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远神色淡淡。
看上去不信,朝辞解释道:“不是你,我早死了。”
暮远覆着白绫的眼审视般的望向她:“可是作为祭品,你很快也会死在我手里。”
朝辞想起自己撒过的谎,强颜欢笑:“我仰慕你,能死在你手里,三生有幸。”
黑暗中许久没能传来回应,朝辞探过脑袋去看,发现早已空无一人。
走了,朝辞虚脱,再问真词穷了。
·
朝辞被鸟雀的吱吱喳喳吵醒,温和的日光穿过窗棂,落在格格不入的花被子上。
今日是个好天气。
朝辞想起昨日撒的谎【仰慕您,侍奉您】,得拿出些热情来,不然会死。
她起身出门,走出院落,一条大路直通向正殿,暮远就住在那儿。
她怕死,不太想去,于是看上了飞檐上悬着的白灯笼,这个颜色她不喜欢,干脆把这个灯笼换了,也算是替他整理庭院。
暮远并未规定他们不能出门,黑衣侍卫也并未在外看守,她非常容易便来到后山,打算砍些树枝,正好储物袋里有些布料,撘几个简易灯笼。
她踩着碎枝,从储物袋摸出一把斧子,看中一棵小树,正要砍,忽而听见前方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扒开枝叶一看,瞧见了一个年轻男人。
牢里见过,留下的十人幸存者之一,名唤朱机,炼器宗送来的死囚。
他正急促的在原地走来走去,掌心捧着一个机关小鸟,那小鸟正用浑厚的男中音叭叭。
【今日是何状况?】
朱机道:“他没召见我,也没杀我。”
【没杀你说明他顾念旧情。】
朱机不知道什么旧情,便道:“我与他未曾见过。”
【都是些过去的事儿,暮远入魔屠城以后,便将前尘尽忘,后被镇压于此,这么多年过去,被封印磋磨,魔气消散,终是恢复些人性,让他偶尔想起过去便会手下留情,你曾在凌天学府待过,那地方对他有些特殊,是以才会留你性命。】
朱机想起存活的十人,问:“那他们也是如此?”
【应当。】
机关小鸟传来讥讽的笑声。
【他们想凭暮远这短暂的心软,靠近他进而控制他,将他掌握在自己手中,可笑至极,暮远这种人即便有人性,也不过转瞬即逝,他们这是自寻死路。】
朱机捧着机关小鸟,来回踱步:“那我要如何做?”
【我们不做他们那样的蠢事,你趁他尚在挣扎没有大开杀戒的时候,将封印加固,这种人还是得困死在落日峰。】
朱机攥着机关小鸟,紧张:“师祖,我知道了。”
他关掉机关小鸟,从储物袋中摸出封印物,几只阵旗和几枚邪火之物,随后便在崖边寻找落旗之地。
朝辞听的很清楚,这朱机竟不是死囚,而是领了宗门任务的炼器宗弟子,听上去其他人也各自有任务,怪不得暮远会问她那个问题。这般复杂,她并不想参与进去,果断准备离开,脚下蓦然踩断一截树枝,发出了清晰的“咔嚓”一声。
朱机闻声色变,发出灵魂怒吼:“什么人?”
·
暮远坐在崖边,俯身看底下汹涌的灵火,火光将他白皙的脸颊映出浅浅的红晕。
他抬手扯下白绫,漆黑的眼眸很快便铺满火焰。
安神绫一扯下,压制心魔梦魇的力量消失,那些人影便又铺天盖地的出现,如海浪般挤到他面前。
这些过去的记忆近日一直纠缠着他,理不清,压不灭,甚至扰乱了他的思绪和行动,日日头痛欲裂。
想要杀人,却总在下手之时犹豫。
人影越来越多,吵吵闹闹,耳中一片轰鸣。
太吵了。
修长手指倏儿攥紧安神绫。
他压下混乱,重新将白绫覆在眼上。
安静了。
耳边忽而听见动静,他偏过头,看向后山方向,眉心微拧,人便消失在屋脊之上。
·
朝辞觉得晦气极了,她还未来得及跑,朱机已朝她的方向冲来,眨眼间便到她面前,目露凶光:“是你。”
朝辞握紧斧子,一脸痛苦:“我什么都没听到。”
朱机哪里肯信这个,当即拔剑朝她刺来。
朝辞恼道:“如此机密之事为何不落屏蔽阵?你的疏忽要我拿命填?”
朱机杀气大盛:“你果然听到了。”
朝辞觉得这些人真可笑,在牢里时,为了各自的目的便要她去探路,后来以防后患要杀她,如今明明是自己跑到野外泄露机密,还是怪到她头上,要杀她灭口,属实混账。
特么的,朝辞眼眸一眯,斧头脱手而出,就在朱机冲到她面前时狠狠砍在了朱机胸口。
骨头碎裂之声清晰响起,一时鲜血四溅。
朱机愣住了,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胸口的斧头,对面的女人一直以柔弱形象示人,被欺压也只知道逃跑和顺从,他从未想过她竟有如此力气。
痛感袭来,他伸手想将斧头拔出,可纤细的手指却快他一步,握住斧柄飞快的抽出。
撕裂感让他惨叫出声,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那斧头又兜头砍下来。
鲜血模糊双眼,他从湿透的乱发中看见那女人的脸。
她的脸上也溅了血,血色在那白净的脸上格外醒目,她冲他笑,娇美又天真。
“杀我?就凭你也想杀我?”
