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域在整体形状上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圆状,青云派位于仙域最东面,葱郁的群山之外,隔着一片与东大陆遥遥相望的海洋。
他们回到舟锡山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但是两个人之间弥漫着火药味,刚刚还差点打起来,司吉月皱着鼻子反复提醒自己――打不过,先忍了。
这是一座极为陡峭的山脉,每个师门都独占一山,监察门的门标挂在山腰处,还没飞近时,司吉月从远处就隐约看到了一道火光,和李星火用剑时的剑光不一样,更像是一簇自然篝火。
李星火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难看起来,他操控飞鸢直直飞到火光处停下,一撩袍子跳下去,对坐在篝火处烤地瓜的人咬牙笑,“我不是说了不要再在山上点火了吗?!”
被他呵斥的那个修士看上去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生着一张极为清俊的脸,第一眼就给人留下一种温和可亲的感觉,司吉月猜测这个应该就是二师兄了。
“二师兄”乖巧地交叉着手听他说话,在李星火的指挥下唯唯诺诺地把篝火给灭了,连自己的红薯被李星火撬走都不敢多言什么。
李星火拿着红薯怒气冲冲地走了――整个师门上下,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司吉月和“二师兄”对视一眼,看到“二师兄”先是因为她的白发微微一愣,然后又温和地笑起来。他的笑容很亲切,所以司吉月挪挪蹭蹭地主动向他走过去。
司吉月踮起脚尖,拍了拍“二师兄”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等我在师父门下认真学习几年,修为早晚会超过他,到时候我就带领大家推翻李星火的压迫!”
“二师兄”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崇拜的眼神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司吉月心里那颗幼稚的虚荣心。看着眼前这人脸上那副信任的神色,司吉月感觉责任越发沉重,她坚定地说:“那时我会帮你讨回公道……还有你的地瓜!”
那人认认真真听着她说话,时不时还温柔地露出一个笑。两个人越说越来劲,已经开始畅想以后的美好生活,司吉月这时候突然想起来,“忘了问问你叫什么了,我叫司吉月,你呢?”
“二师兄”笑了一下,司吉月这时候才发现他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点缀得恰到好处,他眉眼弯弯,笑着对司吉月说:“我叫沈灼洲。”
“奥,沈灼洲,”司吉月从美色中回过神来,点点头,“……沈灼――沈什么……?!”
沈灼洲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沈灼洲。”
“……”
司吉月不说话了。
第7章 舟锡山
司吉月原本笑着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吸了吸鼻子,犹豫地问:“你是李星火的师父吗?”
“是啊。”沈灼洲哈哈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还颇为不好意思似的。
司吉月忽然感受到一种被哽住的感觉,然而更多的,还是梦想在夜晚中一点点破碎的声音。
李星火毫无声息地站在两人身后,不知道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多少,他扶着自己腰间的刀柄,声音低沉,似笑非笑地问:“你们刚刚说什么……要推翻谁?”
司吉月猛地回头,目光一点点逐渐变得呆滞。
“……没有啊,星火你听错了吧……”沈灼洲声音一点点弱下去,打算把这事糊弄过去。
司吉月看着他这副窝囊样,惆怅地望了望天。但是打又打不过,司吉月只是和“师父”一样老老实实地站着,不敢说话地点了点头。
李星火看她那玻璃似的眼珠子乱转的模样,就知道这小孩也就是嘴上听话罢了,心里头还不知道在想什么呢。他伸出手,在司吉月额头上弹了一个脑瓜崩儿,向两人催促道:“行了,赶紧回去歇着去吧,对了,师父别忘了带她去看看房间。”
他指使起自己师父来简直就像是指使外门弟子一样,偏偏沈灼洲也不生气,轻轻地掐了个决,一股清澈的水流凭空出现,很快分作两股,在李星火和司吉月身上绕了两圈。
司吉月一瞬间有种被泡在温和暖流中的感觉,一路上奔波所积累的所有疲惫都被缓和水流带走了。她全身充盈着一股轻松的舒畅感,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她一年前筑基的时候。
司吉月抬起脑袋,很不可思议地看着沈灼洲,这时候轮到司吉月用崇拜的眼神盯着他了。
沈灼洲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司吉月别别扭扭地跟沈灼洲说了声“谢谢”,李星火反而对师父的行为习以为常,一点没有惊讶的样子,很坦然地接受了师父的照顾。
沈灼洲在李星火威胁的视线下,讪讪地用法术将火堆给灭了,随后三个人一起往山上走。
虽然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不御剑,但是司吉月最后也没有问出口,只是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们一起用脚步往山上爬。
也许是舟锡山上的夏夜太过平和了吧……又也许是笑意盈盈的沈灼洲和抱着胳膊的李星火之间的氛围太过融洽,才让司吉月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安心”的感觉。
沈灼洲忽然停下了脚步,紧跟在两人身后的司吉月差一点撞上他的后背。
“我们到了。”
听见沈灼洲的声音以后,司吉月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去看。
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既不是如飞舟上建筑一般富丽堂皇的楼阁,也不是冷冷清清的修仙洞府――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小院啊。
连门都是木头的,仿佛是用几根柴火棍子随手搭出来的,看上去一点抵御作用都没有,更像是个装饰品,但是沈灼洲很有仪式感地推开柴门走进去,连李星火也是一样,沈灼洲回头对司吉月说:
“我们到家了。”
司吉月突然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李星火打了个哈欠,半阖着眼说:“累死了,师父,我先回去睡觉了。”
沈灼洲乐呵呵地把人送走了,然后又领着司吉月稍微逛了一下整个小院。不知道是术法还是什么,小院里浮着一层淡淡的光辉,把一切都照得很清晰。
在石头和柴火棍子随意搭出来的围栏里面,有两片巨大的空地,一边用来种五谷花,另一边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枣树?
