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背着个手撇下那几个马场的男人往前走,阳光下顶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自言自语,“我就说嘛,什么生意产业,这些事他压根就没放在过心上。”
走着走着,他忽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愣愣地停下脚步定在原地,半晌,跺脚长叹了一声,在草场的大风里仰天振臂长啸:“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天妒英才情来误!苍天呐,放过他吧!”
第11章
小何叫多余的人散了,只留下马场负责人和一名驯马师,三个人不尴不尬沉默寡言地远远跟在后面。
阿梨不化妆,衣着简单素净,又是从小与世隔绝地长大,脸上天然比同龄人多了丝单纯的稚气,所以最初看到她跟着宗恕从车子上下来时,马场负责人还以为她是宗恕的小侄女。
宗先生待人向来都是儒雅有礼,教养极好,像刚刚那样沉着脸全然无话,已经是动气发怒的表现。
马场负责人想想也觉得都怪自己疏忽大意,竟然连那女孩是盲人、需要特别照料都没发现,还一路缠着宗先生说话,也难怪宗先生刚刚那么不高兴。
想明白了这层关系,他再不敢怠慢轻视,忙叫人去拿了农场自采自榨的蔬果汁给阿梨品尝,态度也是格外殷勤。
驯马师正在马厩外的水池给一只小马驹洗澡,那小马驹像是认得宗恕似的,一见他过来,撒欢地扬起两只前蹄,紧接着又“NNN”地原地绕圈,水花溅了阿梨一身,宗恕伸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它才稍稍安定下来。
“瞧瞧,知道宗先生来了,它们也高兴呢。”马场负责人开了窍后便可着劲儿地在阿梨面前说宗恕的好话,马屁拍到了极致:“宗先生对咱们员工好,对马也好。咱们的马都是精心喂养训练过的,通人性又听话,先前有好几个剧组要来租马的,宗先生一次都没答应。”
小何见不得这种溜须拍马的行径,跟在旁边,全程在心里默默腹诽:瞧什么瞧,让两个盲人瞧瞧,可真有你的。宗先生又不缺钱,接手这个马场不过是兴趣爱好,当然看不上租马的那几个钱,这有什么值得讲的,笑死我了。
......
刚走进马厩,阿梨的一边耳朵里便顿时充满了几十匹马的嘶鸣声。马都跟宗恕很亲近,他一走过,纷纷从隔栏中拼命想要将头伸出来。
盲人本就对声音格外敏感,尤其她只有右耳有听力,顿时觉得周遭嘈杂尖锐刺耳。
她正想抬手捂住耳朵,宗恕忽然侧身将她揽在胸口,一只手扶在她颈后,另一只手覆在了她的右耳上。
阿梨的鼻尖脸颊和额头触着一片细腻凉滑的衣服面料,虽然她听不到,但隔着宗恕身上的西装,依旧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心跳声,坚实有力。她被他皮手套温柔包裹住的那只耳朵,耳廓和耳垂都在鼓鼓发热。
直到马儿们陆续都安定下来,阿梨也适应后,宗恕才将搁在她耳朵上的那只手移开,换去牵着她的手。像是怕隔着手套握不牢她的手,宗恕牵着她的手指比平常牵着她时多用了些力度。
驯马师给阿梨专门挑了一匹小马,就是刚刚在外头洗澡的那一匹。
阿梨一听小马是给小孩子骑的,说什么也不肯骑一匹还在上幼儿园的小马,一定要换一匹成年人骑的高头大马。
驯马师完全看宗恕脸色办事,见宗恕一直也没个定夺,便只能干站着等。
马场负责人适时出来打圆场道:“宗先生,马术服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要不先移步换衣间?”
