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表情骤然变得很落寞。
水生生物到底不是人类，他不懂得平板电脑的价值。人鱼垂下纯色眼眸，利爪稍稍发力向前一扫，平板支架咔嚓碎裂，机器失去支撑倒在礁石上。
他的利爪无意间碰触到屏幕，爱丽儿动听的歌声戛然而止。
夏天愣了愣：“怎么了？”
人鱼指向倒下的屏幕，又指了指自己。
[我，歌唱。]
他摇了摇头，而后拇指捏住小指指尖，再抬起双手做波浪状。
[海，很小。]
修长美丽的生物，在人造礁石上一个翻身，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夏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鱼使用的一切表达，都是今天夏天和他共同学习的。他在向她诉说自己无法像爱丽儿那般肆意歌唱，因为饲养池太小了。
说“小”，也许只是因为人鱼刚刚学会这一个能够明确表达的抽象意义。
篮球场大的饲养池内除却水草与海带没有其他活物，水族馆营造出的环境再像自然，到底也是假的。
水面之下理应也是个吵闹的世界，广袤、繁华，对人鱼来说可能与热闹喧嚣的大都市无异。而现在他身处的水池不过几米宽、几米长，狭窄又如死一般寂静。
安徒生童话中，海的女儿因为失去了声音和行走的能力。
可现在，人鱼则是经由绑架、虐待之后，被拘束在了没有任何活物的牢笼之中。
夏天觉得，后者可能要更为痛苦。
他很伤心。
因为不能自由歌唱，也因为被关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想触及你的伤心事，”夏天对着水面歉意地开口，“我们来寻找解决办法，好吗？”
然而饲养池的水面毫无动静。
“我的本意并不是让你难过，我很抱歉。”
是她自以为是了，夏天很是愧疚。
她是人类，自由行走在陆地上，完全没受过伤害和拘禁，自然而然地以为人鱼看到爱丽儿歌唱时会感到开心。夏天完全没想过，身处饲养池的人鱼就不该属于这里。
人鱼的认识不是人类，他的归属是海洋。
他不想歌唱，那么……
凝望着人造海浪起起伏伏的水面，夏天轻声哼起熟悉的旋律。
视频中断的歌曲从她的喉咙间响起。
人造礁石之后响起细碎水声。
纯黑的眼眸再次从缝隙之间冒了出来。
夏天捕捉到他的视线，勾起嘴角，接着爱丽儿未曾唱出的台词唱了下去。
“――我需要付出什么才能走进你的世界？*”
他不想歌唱，让夏天替他来唱。
“――我需要付出什么才能与你相伴一生？*”
她从岸边起身，朝着人造礁石迈开步子。
铺在岸边的礁石高高低低，有些为水淹没，有些则露在水面上。夏天踏着轻盈的步伐，踩着礁石一步一步朝着水面之下的人鱼靠近。
鞋尖伴随着歌谣踩在水中，发出啪嗒啪嗒声响。
夏天最终停在了礁石的尽头。
她毫不介意浅浅的水坑，半跪在上方，无限接近水面。
“我需要付出什么才能换你嫣然一笑――*”
饲养池上方一片空旷，哪怕夏天的声音并不响亮，悠扬婉转的音乐也在水面之上盘旋升腾。
人鱼慢慢地探出头来。
他悬浮在水中，缓缓露出身躯。纯黑的眼眸好似不认识般看向夏天，与人类相同的五官呈现出惊奇的情绪，好似完全没料到人类也会歌唱。
听不懂语言，没关系，旋律总不会出错。
人鱼随着夏天的歌唱侧了侧头，利爪攀上她的脸颊，轻轻触碰后，又小心下挪。他锋利的指尖停在夏天的喉咙处，细密鳞片紧贴她的肌肤，震颤清晰而见。
“――请等待着我，总有一天――*”
夏天的歌声到了尾声。
“――我会成为你世界的一部分。*”
她同样伸出手，落在人鱼冰冷的脸颊处。
【攻略目标：■■，好感度＋10，目前好感度：50。】
当歌声停止是人鱼的表情几乎能称得上遗憾。
他看上去是如此悲伤，纯黑的眼眸停留在夏天的喉咙处，像是痴迷，像是回味。而夏天只是深吸一口气：“我会向馆长申请把你调去水族馆的，只要你不再袭击人类。”
人鱼的利爪仍然在夏天的脖颈中央徘徊。
只要他愿意，锐利无当的爪子可以轻易撕碎夏天的喉咙，拥有如此破坏性的生物却对她展现出无尽的温柔和小心。人鱼指了指夏天，又向自己，回想着刚刚的场景，用手语做出“歌唱”的表达。
夏天、歌唱、我，能组成什么意思？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鱼张开了口。
规律性的鸣啼如鲸如海鸟，短暂的旋律过后，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直至夏天察觉到人鱼的喉咙仍然在动才意识到，不是他停下了歌唱，而是他的声音超出了人类可听的范畴。
短暂的寂静维持不过几秒。
人鱼看上去分外痛苦，甚至抬起双臂捂住脸侧鱼鳍之后的耳孔。