司吉月不太确定地抬头盯着树上的红果子,枣树是这时候结果子来着吗?
继续往前走才是能称为正门的地方,推开门以后他们面对的两进两出的院落,李星火和沈灼洲的房间并列在东边,西边是另两个人的房间。
司吉月慢慢意识到――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房间啊!
沈灼洲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脸上那副闷闷不乐的神色,手扶着脸思考片刻,接着就打开乾坤袋,往空中一扬,一间标准大小的房间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司吉月下意识张了张嘴巴,难以置信地想,这么大的东西究竟是怎么突然拿出来的啊……
还有,怎么会有人往乾坤袋里放这种东西啊?!这个的乾坤袋到底有多大啊?!可恶!好羡慕……
“今晚就先住在这里吧,明天让茂尘来帮你调整一下房间位置。”沈灼洲满意地仰头看了看房间,说完就施施然地离开了。
司吉月看着他重新又往山下走的身影,莫名想,这个人不会是又下去偷偷烤地瓜了吧……?
***
在清虚仙尊走后,裴倨带着清虚仙尊给的一堆东西回了自己的洞府。黎乡山占地极广,清虚单独划了一片区域给裴倨用作活动和修炼。连洞府都是现成的,里面的物品一应俱全,裴倨只需要提着自己的剑走进去就好。
确定清虚仙尊真的已经离开以后,裴倨拿出了自己的剑,他将它挂在正对着自己面门的位置,然后那柄剑微微颤动,发出干枯嘶哑的声音:
“裴家小子,那颗药丸你真的吃下去了?桀桀桀,现在有什么感觉?”
整个洞府不算阴冷,但是极为空旷,方圆几百米内只能听到他们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若是有人走进这里,看到裴倨对着一把剑说话,说不定后还要怀疑他精神不正常。
裴倨从沉思中回过神,他从清虚仙尊刚才的话里察觉到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清虚对于忘忧丹似乎有些过于依赖。
难不成到了他那种境界的人仍旧需要靠忘忧丹才能忘记不想再回忆起来的东西吗?
裴倨能从剑锋上看见自己脸庞的倒影,还有眼下层层堆叠的阴翳,他平静地说:“没什么感觉……灵力好像更充沛了一些。”
秦商子从剑里面看着裴倨那张剑眉入鬓,目如朗星的脸,他的长相确实没有什么改变,但是眼神却变冷了,还有眉宇间的傲气也没因为忘忧丹减少分毫,秦商子大笑道:“看来确实是有用,你现在想想那个丫头的名字试试。”
于是裴倨想起司吉月笑容灿烂的脸,连带着难免回忆起初夏时不太强烈的阳光,那个葱葱郁郁的夏日,阵阵蝉鸣,日光晕眩。他想起树荫,想起直冲喉腔的嘉吉河水,瑰丽浪漫的晚霞,那条小时候他和司吉月一起奔跑着,呼啸而过的小道……还有那些浩浩荡荡的雷鸣和风雨声。司吉月蹦蹦跳跳,走在他前面踩他的影子,还有很多很多,自己未曾对她说出口的话。
可是他骤然回过神来,眼前只剩下这灰暗死寂的一切。
“司吉月……”
裴倨念着未婚妻的名字,面上确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产生,就好似她只是自己生命中一个毫不特殊的过客一样。
秦商子观察着他的反应,喋喋不休道:“看来她也不是多么重要嘛!我早就说你不该把秘境之钥送给她,好不容易到手了,自己留着多好!”
“改天我们把宝物从那小丫头手里抢回来吧……还有你得换把剑,这把破剑本大爷附在上面要别扭死了。”
“知道了。”裴倨声音干脆地说道,不知道是回答的是秦商子哪句话。
他拿起清虚仙尊留下的东西,心无旁骛地开始修炼。
当天晚上,裴倨在洞府内端坐打坐时,一如既往的困意再次浮现,他没有任何抵抗地被带入梦中。
秦商子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小子又被拖进梦里了。
纵使秦商子附在各种物品上活了不知多少年,见多识广,但是对于裴倨这种情况,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等裴倨自己从梦里醒过来。
在此之前,秦商子从剑里钻出来,漂浮在空中保护他,按照往常的时间来看,裴倨只需要三柱香的时间就能醒过来。
时间匆匆而逝,就在秦商子倒数到“一”的时候,裴倨准时从床上猛地坐起来。他的手向前极力伸着,像是试图去触摸什么东西。
裴倨呼吸不畅,竭力睁大眼睛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过去,视线才慢慢聚拢,渐渐分辨出自己已经回到现实。
“哈哈哈哈……”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一阵颓唐、干涩的笑声从裴倨喉咙里传出来,他用手痛苦而兴奋地捂住自己整张脸,整个人像是快要隐没在洞府中的黑暗里。
秦商子从剑里钻出来,附到裴倨左耳垂上摇晃着的黑玉耳坠中,大声喊他的名字:“裴倨――裴家小子!你醒醒!”