锋利厚重的斧头再度砸下来,他听见了清晰的骨头碎裂声。
·
朝辞将斧头丢在一边,白裙和脸上都沾有鲜血。
地牢里三四十人她打不过,一个人她可没在怕的。
朱机死了,她从他身上捡起阵旗和邪火之物,正想着要怎么处理,忽而一阵冷风扑面而来。
朝辞抬头,看见了飞舞的白绫。
是暮远。
要不要这么倒霉?
暮远站在血肉模糊的朱机身前,覆着白绫的眼望着她手中的封印之物,神情格外冰冷。
这可误会不得。
朝辞当机立断,飞快的跑到他面前,将封印之物捧给他。
“这个朱机是坏东西,你好心留他性命,他竟然想要加固封印,我怎能让他伤害你?想也不想便将他干掉,将封印之物抢来。”
“就是这些,你收好。”
暮远没接也没说话,站在原地不动。
朝辞急忙道:“是真的,你信我,你看这封印之物,还打着炼器宗的烙印,我根本无法操纵。”
暮远抿着唇,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时候可不能功亏一篑,主打一个真诚,朝辞捧着封印物,仰着脖子看他,露出小鹿般的无辜眼神,就在她眼睛和脖颈一道发酸,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那人终于开口,问:“你是为了我?”
朝辞心虚,说的飞快:“啊,那当然,那当然,我不能让他伤害你。”
眼前的姑娘小巧娇弱,昂起头也只到他下巴,眼里干干净净。
朱机一死,吵闹的人变少,他的头痛减轻了。
她说是为了他……
有点像是真的……
·
暮远沉默的时间有点久,朝辞甚至疑心他死机了……
她捧的有点累,于是将封印之物往他脸上递,试探:“您看?”
暮远瞧她一眼,抬手抹掉炼器宗的印记,只道:“留着玩吧。”说完便消失了。
朝辞逃过一劫,松了一口气,快速将宝贝揣进储物袋中。
身上沾了血,脏污不堪,她在林间搜寻,很快找到一汪清潭,潭水从头顶的山涧流下,又顺着小溪往下游去,四周密林藤蔓环绕,隐蔽性也好。
她飞快的将衣物脱掉,快速的将自己洗干净,换好衣服,继续今日被打断的计划——砍树,她把自个儿的斧头洗干净,抡起来砍了一下午,砍下来后劈成细长的条状,又在自个儿储物袋中摸来摸去,摸到一条暖色的薄纱,裁剪好蒙上竹条,勉强算是做完,细看又觉单调,干脆取出墨石,在上面画了几只蹩脚的小鸟。
胖乎乎有些丑,算了,差不多得了。
忙完已近日暮,山林间阴冷起来。
朝辞走回正殿,跃上屋脊,提着一串灯笼,猫一样踩在瓦片上。
一片暗色,唯她带着一串暖光。
她将那些阴间的白灯笼统统丢掉,换上她的丑灯笼。
丑归丑,不阴间,暖黄的光一晃一晃,还有些温馨。
朝辞挺满意,回房睡觉。
·
今日费了力气,入睡很快,睡着睡着有些冷,蓦然惊醒。
又见白绫。
朝辞没防备,霎时魂飞魄散,冷汗出了一身,缓过来便见那人黑漆漆的站在床边,鬼一样的看她。
朝辞欲哭:“以后来,能不能打个招呼?”
暮远干脆往床边一坐,往她身边凑,语气平静:“想不通。”
想不通就想不通,你回自个儿寝宫想啊,你半夜在我床边想怎么回事,那我不也想不通了么……
想归想,朝辞不能这么说,闷闷不乐:“哪里想不通啊?”
暮远看着蜷缩成一团,困倦且恐惧的少女,低语:“为什么换灯笼?”
朝辞:“白的渗人。”
暮远:“你又住不久。”
朝辞:……
她裹紧被子,软绵绵:“住一天算一天啊。”
暮远不语,默默看着她。
压力陡增,朝辞不由自主往后缩,脊背撞上冰凉的墙面。
月光透过窗户落在白绫上,像是铺了银色的霜。
他忽而问:“你想住久一些么?”
