响动。
阿梨感觉到他抽身离开,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表情像是怕再被人遗弃一样,声音里含着抽泣的哭腔:“宗先生,你去哪里了?”
宗恕半坐在距床几步之外的圆桌桌沿上,指间捏着小圆药膏瓶,静默无言地看着她。
她现在大概是真的相信他是个盲人了,所以才敢像这样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装哭。
“我哪也没去。”
半晌,宗恕盯着她,沉沉道。
阿梨坐在床上像是松了一口气,怕他生气,紧接着,又继续含着哭腔小小声地和他解释:“宗先生,昨晚外面刮风好大声,我害怕......我就呆在这睡了一觉,其他的什么都没做!”
宗恕看着她刻意装可怜扮柔弱的样子,暗自好笑:“赖在我这,就不刮风,不害怕了?”
“风还是会刮,但是知道你在我旁边,我就不怕了。”
阿梨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一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苦着张脸偷偷哈气吃痛。
“我昨晚并没睡在房间里。”
宗恕努力忍笑,低头在手指上晕开涂抹着刚刚不小心蹭上的药膏,淡淡道。
“怎么会呢,昨天半夜我起来摸了摸你的手和额头,起了三次,你明明都在的。”
阿梨一脸讶异,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脸颊慢慢染上红色。
宗恕缓缓踱步,走到床边,还未开口说什么,她忽然挣扎着扑到他怀里,像说谎的小孩被人戳穿后不管不顾非要扑进大人怀里那样,用哭声来认错示弱。
“宗先生,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紧紧拽着他衬衫的腰间不肯不松手,脸颊深深埋在他的胸口。
宗恕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抬起左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很喜欢阿梨。”
她听见他这么说,反倒不再扑腾了,忽然安静下来,仰头愣愣“望”着他,眼圈通红。
装哭时眼里一滴泪都没有,真想哭时,却又拼命将泪水含在眼里不肯落下来。
哭唧唧地说自己害怕风声,却又不肯告诉他自己受伤了。
这小姑娘又乖又不听话,又聪明又傻,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下床吃点东西吧。”宗恕拍拍她的背。
阿梨跪坐床上抱着他,不肯松手:“......我没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哦。”宗恕淡淡道:“我还想着,等吃过早饭,教你跳舞。”
“跳舞?”阿梨猛然抬起脑袋。
“嗯,我给你找的那位治眼睛的医生,过段日子家里要办一场寿宴,我想到时带你过去提前拜会他。”
阿梨一听,顾不上穿鞋子,下床拉着他便要往外走:“那咱们现在就去吃早饭吧!”
宗恕好整以暇看着她,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你不是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么?”
阿梨拉不动他,只好摇晃着他的手臂央求:“吃得下吃得下,什么我都吃得下!”
宗恕弯腰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俯身捡起床边的拖鞋帮她穿好:“吃得下,也要先把鞋子穿好。”
***
早餐是一碗朴实无华的鸡汤阳春面,上面洒一点碧绿的小葱和芝麻。
宗恕下厨时,阿梨就像条小尾巴一样扒在厨房门口跟着他,默默听着他煮面时驾轻就熟的声响,回想着自己昨晚热栗子时的鸡飞狗跳。
“宗先生,今天你不用去经楼吗?”阿梨咬着面条问他。
宗恕握着筷子顿了顿:“以后都不用去了,那边的工作已经收尾了。”
“工作做完了,那以后咱们还住在这吗?还是说要搬去一个别的地方住呀?”阿梨满脸懵懂,依依不舍:“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宗恕眼中晦暗,沉默片刻,岔开了个话题:“一会儿吃完饭,你先去选一身宴会当天穿戴的首饰和礼服。你的房间出来后左转,楼梯上的那间阁楼,就在那里。挑你喜欢的。”
第18章
阿梨从未上来过阁楼,因为来时第一天宗先生牵着她的手带她熟悉地形时,刻意绕过了这个房间,阿梨当时便猜想,这里或许是一处禁忌。
过往在福利院的生活让她十分懂得该如何做一个贴心懂事的乖孩子――只有循规蹈矩,在偶尔任性放肆时才会被原谅,才不至于被人厌弃责怪。
阁楼房间外有一扇光滑厚重的木门,由整棵树木劈截而成,年轮清晰,如水中波纹。
一棵树的树干要想长成这么粗,不知要花费多少载光阴。
阿梨手抓着木门上的把手转动了两下,门是锁着的。
把手下方有一块密码锁的指纹触摸屏,她将食指伸进去试了试,原本没想能打开,谁料“滴”的一声后,房门竟然应声自动打开了。
这间阁楼就在她住的房间正上方,窗子也临着山下那面湖,空气里有雾气湿润的气息,脚下的木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阿梨打开衣柜,手指从那一排排华美的衣裙上缓慢地轻轻滑过。
天鹅绒,真丝,绸缎......还有许多她从来没有触摸过、辨认不出的材质面料,就像她第一次将手搭在宗恕西装袖子上时那种新鲜的陌生感,令人心潮澎湃。
她又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将里头的首饰匣子全部拿出来,一只只地打开,整齐摆好放在床上,阳光下,亮闪闪的一片。阿梨虽然看不到,但也能想象得到眼前这壮观华丽的美景。
这么多的珠宝首饰,每一件都比她那条丢失的小项链不知要贵重数千倍或是数万倍。
面对这样的极致诱惑,任何一个女人都很难不心动,可是阿梨却在想,它们从前的主人去了哪里。
她趴在床上,托着下巴财迷地“看”了许久,又一一小心地将每只首饰匣子重新合上。
“一件喜欢的都没有吗?”
身后忽然传来宗恕的声音,阿梨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已经在门口站了多久。
她略显局促地迅速从床上爬起来:“不是不喜欢,是这些都太贵重了......而且不是我的东西,我怕弄坏了,赔不起。”
宗恕已换好了一身三件式的西服正装,垂手将腰腹间的那颗纽扣扣上,缓缓朝她走过去:“这些都是你的。”
“都是......给我的?”
阿梨不敢置信地微微张开嘴巴,紧接着,心里忽然又高兴了起来――他说这些都是为她准备的,也就是说,它们从前并没有另外的主人。
于是她兴冲冲地跳到他身前,拉着宗恕的袖子央求他给自己描述形容每件衣服首饰都长什么样,最终在宗恕的建议下选择了一身长款的缎面真丝旗袍。
“你换衣服吧,我先出去。”
宗恕的皮鞋一步一“咯吱”地踩着木地板,双手浅浅揣在西装裤子口袋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倒退走出房间,停在了房门口。
他伸手带上门,故意弄出了些动静,却在房门即将合上之际用鞋尖一挡,再重新悄无声息地推开。
阿梨脱下身上的针织外套和睡裙,俯身摸索着床上旗袍的正反面和穿法,全然不知自己的身体和每个小动作都一览无余地落入了身后之人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