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连气息都屏住了,怕收放间不自觉惊扰了皇上。
玄烨冷着眸子,望着书案上展开的洒金宣纸沉默不语,片刻后冷着声音问道:“皇后身子可好些了?”
一滴冷汗从梁九功额际滑落, 这太医院每日都将皇后的脉案病情呈报到乾清宫,皇后身体好不好, 难道不是皇上您更清楚吗?
当然腹诽归腹诽,这些心里话,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乱说,只唯唯诺诺找说辞:“奴才听说,近日贵妃往坤宁宫走动颇勤,每日侍奉在皇后娘娘身侧,听说皇后娘娘气色比之往常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哼,常年暗中较劲儿的两人,竟也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时候。
玄烨那张冷着的面孔稍稍缓和,眼尾余光扫过桌上那封合上的密信,兀自忖神。
如他所料,避痘所的火灾不是意外,李栖筠与王佳星柔并未葬身火海,而是金蝉脱壳逃出了皇宫,如今人已经走水路从京城下到扬州了。
从火海里脱身的二人,选择走水路亡命天涯,他原本只当她们会寻求娘家庇护,密探却报这二人竟有意顺着长江往渝州去。
玄烨一时愕然,也没有将她们抓回宫的想法。于他而言,这两人不过是笼络朝廷势力的棋子罢了,他与她们本就无甚感情可言。
初次听闻安嫔与敬嫔之间的别样情愫,他是惊讶大过震怒的。虽说这两人是自己的妃嫔,但这么些年,几乎无甚交集。
若非说有什么感触,那也是震惊居多。他竟不知自己这后宫里,是这般藏龙卧虎,居然有妃嫔敢设计逃出宫,在他那表妹进宫前,他倒是小觑了这些久居深宫的女子。
梁九功见提及贵妃,皇上半晌也不言语,便偷摸抬眼瞟了他一眼,只见玄烨若有所思地掰弄着手上的玉扳指,似乎并不关心贵妃做了些什么。
于是试探着提议:“皇上,翊坤宫先前派人来请,说是宜嫔娘娘新折的腊梅,瓶插了几日,今日顶着料峭寒气盛开了,芳香宜人,特邀皇上过去赏花呢。”
玄烨抬眼,睥睨疏淡地端起书案上的茶盏,冷冷道:“宜嫔早先若没攀折那梅园中的花枝,被她带回宫里的腊梅也不至于今日才盛开。草木有本心,又何需她来折!”
梁九功被他驳得怔了一瞬,面上讪讪,连连点头应是:“皇上说的是,皇上说的是。”
他耷拉着脑袋,默不吭声,不敢再妄加揣测圣意了。
梁九功年岁不大,但却自有一套处世哲学。他就是皇上跟前的一盏宫灯,在这紫禁城里,谁得宠,他就照(罩)着谁。
眼看近日皇上没少去翊坤宫里,还以为这位宜嫔娘娘是要独得圣宠了,他想着替宜嫔多美言几句,没曾想,君恩难测呀。
少顷,玄烨起身淡淡道:“更衣,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吧。”
梁九功了然,垂着头唇角暗自微弯。
这个时间点,贵妃娘娘多半是在坤宁宫侍奉皇后,皇上这是醉翁之意呢。
坤宁宫里,佟茉雪与皇后、宣嫔三人围坐在大圆桌前。
桌上摆满了各种切丝的蔬果小食,尤为醒目的是,桌上放着烧得滚烫的炭盒,炭盒上竟然搁着个平底饼铛。
雅拉奇道:“茉雪,这烧得烫烫的铁盘是做什么用?”
佟茉雪手上正拿筷子,逆时针不停搅动着碗里醒发了一整夜的面粉团子。
“这是做面皮用的,嘿,别往里面加炭了!”佟茉雪赶紧出言制止。
雅拉正用小夹子,一颗颗往炭盒里加核桃大小的红罗炭。
猛然被呵斥,她手上动作一顿,询声道:“哎呀,怎么是好,不然,我把刚刚放进去的那炭夹出来?”