宗恕回过神来:“不用搞那些花架子,还不够折腾的。”
说完,又转头对驯马师道,“去给她牵我骑的那匹来。”
宗恕是骑马的熟手老手,自然穿什么都无所谓,可他不是想着这小姑娘是头一回来,不得给人家弄个全套好好体验一下么。
马场负责人心里委屈屈,总之他是琢磨不透宗先生的心思,只好又继续和阿梨恭维宗恕道:“现在的人骑马要么当个娱乐消遣,要么只追求姿势形态,宗先生马术一流,要是去参赛肯定能拿奖。”
等驯马师将马牵来,宗恕牵引着她的手尝试着摸了摸,阿梨才意识到这真是一匹真正意义上的“高头大马”,驯马师也说这匹马的骨架身量比寻常的成年公马还要高大许多。
阿梨踩着凳子在宗恕和驯马师的协助下爬上马背,摇摇晃晃的,刺激又兴奋。
马场负责人见她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孩子骑在那么大一匹马上,不由得都有点替她担心,下意识看向宗恕:“宗先生,不用戴个头盔么?”
宗恕脱了身上的风衣外套扔给小何,叫人拿了双马靴换上,然后从驯马师手中接过了缰绳:“马由我牵着,不用戴头盔。”
马场负责人彻底沉默了:得,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又说错话了。
这回倒是小何在一旁也着急起来:“宗先生,前两天刚下过雨,草场上坑坑洼洼的不比平地,马虽然跟你亲近但终归是畜生,还是让驯马师一道跟着吧。”
宗恕从西装内侧口袋中摸出了一支小巧的激光盲杖,牵着马向远处的草场走去。
小何在身后也默默闭上了嘴。
阿梨从没接触过马这种动物,野性和力量悬殊感,以及黑暗所带来的未知的恐惧,让她整个人极其僵硬地坐在马上,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因为骑马紧张还是因为现下只剩下她和宗恕两个人了而紧张了。
这马其实很听宗恕的话,被她这个陌生人骑在背上也并不反抗挑衅,但她还是被它完全拿捏住了。由于眼睛看不见,身下的大马行走时每每动作幅度忽然变大,又或是忽然打了个响鼻,阿梨便不得不生理性地跟着警觉惊吓一次,一路上骑得心惊胆战。
宗恕牵着马,不疾不徐地往草场中央走去,甩开了旁人视线后,时不时地转身看一眼马背上的阿梨。
见她直挺挺地坐着,分明脸都吓白了却不肯出声叫他,顿时于心不忍,将缰绳在手中卷了两圈,停下脚步。
“宗先生,怎么了?”阿梨在马背上不安询问。
他没出声,安静站着,凝视着她脸上的表情。
“宗恕,你还在吗?”
听不见他的动静,她显然慌了神。
“一直在的。”宗恕缓缓走到她身旁,抬手在她腰后的位置若即若离地按了按:“这里,放轻松,别太用力。”
第12章
风已经没有来时那样大了。
阿梨坐在马背上,如同宗恕教给她的那样,身体随着马儿行走的节奏一晃一晃的。
草场四周宽阔空旷,几乎一眼望不到任何高楼建筑物,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快要落山之际,却依然有一大片阴影笼罩在冬末春初仍显萧瑟的荒草原上,那是远处一座小山的影子。
宗恕怕她会冷,牵着马一路向有阳光的地方走去。
阿梨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冷,只觉得这情景新鲜有趣,又无形中透着种微妙的诡异――一个瞎子骑着马,一个瞎子牵着马,马儿安静温顺,就这样悠闲自如地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散着步,身旁是捉迷藏一样、四处乱窜的风。
“要不要下来走走?”宗恕转身,仰头看着她被风吹得粉白的脸颊。
阿梨心中的小算盘拨动了两下,在马背上伸手给宗恕。
她那高高坐在马背上向他一伸手的动作,在某个瞬间,忽然显露出一种难以捕捉的,他所熟悉的矜贵清冷来,看得宗恕晃了晃神。
但仔细分辨,又明显是不同的,因那清冷深处,又流露出了一种惹人怜爱的懵懂来。