夏天猛然反应过来，她一把抬手捂住他的嘴巴：“好了，不要再唱了！”
【攻略目标：■■，好感度＋10，？？？数值＋5，目前好感度：60，？？？数值：59。】
海洋中鲸群的声音能传递连绵数里，水生生物的歌声频段远超人类理解的范畴。
饲养池确实太小了，小到人鱼的声音对他自己而言都太吵。
可他还是坚持着，作为对夏天的回馈，唱出了她听不到的歌谣。
“要是加好感的代价是这个，还不如不加。”夏天嘀咕道。
在这种情况下，夏天都不是很想在意？？？数值又轻而易举地增加了。
趁人……趁鱼之危完全不会产生成就感的！何况好感度都涨到60了，人鱼的抑郁值仍然在99数值一点不动。
要是抑郁值满了之后会发生什么？考虑到《惊悚人鱼》中的结局，夏天觉得也不难想。
她轻轻抚摸着人鱼的脸颊，后者温顺地朝着她的方向靠拢，用鱼鳍亲昵地撞了撞夏天的掌心。
必须尽快把人鱼转移到水族馆去。
至少等到人鱼不再对人类展现攻击性后，他会被转移到水族馆正式展出。展览场所有足球场这么大，为人类打造的地下隧道横穿其中，里面也有丰富的海底生物群。
换个大环境，总比憋在水池里好吧？
这是夏天目前能想到最合适的权宜之计了。
第53章 海之歌07
夏天按照水族馆的工作流程， 递交了人鱼展览许可申请。
然而心心念念打算靠着人鱼赚钱的馆长查尔斯先生却迟迟没有给出回应。
几天之后，夏天照例来到饲养池，她刚拿出平板电脑准备与人鱼共同学习， 就听到大门外一阵激动的脚步声。
艾比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
“夏天， 不好了！”
她匆忙跑进门，视线触及人鱼时， 年轻的姑娘又畏惧地缩了缩。好在人鱼并没有展示出任何攻击意图， 他只是重新退回水中，远远地看着艾比。
夏天放下手中的平板：“怎么了？”
紧急情况到底是战胜了艾比心中的恐惧。
“你的那份申请， 我早就偷偷放到批准文件中了，”艾比飞快地说， “本来今天下午该送去行政部门的， 没想到邓特医生亲自找了过来，说不能给人鱼通过审核。”
说到这里，艾比一脸大事不好的样子。
“邓特医生还说什么要亲自向查尔斯先生解释……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这，这该怎么办呀， 夏天！”
呵， 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意外呢。
正常流程卡了几天， 夏天已经料到会出岔子。没想到艾比私下里帮了个忙， 还是没逃过邓特医生的特殊针对。
也不意外， 毕竟夏天上次呛他话可一点也不客气。
按照流程，任何生物要申请展览，文书总是要到医疗部门过一下的。夏天只是个刚刚上任的新饲养员， 邓特医生想卡她的申请再简单不过。
很常见的职场霸凌。
要说特地带着查尔斯先生过来， 估计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吧。
夏天不能退缩。
先不提邓特医生是想把人鱼带走当作实验材料，就凭借他这幅不讲道理的阵仗，分明是在水族馆里搞职场打压习惯了的。
今天是夏天， 明天会不会是艾比，还有其他刚入职的新人呢？
反正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只是为了攻略人鱼，夏天不介意给往日受到欺压的年轻人们出一口气。
“别着急，你快过去接待，”夏天拍了拍艾比的肩膀以示安抚，“让邓特医生看到你通风报信就不好了。”
“可是……”艾比看上去很是为难。
夏天扬起笑容。
艾比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帮她呢，倒是个可以结交的姑娘。
“我有办法，”夏天笃定开口，“相信我。”
她冷静的姿态和回应感染了艾比，实习医生只好点了点头：“我，我站在你这边，夏天，你一定要小心。”
夏天由衷感激道：“谢谢你，艾比。”
但她确实想出了办法。
艾比匆忙离开后，夏天转过身，朝着水中的人鱼招了招手。
尽管人鱼不会说话，也不能完全理解人类的语言，可他拥有着与人类相同的情绪。水中的生物用优美的姿态游到了岸边，他抬起双臂，用刚学会的手语表述道：[她，不开心。]
“是的。”
夏天给出了肯定答案，同时用手语重复：“她在害怕。”
人鱼歪了歪头。
夏天放缓语调：“为了让她开心一点，一会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同时夏天又用手语表示出了“游戏”的意思。
人鱼的表情骤然亮了起来。
[我喜欢。]他用手语明确表示。
这还是一人一鱼刚刚学会的词语呢，夏天找了许多虎鲸和海豚嬉戏玩闹的视频，才让人鱼理解了游戏与玩耍的概念。