皇后歪着脑袋,斜着身子瞅了瞅桌上四四方方的炭盒,柔声道:“倒也不必,饼铛厚实,这点炭火不算多,锁着火,小火煨着就成。”
佟茉雪顺手拿起一把团扇递给雅拉,另一只手还不停忙活着,“喏,用扇子扇扇风。”
雅拉接过扇子,端看了两眼,没好气道:“你也太奢靡了,用缂丝象牙柄的团扇扇火。”
佟茉雪停下手里的动作,瞅了眼,赶忙夺过来,“悖这不是没注意嘛,可别糟蹋了这精美的物件。”
皇后端着茶,眼里噙着笑意望着佟茉雪垂眸理事,自在地呷了口茶汤。
她今日打扮得甚是简约,盘于头顶的发髻上,斜斜插了支青玉凤簪,连耳坠都未饰,上身着了件品月色纱绣海棠纹夹棉氅衣,微微倚靠着玫瑰椅,听佟茉雪与雅拉唧唧哝哝说笑。
她气息不顺,只能浅浅参与着说两句。
但这样惬意地感受生命慢慢流逝,让她觉得很舒适,全然没有往日的悲伤抑郁之感。
只是心中还有一事未了,水浪般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时不时拍打着堤岸。
宫女初樱端来一盆温水,佟茉雪挽了挽袖口,净了手后,将玉葱般的手指伸进醒发得软软弹弹的面粉团里。
她从白玉碗里揪起一块软乎乎的面团,眼明手快地提起,然后贴着小火煨着的饼铛,轻轻画一个圈,又迅速提起,将多余的面粉粘一粘,又拿小木勺子平一平,待锅内面皮表面水分一干,边缘微微翘起,便快速从铁铛上揭起来。
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就做好了。
佟茉雪左右两面观察了下,嘿,洁白光面,完美成型。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做丝娃娃面皮,没曾想,按照春卷皮的制作方法来试,一次就成功了。
雅拉目不转睛看她这一通操作,惊叹道:“茉雪,你这手艺,要是出宫,也能谋得生计呀。”
不知何时到了坤宁宫的某人,也不知在棂花隔扇门外踟蹰多久未进来的某人,听到“出宫”二字,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觉得堵得慌。
皇后掩唇轻笑,捏着锦帕的手指了指桌上那些切丝的食物,浅言细语道:“这些食物,若是到民间售卖,百姓的肚子都填不饱呢。”
佟茉雪咯咯笑着,如法炮制又制作了一张面皮,放进盘子里,用湿帕子盖住,说话声音不由朗然:“要是天下百姓安居,黎民富庶,这样的食物在民间也是会很受欢迎的。”
在现代,所谓偏远之地的黔贵人民,也能与三五好友围桌叙话,闲时取一张面皮,裹着切成细丝的小菜,盛一勺红酸汤,淋上蘸水,清新酸爽,回味无穷。
皇后讶异凝视着佟茉雪,她说出这番话的语气,不像是充满希冀,倒像见过普通百姓不为果腹,而是单纯享受食物带来惬意的场景似的。
皇后虽出身望族,但高门富户之外是什么样,她是见过的。
门口吹着冷风的玄烨听到这里,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屋内三人面色微变,将目光转向门口。
佟茉雪抬眼便见一身石青,正面绣五爪金龙四团衮服的玄烨,鼻头微红,面无表情地准备迈步进屋。
守在门口的如岚挑挑眉,和佟茉雪交换了个眼色,表示这位爷已经在门口听墙角多时了。
佟茉雪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确认没有冒犯之语后,这才坦然。
屋内三人,没有一人见了皇帝发憷,雅拉搀扶着皇后朝进屋而来的玄烨浅浅蹲了个身。
佟茉雪手里捏着黏糊糊的面团,觉着怎样都不妥当,干脆端起白玉碗,一手将面团放进碗里,一手端着大碗,朝玄烨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玄烨抿着唇,见她这副滑稽的模样,心里好笑,嘴上却责骂道:“贵妃难道是太久没见着朕,忘了礼仪?端着碗向朕行礼,是什么规矩!”
