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众人对她的容貌好奇已久,此时见她轻纱覆面,难免有些失望。
虽然大楚贵女出门时佩戴面纱倒也不算罕见,但仍是难免有人猜测,她是不是并没有传闻中那般美貌,因此才遮遮掩掩。
但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没人敢当面问出来。
温知意在一群贵女中间落座,听着左边的姑娘聊起家里新修的园子,听着右边的女孩说着新近流行的胭脂。
有个女孩似乎是鼓起勇气,才敢和温知意搭讪:“郡主的裙子绣工好精致,敢问是出自哪位绣娘的手笔?”
温知意语气温和地回答她的问题:“是红袖坊的郑绣娘。”
红袖坊是京里最有名的绣楼,郑绣娘是红袖坊的主人,同时也是大楚最出名的绣娘。她绣的一方锦帕,便能卖出二十两银子,相当于一个五品官两个月的月俸,这价格算得上十分昂贵了。
京里的闺秀、贵妇们,都极其追捧郑绣娘的手艺。
但这位绣娘不仅有本事,也有脾气。只绣自己想绣的东西,等闲不轻易接客单。
全京城只有一个人能让她破例,那就是温首辅家的嫡千金,温知意。
郑绣娘对温知意那叫一个任劳任怨,随传随到。在其他人面前高傲冷淡的模样,一遇到温知意就荡然无存。
京里不知多少闺秀咬碎了一口银牙,就算温府势大,您也不用这般区别对待吧?
好在温知意常年在外,回京的次数很少,剩下的人都被郑绣娘一视同仁,大家心里勉强还算是平衡。
但现在温知意回来了,此时提到这个话题,便有人忍不住泛酸:“我之前想请郑绣娘为我绣嫁衣,她都推说单子排满了没空呢。”
一边是连绣最重要的嫁衣都不肯,另一边却不过是温知意身上随随便便一件日常穿的裙子。再看裙摆上那精致繁复的花样,显见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这对比鲜明的,让在场众人再次为之心酸。
有人忍不住开口道:“我们这些人哪有荣华郡主的好命啊,郑绣娘可不会任我们随传随到。”
她身侧的贵女立刻扯了一下她的衣摆,你眼前这位,可是连在贵妃娘娘面前都敢摆谱的主儿。你在这儿阴阳怪气的,小心她当场让你下不来台。
说话的人反应过来,脸色也白了白。
温知意哪会因为这点小事跟人计较,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她其实不太明白,这些人对她的惧怕源于何处,她自认一向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不论走江湖,还是驻边关时,她都有很多朋友,随时都能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
一边的温知岚看破不说破,脸上带着只有在她姐面前才会露出来的乖巧笑容。
周围的人看这一向嚣张的温知岚都老老实实的样子,心下对温知意的千般揣测顿时往更夸张的方向飘去了。
不过温知岚一向嚣张,有捧着她的人,自然也有看不惯她的人。有些贵女,对嫡庶之别看的极重,平日对着自家的庶出姐妹都趾高气昂的,却要眼睁睁看着温知岚一个庶女在外面众星捧月,难免心下不忿。
此时有人看她故作乖巧的模样,就忍不住暗想,温知岚平时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罢了。现下温知意这个嫡女回来了,温知岚这个庶女就要靠边站了。
想着想着,有人就忍不住想拿温知意打压打压温知岚,想想自己平日和家里庶出姐妹相处的模式,此人觉得温知意大概也挺烦这些胆敢抢风头的庶女。于是大胆开口:“对了,知岚,郑绣娘好像也从没给你绣过什么吧?”
“挑拨什么呢?”温知意还没说话,温知岚一个白眼就翻过去了,“羡慕郑绣娘只对我姐特别是吧?那是因为我姐救过人家的命!”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救命之恩摆在这儿,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谁的面子能大得过救命之恩?
她们哑口无声,温知岚却不依不饶:“有话直说,少在这儿酸来酸去的,我姐脾气好懒得跟你们计较,我可不会忍你们。”
当下,周围一圈人便做出了反应,有的女孩子站出来安抚她:“知岚,快消消气。”
有的人连忙吩咐丫鬟给温知岚倒茶,有人有说有笑地把话题引开。
她们表现得熟练极了,仿佛做过不止一次。温知意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的妹妹真的是个小霸王。
这些人确实是习惯了,往日温知岚一怒,她们就是一顿好生安抚。这次照着流程下来,却突然感觉哪里不对。
转头一看,温知意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用一种堪称惨不忍睹的眼神看着她们。
刚刚还挺殷勤的人顿时心下一惊,温家的嫡小姐会不会不满她们对庶女太过殷勤?