第5章 第 5 章
◎深夜困惑◎
第二日一早。
朝辞顶着黑色的眼圈在外游荡。
她没睡好,昨夜暮远半夜来访,让她受惊过度。
他最后问她【你想住久一些么】,这话在她这儿就等于【你想活的久一些么】,她当然疯狂点头,说了一连串想。
暮远听完后,坐在她床前不说话。
坐了一夜……
这家伙真是病的不轻。
朝辞想睡不敢睡,痛苦不堪,天快亮才模模糊糊睡着。
早上起来暮远已经不在,她才晃晃悠悠出门。
今日她想将宫殿附近的枯骨清理干净,踩着总有响声,晚上睡不好。
·
小径已被落叶与枯骨覆盖,瞧不出原本的形状。
宫殿外围,竹林掩映下,有一间颇为宽大的建筑,挂在上方的牌匾歪歪斜斜,隐约可见“藏书阁”三个字。
内里陈列不少书柜,书柜上塞满了书册与羊皮卷,只是许久没人,落满灰尘。
最后一列书柜歪斜破损,书籍散落一地,铺成一座小山,有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在小山上形成一片光斑。
光束里,无数灰尘飞舞。
有人一前一后走进藏书阁,轻手轻脚,前一个径自走到最后面,四处看过,轻声道:“没人。”
后一个从储物袋中取出法器,回道:“我去外面布置屏蔽阵。”
声音悦耳,是两个姑娘,前一个是问心宗的钱苗儿,后一个是紫微宗的巫小蛮。
钱苗儿靠在最后一列的墙壁上,等了片刻,巫小蛮走进来,同她道:“布置好了,可以放心说话。”
钱苗儿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没想到能活下来。”
巫小蛮亦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是啊,没想到凌天学府一别,咱们还能在这里相遇。”
钱苗儿伸手将柜子里的书抽出来,顿时尘土飞扬,她看了看,都是些没用的旧书,便随手丢在地上。
“你说,咱们为什么能活下来?暮远不是杀人不眨眼么?”
巫小蛮压低声音:“我师尊说,暮远被镇压在此已有数十年,早就心魔横生,过去残存的理智和人性正在复苏,这是他最混乱的时候,咱们与他有渊源,他一时难以下手,我们便能趁这个机会多做些事儿。”
钱苗儿抽完一排书,又去抽另外的,她不做点什么总是心慌,她问:“你打算怎么做?”
巫小蛮想了想,回道:“我有一傀儡符,是闭关的师祖呕心沥血炼制的,只此一枚,师祖命我有机会打入暮远体内,只要成功,师祖有八成的机会可以控制暮远。”
钱苗儿手里抱着厚厚的一叠书,拧眉:“我们两宗向来同进退,我也有些师祖给的宝贝,我助你。”
巫小蛮点头:“既然如此,趁他还在混乱中,咱么今夜便行动。”
钱苗儿道:“好。”她说完将手中的书往旁侧小山似的书堆上一扔,那些垒的高高的书陡然承受外力,一个不稳,轰然坍塌,竟露出一张人脸来。
两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瞧,竟是地牢里那害死人的白裙少女,朝辞。
那姑娘困恹恹的靠在书堆上,怀里还抱着一个骷髅头。
两人神情骤变。
·
朝辞痛苦的从书堆里爬起来,比吃了屎还难受。
她原本在宫殿外围清扫枯骨,忽而瞧见这间藏书阁,又安静还有暖阳,昨夜本就没睡好,干脆抓了些书垫在身下,蜷缩在最后一列睡觉。
书柜年久失修,突兀裂开,书册咕噜噜滚了一地,将朝辞淹没,她懒得动,沉沉睡去。
哪知睡着睡着,忽而听到有人交谈,她便装死不动,想着等这两人离去便好,谁知钱苗儿偏要将书扔到书堆上。
倒霉极了。
钱苗儿看见朝辞,怒不可遏:“你偷听。”
朝辞:……
朝辞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讲讲道理好不好?我先来的,我偷听还是你们后闯?”
巫小蛮同钱苗儿道:“我们的秘密已被她偷听,留她不得。”
钱苗儿知道轻重,这事儿传出去麻烦太大,于是她道:“现在就杀了她。”
朝辞很烦,为什么一个两个都不听人说话?为什么都在自说自话?
耳边忽闻水声,一道水箭陡然划过脸颊。
是钱苗儿的水系术法。
朝辞快速侧开脸,可水箭还是划破了她的皮肤,淡淡的血腥味儿混合着灰尘在藏书阁内飘散。
朝辞眼眸一眯,从储物袋中摸出了自己的斧头。
·
藏书阁中一片狼藉,歪七扭八的书柜间隙,摊平着一只残缺的手臂,手臂的主人已经毫无声息,不远处则倒着另一个女人的尸体。
墙壁、地面、书卷、书柜,甚至窗户上,都溅满了鲜血。
一只同样染血的手握着卷了刃的斧子,摇摇晃晃的站在书柜中间,似是没什么力气,只坚持了几息,便颓然跌倒,疲惫的靠在歪斜的书柜上。
活下来的正是朝辞,她将斧头丢掉,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血,很烦,刚洗过没多久,这样下去,衣服都不够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