玄烨没拿正眼瞧她,嘴上说着严厉的话,耳根却微微泛着红。
佟茉雪扯了扯唇角,心道:谁让你不告而来的,让人根本没有准备的时间。有些人在门口偷听别人说话,又是什么规矩?
但面上却委屈巴巴地望了玄烨一眼,又赶紧乖顺地垂下眼睫,似乎是想要掩住眼底的失落。
玄烨本想借着责骂她,同她说两句,见她这副可怜样儿,又于心不忍了。
皇后面上挂着浅笑,瞥了佟茉雪一眼,笑意更深了,“贵妃听臣妾说到皇上近日胃口不好,便想出了个红汤丝娃娃的妙思,正邀臣妾和安嫔品尝,再进奉给皇上呢。”
雅拉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疑问,茉雪什么时候说,这是做给皇上吃的了?
佟茉雪心里感叹,这就是古代的正妻风范啊。
皇后嗔了佟茉雪一眼,明白皇后的用意后,佟茉雪有些不自在地悄悄抓了碗里的面团两把,闷声道:“既然皇上您自个儿来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在这里尝一尝,也省得臣妾再送到乾清宫里去了。”
玄烨扯了扯唇角,望着她的表情变了几变。
她啥意思,是觉得朕来得不是时候,搅了她们女儿家的局?
想到逃出宫的两个,他还要给她们处理细枝末节的错漏,就气不打一处来。
搞了半天,他倒是成为了这后宫里最不受待见的那个!
玄烨冷着张俊脸,瞥了眼佟茉雪碗里被戳了几个孔的面团,又朝桌上五花八门的菜品扫了两眼,最后冷冷道:“不用了,朕只是过来看看皇后,如今见皇后气色大好,朕就放心了。”
皇后温言:“多亏贵妃和宣嫔两位妹妹时常过来陪伴,臣妾最近松快了不少,尤其是贵妃,还要费心打理宫中事宜,臣妾瞧着她清减了不少。”
皇后说着想去牵佟茉雪的手,但见她一手拿着碗,一手抓着面粉团团,自己竟无处下手,不由得蹙了蹙眉。
雅拉望着佟茉雪,忍着笑意,打量她是否清减。
自从佟茉雪说要照顾皇后饮食,没少找些清淡爽口的食方子到坤宁宫来现做,她陪着吃了不少,腰围都粗了一圈,更不用说佟茉雪了。
玄烨岂不知皇后在当和事佬,于是顺阶而下,看向佟茉雪。
只见小表妹一双澄澈的眸子望着他,倒是没有一丝情意波澜,也没开口挽留他在此小坐的意思。
玄烨在心里暗骂了句没良心的,冷笑:“她清减消瘦朕倒是没看出,北巡归来,倒是更添丰腴了。”
他说完,凝望了皇后一眼,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雅拉望着玄烨离开的背影,搀着皇后坐定,疑惑道:“皇上冒着寒风过来这趟,就为了揶揄茉雪你两句?”