宗恕定了定心,走到马鞍旁,勾着缰绳的那只手牵住她,另一只手握上了她的腰。
像是未料想到他突如其来的触碰,阿梨身体明显下意识颤抖了一下,但并未抗拒。
“别怕,趴在我肩上。”宗恕握着她腰肢的那只手用了些力气。
阿梨下.身穿一条紧身牛仔裤,双腿被勾勒包裹得笔直修长。宗恕抱她下马时,她腰下那一段饱满娇俏的弧度就在他胸口处,只要稍一偏头便几乎近在咫尺。
宗恕托着她腰肢的那只手垂下来,搭在她膝弯之上的位置不敢再移上半寸,本想将她原地放下,在低头看了看阿梨脚上的鞋子、又看了看地上一连串的小水坑后,干脆手指松了缰绳,将她扛在肩上直接穿过草场,向不远处的木头栈道走去。
马儿像明白他的意思一样,无需任何指令,便自动自发地自己叼着缰绳,优雅地踏着雪白的四蹄安静跟在他们身后。
阿梨头冲下趴在他肩头,身体腾空的瞬间想去抓住他的西装后脊,奈何量身定制的西装合身到没给她留有一丝余地,绷得很紧,于是她原本被宗恕包裹在掌心中的那只手在慌张之中下意识飞快地挣扎抽出,反客为主地抓住他两根手指,握得极紧。
宗恕笑笑,任由她抓着,怕她腹部卡在自己肩上硌得慌,搭在她膝弯的那条手臂暗暗收紧、帮她借一借力,直到双脚站在干净的木头栈道上才弯腰将阿梨轻轻放下。
阿梨脸颊发烫,大约是被他扛在肩上走了好长一段路,头晕目眩的,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牢牢抓着宗恕的手没放。幸好他戴着手套,否则非得被她抓住好几道指甲印不可。
“骑马好玩吗?”
宗恕见她双颊烧得绯红,知道她难为情,故意挑起了个话题,视线却紧紧注视着阿梨的脸不放。
“好玩。”阿梨想了想,问他:“我有点好奇,你的眼睛看不见还能骑马骑得很好,是怎么做到的?”
“只要你活得足够久。”宗恕淡淡道。
阿梨在心中默默思考他这句话的意味。
是了,他比她大十好几岁,若是按年龄来算,她应当叫他一声小叔叔。说不定未来她也可以像宗恕这样,丢掉盲杖依旧能行走自如。
“渴不渴?我去附近帮你弄点水来。”
阿梨点点头:“好。”
往旁边再走100米就是马场作为副业经营的农场,宗恕却没有选择骑马,将马留在了阿梨身边陪她。
阿梨在心中默默读秒,5秒钟后,忽然蹲下身,用手摸了摸脚下四周的木板,然后“咚”一声向前扑倒在了地上。
“宗先生,宗先生!”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向远处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求助。
宗恕就站在她两步远之外的草地上,手抄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垂眸看她,见她左右也没下狠心真摔疼自己,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权当自己真是个瞎子。又瞧着她半张脸都埋在羊绒围巾里,全身上下哪里都是粉雕玉琢的,趴在地上的样子实在可爱,甚至还忍不住换了个位置角度多看了几眼。
半晌,见没人理会自己,以为宗恕大概是已经走远了,阿梨拍拍手上和膝盖上的灰,又自己爬了起来。
这两天试探下来,他好像真的是盲人,但却又处处透着奇怪和不寻常。
就比如,在马厩里时,宗恕是怎么知道她只有右边耳朵有听力的?再比如,他每次总是能精准地牵住她的手,从不会像她一样,想要找到他时,经常会不小心摸到旁边的人或是他身体的其他部位。
宗恕似乎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且他所能做到的事早已超出了一个盲人的能力范围,至少她自己作为一个盲人是这么认为的。
阿梨正想得入神,马忽然在她身旁打了个响鼻,把她吓了一跳。
他的马将她刚刚一切的小动作都尽收在眼底,幸好马不会说人话,阿梨心虚地想。