裴倨掩在手掌下的眼睛瞪得极大,眼下则是一年以来日日夜夜积累下的疲惫和阴翳,整个人像是快要疯魔了一样,浑身大汗淋漓,汗水浸透了衣衫,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片刻之后,他才彻底清醒过来,裴倨微微晃了一下头,示意秦商子从耳坠中出来,然后用重新恢复了冷淡和自持的声音说:“……没事,我已经醒了。”
第8章 聚灵阵
裴倨身上一片死寂,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冷了,但是这种冷意跟他白天吃完忘忧丹后的状态并不相同,更像是在一瞬间经历了百年的风霜波折,所以有种看破世事的漠然。
清虚仙尊在裴倨身上看到的那股神性就是由此而来――好似已在人间度过了千百年的风花雪月,以致于看上去无欲无求,对任何事也都无所谓。
秦商子于是又飘回他的剑里,“这次梦见什么了?”
他的问题让裴倨有些怔然,他又想起梦里司吉月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心脏无法控制地酸涩起来。
整个洞府都很安静,裴倨呼吸的声音莫名带着些悲伤,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投下的阴影像两把小小的剑一样,挡住了他黑沉沉的眼瞳。
秦商子的询问没得到答案,于是他又向裴倨追问了一遍。毕竟裴家小子刚在梦里经历完一生,回不过神来秦商子也可以理解。
裴倨抬手,用力抹去脸上冰凉的汗液,他沉默地站起来,脱去身上那件贴身道袍,高大修长的身躯泛着一层性感的水光。但是背上却布满了古怪扭曲的符文,跟他冷白的皮肤相互映衬得触目惊心。
裴倨赤/裸着上身念了一道清涤术,漫不经心地把自己乌黑的头发从额前往后拢,然后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套新的衣裳,一面往身上披一面回答秦商子的问题:“和以前一样,十年以后沧溟界的灵气一定会枯竭殆尽。”
秦商子大笑,“灵气枯竭,灵气枯竭!哈哈哈哈哈哈看来这一天真的要来了。”他所附身的剑颤动两下,带着股抑制不住的激动。
洞府房间内的床铺正对着一扇窗户,裴倨从这扇窗户里可以向外望见天上那轮月亮。
裴倨顿了顿,露出一个少有的笑容,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好看得让人头晕目眩,裴倨自顾自笑,声音低沉嘶哑,喃喃地说:“送她去舟锡山果然是对的,小月儿这次终于活下来了……”
秦商子那边的剑鸣在听到裴倨的喃喃自语时安静下来,“……不对啊,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会是又想起那丫头来了吧?”
“嗯。”裴倨背对着他,随意地敷衍着秦商子的话,他的衣服已经穿好了,而他背上那些繁杂的咒文也都被一层薄薄的衣衫重新掩盖起来。
秦商子沉默片刻,不满地抱怨道:“本来还以为这什么忘忧丹能有点用,嘁,又没用!”
他的视线透过薄薄的一层衣裳,扫了一眼裴倨背上的阵法,那不祥的阵法从裴倨脊柱上端的托头骨处一直蔓延到尾椎,漆黑的字迹在他的背上分外刺眼。就如同裴倨这个人一样,散发着一种久不见光的阴鸷感,窥视一眼就会被拖进深渊。
阵法上所有文字都是用上古咒符刻成的,连秦商子都无法完全读懂。
裴倨本身感受不到灵气,没办法掌握固定的灵力,也就是天生与修仙无缘。
年岁尚小的时候,司吉月割破自己的手指,喂裴倨喝自己的血,以这种方式让裴倨感受到灵气。
甚至可以说,裴倨就是因为司吉月才有了迈入仙门的机会。
那时候他们俩知道的都不多,司吉月误打误撞发现自己的血还有这种作用以后,便天天偷偷摸摸地将血喂给他喝,再后来,裴倨读得书多了以后,知道月族除了喝血还有别的方式聚灵之后,两个人暴殄天物的修炼方式才稍微有了些许进步。
和司吉月分开以后,裴倨选择了依靠阵法继续修炼下去,这种阵法的确能够“逆天改命”没错,但是世上也没有平白落下来的馅饼。裴倨所背负的咒符,寄生在他身上,蚕食着他的血肉,一点点往骨头里钻。这种东西用的好是聚灵阵,但是稍有差错就必会反噬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