有人动作一顿,立刻被温知岚察觉了她们的念头,她翻了个白眼:“能不能收一收你们那些小心思?我姐可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小心眼。”
温知岚很生气,她本来想在嫡姐面前装装乖巧的,结果这帮人太烦,让她一个没忍住就暴露了真面目。
温知意扶额,想说点什么。
恰在此时,一位女子经过这群贵女围成的圈子,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们,径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女子背脊挺的笔直,走路的样子风风火火。
温知意看到此人,怔了一怔,忘了即将出口的话。刚刚经过的人她认识,那是顾姝,当朝三品辅国将军顾奉的女儿。
那是她的朋友,确切地说,那是薛温酒的朋友。
——园子另一边。
顾姝在穆云起身边落座。
穆云起看到她,怔了一怔:“顾姑娘?好久不见。”
顾姝开门见山:“你回京了,那薛温酒呢?”
穆云起垂眸:“她应该是去闯荡江湖了吧。”
顾姝用一种略带谴责的目光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薛将军的朋友,”穆云起苦笑,“但我如今要娶荣华郡主,我不能……”
“是啊,你要娶郡主,”顾姝冷笑,“刚刚我经过时,听到郡主她们在讨论胭脂绣花。看来将来你们一定会很有共同语言。”
穆云起自然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就算我和温酒更有共同语言,我们也不是那种关系,”穆云起正色道,“她是我的朋友、知己,我对她,不是……”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顾姝打断了:“穆将军,你是想骗我?还是想骗你自己?”
第12章 第 12 章
被顾姝这话一激,穆云起面上表情却仍是滴水不漏,没人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顾姑娘,薛将军她,的确只当我是朋友、知己。”
和刚刚十分相似的一句话,只是换了主语。
不知顾姝有没有听出他两句话的不同,她只是看他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头看向那群贵女们围坐着的方向,突然感叹道:“她们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连感兴趣的东西都差不多,简直像是某个做瓷娃娃的工坊量产出来的。”
穆云起没说话,他的确也曾觉得京里的贵女们,都挺像是一个漂亮的瓷瓶,或是其他瓷制的美丽而脆弱的东西。
在他眼里,那些女孩子,其实很美很高贵很有才华,值得人尊敬。他只是没法想象,他要和其中的一个共度一生。
大概每个少年,偶尔都会幻想一下未来妻子的模样,穆云起在这方面倒也不例外。
在他当年的想象中,他会娶一个能和他并肩而立的女子,他们可以一起走遍河山,饮酒论剑。
而不是一个脆弱的,需要时时刻刻呵护的女孩,像一朵娇气的花儿一样,若是稍不留神浇灌,便会枯萎。
在边关那种地方,她们怕是一天都活不下去。
穆云起突然惊觉,当年他想象中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不知何时在他的潜意识里被套上了薛温酒的模样。
薛温酒,她看起来温柔又坚韧,似乎可以在任何土壤扎根。不像那些贵女们,只能生长在京里这一片富贵土。
这时他当然还不知道,薛温酒才是在最优渥的土壤里生出的一朵人间富贵花。只是这朵富贵花比起待在这一片富贵土,更想走遍万里河山,体会一下其他的风土。
穆云起陷入沉默,顾姝似乎也并不在意他不接话,顾大小姐又把批判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男子们:“还有这些男人,整日就知道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无趣得很。”
穆云起苦笑。
顾姝认真看他,叹了口气:“你甘心吗?”
穆云起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不可深思。
他微微闭目。
片刻后再睁开眼时,顾姝已经走开了
。
穆云起苦笑,顾姝的确是薛温酒的朋友,和她一样,丝毫不拖泥带水。
——
宴会的主人繁莹公主出场,大家起身相迎。
公主的目光却只落在温知意一个人身上,她笑着走过来挽起温知意的手:“这就是传说中的荣华郡主吧,久闻大名,如今终于有幸得见。”
“参见公主殿下。”
“跟我客气什么?”繁莹嘴上说着,却不阻拦温知意行礼,待温知意礼毕,她才继续道,“母妃一直惦记着郡主呢,不知你何时有空去宫里坐坐?”
柳贵妃烦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想让她过去坐坐?
温知意却仿佛听不出繁莹话里的机锋,只是笑道:“荣华久未归京,的确该进宫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繁莹和她对视一瞬,也笑道:“那就改日宫中再见吧。”
——
女孩们又聊了会儿天,有人提议大家一起玩投壶。
这种投掷类游戏,温知意若上场,怕是再没其他人表现的余地。
她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擅此道,将表现的机会让给了那些急于在众女面前展现一番的男子们。
穆云起的目光在温知意身上停留了片刻,他总觉得这位本该是初次见面的荣华郡主莫名给他一种熟悉感。
薛温酒……穆云起闭了闭眼,压抑内心的烦躁感,他怎么能把别人错认成她?