夏天再次笑了起来。
“会有很多人进来，”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语表达，“他们不会伤害你和我，都是来与你一起玩游戏的。”
几天下来，人鱼再怎么拥有强烈的沟通**，他们学习的手语也很有限。但这足够他理解当下的情况了：夏天用手语表示出了“很多人”、“游戏”的含义，让人鱼流露出了些许迟疑。
除却夏天和艾比，人鱼能接受的第三名人类就是负责打扫卫生的清洁工。
但对哺乳动物的友善天性到底是克服了恐惧。
他长长的鱼尾在水中摆来摆去，昭示出内心之纠结。但最终，人鱼还是犹豫着缓缓点头，一双纯黑眼眸在灿烂笑容之下，仍然展示出了相当的期待。
“我跺跺脚。”
夏天开口：“你就把他们全部拉下水，吓唬吓唬他们！”
跺脚、水下，以及吓唬三个动作指示，也是刚刚他们学会的。
尤其是“吓唬”，在人鱼眼中并非威慑和恐吓，夏天惊奇地发现，他与鲸、海豚一样，对恶作剧有着天生的理解。
就像是水族馆中的白鲸会刻意吓唬路过观察的小孩子一样，当夏天播放类似的恶作剧视频时，人鱼看着非常高兴。
现在，夏天甚至提议他们也来通过游戏恶作剧他人。
人鱼兴奋极了，他的喉咙间发出介于撒娇和嬉笑之间的悦耳声响。他模仿着夏天的动作，点了点头以表示同意。
“但你不能伤害他们，也别靠近他们，”夏天叮嘱道，“我怕他们会真的受伤，也怕你受伤，好吗？等我靠近说‘不’，你就躲到水池底部，他们找不到你的。”
这些话用手语表达起来就有些困难了。
人鱼连听带看，思索半天，而后试探性地总结：[他们，不生气，不，我，离开。]
生气？
夏天想了想，他们还没学到伤害这个词汇，大概人鱼是用“生气”取代了“伤害”。
倒也没错，人鱼本身受到伤害时，也会表现出生气的情绪。
就算不是这个意思，夏天也很放心――自始至终，人鱼从未表现出对人类的敌意和攻击性。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我防卫。
“好啦，他们来了！”
隔着门板都能听到走廊传来的嘈杂人声。
人鱼激动地拍了拍尾巴，他灵巧一转身，投入水中。
饲养池的大门推开，夏天故作惊讶地站了起来。
如艾比所言，进门的远不止是邓特医生一人，不仅馆长查尔斯先生在，邓特医生还带着好几名工作人员，以及他手下的实习医生。
“查尔斯先生、邓特医生。”
夏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愕然开口：“这是做什么？”
“我今天才看到你递交的申请，”邓特医生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语气，“拖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夏天小姐。”
你这可不像是不好意思啊，夏天在心中腹诽。
带人上门不说，还要喊上水族馆馆长，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
夏天也不慌张，保持着茫然的姿态：“我以为递交申请……不需要主管亲自到访？”
邓特医生：“我只是发现了几个问题。”
夏天：“请讲，医生。”
“每一只动物结束观察期时，都理应先打上疫苗、做好备案，再递交转移申请，”邓特医生和颜悦色地说道，“这是水族馆的规章制度。但人鱼好像还没有打疫苗吧，夏天小姐，你可是一名饲养员，最基础的事情怎么都能遗忘了呢？太不应该了。”
该说他有进步了吗？至少这次只是倚老卖老，卡她审核流程，而没有张口闭口性别歧视。
就睁着眼说瞎话吧！
理论上来讲，水族馆内的每一只哺乳动物都该注射疫苗以及定期驱虫，不然进入同个环境里，寄生虫和细菌会交叉感染的。
但问题在于人鱼是该打动物疫苗呢，还是该打人类的疫苗呢？
目前已知的特殊“人鱼”只此一家，又哪里去寻找完全合适的疫苗！
这点道理，邓特医生不会不懂。
他就是在故意刁难夏天。
而且――
这话不好接，夏天已经猜出来这次邓特医生的计划了。
“确实如此，”夏天坦诚地开口，“是我疏忽了，邓特医生你看该怎么办呢？”
邓特医生：“……”
他一直挂在脸上的“和蔼长辈”笑容僵硬在脸上。
这新来的饲养员真是个麻烦！邓特医生暗自咬牙：上次对峙她寸步不让，就让向来在水族馆横着走的医生吃了个钉子。现在她摆明了不上自己设下的套，哪里像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倒是职场老油条的姿态活灵活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