她试探着往马的方向蹭了两小步,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鬃毛,语气讨好:“乖乖,不可以告密哦。”
一旁,宗恕也看着马,眼神警告:“嗯,不许告密。”
马儿仰头不耐烦地发出了声嘶鸣,蹄子在草地上扒拉了两下。
第13章
农场里有一眼山泉水,旅游旺季时,经常有游客慕名来打卡的。
宗恕取了一瓢泉水回来给阿梨解渴,站在旁边帮她举着,阿梨伸手扶着水瓢边缘,低头将脸埋进去喝水。
山泉水入口清冽甘甜,只是这满满当当的一瓢水,他一个盲人从百米之外步行端来,途径坑坑洼洼的草地,竟然也未曾洒漏。
“宗先生,能不能给我试试你的盲杖?”阿梨抬起头,擦了擦唇角的水痕。
她其实有些担心提出这种要求会不会让宗恕不高兴。
盲杖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意义非常,隐私而亲密,日夜不离身,就像是在身体之外的另一处重要器.官。
从前在福利院时,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小孩子们偷偷抢走她的盲杖在院子里当金箍棒玩,所有人里,她只愿意给望望摸自己的盲杖,就连从前有次陈亮好奇想拿来仔细瞧瞧,她也都同样婉拒了。
宗恕却没说什么,将水瓢放在木栈道的长椅上,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盲杖递到了她手里。
“这里是开关。”宗恕引导着她的食指在一个小圆钮上轻轻按了下。
阿梨握着宗恕的盲杖走到草场上试了试,盲杖射出去的激光束照在上平地没有任何反应,一旦照到了脚下的水坑后,便在她手中震动起来。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只觉得新奇有趣,兴冲冲地问宗恕,“宗先生,我也可以用这样的盲杖吗?”
阿梨脱口而出,刚一说完,还未等宗恕回应便已兀自后悔――这么高科技的东西,大概价格昂贵,自己什么都没为宗先生做过,不该提出这样非分之请。
“你不需要用这东西。”宗恕道:“我问过医生你眼睛的情况,你的视力或许有机会恢复,等回去之后我会陪你好好医治。”
阿梨不敢置信地惊喜转过身,未料到宗恕就站在她背后,于是猝不及防撞入了他怀里,手中的激光盲杖抵在他腰间,激动地在她手中震颤个不停。
她的眼睛确实是偶尔能看到一线弱小的光亮,小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自己的眼睛会不会是能治好的呢?可福利院的校医说她这是先天视力障碍,治好的概率非常非常小,慢慢的时间久了,她这样的心思也就渐渐淡了。
“宗先生,那咱们现在就回去吧!”阿梨兴奋地在宗恕身前直蹦高高,如果有哪怕一丝机会的话,谁会自愿当个瞎子呢?
宗恕被激光刺得眼睛酸痛,半眯着眼偏过头,将自己的盲杖从她手中抽出来放回西装内侧衣袋里,含笑道:“还需要一点时间。”
阿梨安静下来,一副小可怜的表情。
“不过我答应你,很快,不会让你等太久。”宗恕于心不忍,戴着皮手套的手轻轻拍拍她的脸颊:“好了,现在先把你的脚从水坑里拿出来,不觉得冰吗?”
阿梨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左脚正陷入在草地的泥坑里,即便看不见也低头望着足尖的方向,一脸嫌弃。
宗恕忍笑拉她坐到长椅上,帮她脱了鞋袜,拿起水瓢倒了些山泉水掬在手中,然后握起她的脚丫搁在掌心里。
雪白的足陷入他黑色的皮手套中,强烈的色彩落差和视觉冲击。
宗恕半蹲在她身前,平心静气地帮她洗净脚上的泥沙,只是一缕梳上去的碎发忽然坠落在额前,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的,有些遮挡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