温知意敏锐地察觉到了穆云起投来的目光,以她对他的了解,已然看出他平静外表下压抑极深的烦躁。
她不由苦笑,这人到底是对这段御赐姻缘有多不满?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用烦躁的眼神看她几次了。
温知意扶了扶发髻间的金步摇,她今日的发型繁复,负责梳妆的丫鬟在她发间带了满头珠翠。
她已经很久没有弄过这样复杂的造型了,在边关,她都是用一根发带将满头青丝束起,简单又利落。
感觉就像是从尘世之外蓦然回到了这万丈红尘中,说不上别扭,只是多少有两分不习惯。
——
穆云起收回目光,听到身边一个男子的调侃声响起:“穆将军,怎么?这般迫不及待想一窥郡主真容?”
穆云起看到此人,拱手见礼:“高驸马。”
此人正是繁莹公主的驸马高明,他头戴玉冠,一身绸袍,手里摇着一副折扇,标准的纨绔子弟打扮。
他对穆云起笑了笑:“跟我客气什么?说起来我们也是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啊。”
“驸马何出此言?”穆云起问道,他和高明并不熟悉,当年在京里时,他和这个纨绔子弟便一向没什么来往。此时对方突然的亲近,让他有些不解。
“我们都要娶个高高在上的妻子啊。”高明似笑非笑地解释。
穆云起一时分不清高明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抱怨。
后者却又继续道:“听说穆将军在边关有个红颜知己?”
他又是从如何听说此事的?穆云起心下生疑,看了一眼繁莹公主的方向。
“别紧张嘛,”高明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比起这种高高在上需要你奉承的贵女,那种漂亮又听话的女孩子才好啊,哪怕出身低一点呢。穆将军,你说是不是?”
穆云起不太喜欢此人说话时的轻佻语气,便没有接话。
但高明似乎身负自说自话的绝技:“其实,若是穆将军想把你那位红颜知己偷偷弄进京城,我倒是能帮上忙,保管那位小郡主丝毫不觉。”
“多谢高驸马,但在下并无此意。”
“你用不着防备我,我懂你,”高明叹了口气,“唉,娶了公主,就好像娶回家了一个祖宗。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处处都要听她的差遣。要不是当初我家老头子逼我,我才不娶呢。”
穆云起神色淡淡,仍然不接话。
高明看了一眼温知意的方向:“你这位,虽然是郡主,但比公主也不差了。听繁莹说,当初陛下想干脆收她为义女,赐公主名号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打消了主意。”
“谢驸马告知。”
高明又笑了起来:“不用跟我客气,这些被宠坏的女人啊,娇气又任性,哪会管咱们这些做丈夫的开不开心?咱们互相帮助本就是应该的。”
——
温知意倚在亭边,懒洋洋地看着眼前的少男少女们投壶,大部分人准确度都不太行,偶有投中的便是一阵叫好声,很是青春洋溢的模样。
她在一边看着看着,无端升出一股慈爱之心。明明是
差不多的年纪,难道是因为自己的人生阅历比较丰富?温知意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玩玩闹闹,此间宴会的主人繁莹公主看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
习武之人五感较为敏锐,温知意注意到繁莹公主向穆云起所在的方向投去几次目光。
她顺着公主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穆云起身边的一个绸衣男子动作幅度极小地对公主摇了摇头。
温知意收回目光,没再去关注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她和穆云起对彼此一向有这种默契。如果对方不开口求助,那他们便不会贸然插手对方的事,而是信任对方可以解决。
“啊。”那边在围观投壶的人群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叫声。
温知意循声看去,原来是有人扔出的箭矢没什么准头,打到了一个女孩的手臂。
出于安全考虑,这种用来投壶的箭矢并不锋利。但许是投掷的男子太急于表现,用了很大的力度;也许是女孩的皮肤太过娇嫩,那被掷出的箭矢还是在她右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眼看着淡淡的血迹,从浅绿色的薄纱衣上渗出。女孩脸色白了白。
温知意立刻起身走过去,命人将男子都请出亭子,又将亭上的纱帘全部放下。
温知意拿起那只箭矢仔细看了看,又坐到绿裙子女孩儿身边,将她的袖口轻轻挽起,看了看伤口:“放心,箭头很干净,伤口不会感染。我帮你包扎一下,不要沾水,过几日便能愈合。”
她掏出怀中手帕,顺手撕成条状,将女孩儿的伤口包扎起来。
她包扎伤口的动作太过熟练,以致于旁边的贵女们都忍不住盯着她瞧。
温知意包好伤口,受伤的女孩怔怔地看着她,她以为女孩还在担心伤口,便安慰道:“没事了,放心吧,很快就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