佟茉雪瞅了眼炭盒里的火势,吩咐如岚处理,揉着手里的面团,没好气道:“谁知道呢,圣心难测呀。”
她将那只糊着面粉的手,放进琉璃碗盛着的清水里搅和搅和,看着清澈透明的水渐渐浑浊,有那么一瞬的恍神。
玄烨的心思,她又不是木头,无从感知。只是当着皇后、雅拉的面,以同为皇帝女人的身份和他互通心意,让她觉得别扭。
她早已不是刚穿越到这里,将身边众人当npc的心境,自然也会在意旁人的心情。
皇后望着佟茉雪手上动作不停地在铁铛上糊面皮,笑而不语。
在这皇宫里,人人都带着面具,有的人戴着面具行虚情假意之事,有的人哪怕是真心实意也要套上一张面具用作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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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的天空阴云密布了几日,又下了几场大雪,便年关将近。
承乾宫里忙着迎春节,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时薇姑姑领着几个宫女围桌剪了许多窗花。上午安然小公主得了荣嫔许可,跑来承乾宫找福雅玩耍,此刻姐妹俩正窝在暖炕上,一起贴着窗花。
棂花扇窗边的束腰小几上,落着几片红艳艳的花瓣,青釉盘口瓶里则插着的几枝红梅,与殿外白茫茫的雪景相映衬,红的刺目。
佟茉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簌簌往下坠落的雪花,心境与身旁热闹的光景截然不同。
她痴痴望着天空,看向红墙之外。不知栖筠与星柔如今到了哪里,这样的世道,两个女子孤身行走在外,佟茉雪只能暗自担忧。
红墙之内的世界,也不全然其乐融融。她掰着手指,计算着时间,不足两月了,这么想着目光不由地转向坤宁宫方向。
这个皇宫里,若还有一处清落冷然,怕就是皇后那里了吧。
皇后近日身体每况愈下,白日里尚且温柔和煦地与她说话,聊天间若是稍作歇息,不多时便就昏睡过去。
初樱和朝颜两个丫头看在眼里,又伤心又着急,向佟茉雪哭诉皇后到了晚上便彻夜难眠。
想到两个丫头的泪眼与皇后苍白的面容,她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收紧,透不过气来。
佟茉雪心头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怅惘,她转身朝里间步去,打开描金衣柜,往里寻了寻,便听到身后时薇低声询问:“娘娘可是要出去?”
佟茉雪轻“嗯”了一声,拨弄了两下柜子里的衣服,“我想出去走走,时薇,帮忙找件斗篷出来。”
时薇嗳了声,解释道:“冬日里的斗篷偏长,收在另一个柜子里,奴婢这就去取。”
说话间,时薇又关切地望了眼佟茉雪,打开外侧的柜子,露出各色长长的披风。
佟茉雪瞥了眼,指了指一件天青色的镶金绣花斗篷,“就它吧。”
时薇替佟茉雪披上,边整理下摆,边低声询问:“娘娘可是要去坤宁宫?”
佟茉雪系着脖间的带子手顿了下,诧异看她,时薇垂眸,声音低低细细:“宫里最近都在传,皇后娘娘怕是撑不过年关了……”
佟茉雪抻了抻斗篷,从时薇手里接过暖手炉,冷哼一声:“皇后娘娘福寿绵长,定不会遂了这些乱嚼舌根的意。”
她说完,转身朝殿外走去,如月知晓她要出宫,早早地备下了青绸油伞,忙递给跟在后面的时薇姑姑。
佟茉雪行至月台前,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转身从时薇手里接过伞,淡声道:“安然公主还在承乾宫玩耍,时薇你留在宫里照应着,我独自去坤宁宫就好。”
时薇迟疑,但见自家主子不容多说的神情,便抿着唇点点头,只嘱咐道:“雪天路滑,娘娘务必小心。”
佟茉雪点头,撑着伞头也不回地出了承乾门。
梁渠远远看着贵妃娘娘独自出宫,小跑到时薇跟前,问道:“这样的冰天雪地,咱娘娘这是要去哪儿,竟也不让姑姑您跟着?”
时薇睨了他一眼,“既然担心娘娘,有在这儿嚼舌的功夫,不如远远地跟着主子,好生看顾着。”
梁渠莞尔,扫袖打了一千儿,赶紧跑出宫,跟了上去。
佟茉雪缓步走在白雪覆盖的宫道上,驻立片刻,望了眼被雪掩盖住金黄的琉璃瓦,环视四周粉装玉砌,皓然一色。
她忽然冲着空中哈了口气,靼灼团在空中,像从前清晨卖豆浆小店里的热气。
她乐呵呵笑了两声,交换了撑伞的手,迈过景和门,朝坤宁宫而去。
朝颜远远看着一个人影,在雪地里龋龋独行,怔愣了片刻,认出是承乾宫娘娘后,忙小跑下了台阶去迎接。
“贵妃娘娘,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一个人过来了!怎么也没叫人随着?”请安行礼后,朝颜忙着急问道。
佟茉雪笑着将油伞递给她,“你快起来,替本宫撑会儿伞,手都冻僵了。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