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回应佟茉雪的那句问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内室。
“奴才/奴婢恭送皇上!”随着院子里恭敬的声音齐声传来,佟茉雪这才放松身子,跪在地上歪靠着圆杌子,后背早已是涔涔汗意。
恭送玄烨出了承乾宫后,如月刮风似的冲进屋子,就见跪坐在地上的佟茉雪正倚靠着凳子怔怔发愣。
地上还散落着破碎的杯盏,混杂着本应洁白的茉莉花朵,紧贴在地面上,和着茶水与尘泥碾在一起。
如月忙跑过来蹲下身子去扶佟茉雪,“娘娘,这是怎么了?”
佟茉雪眼里噙着泪,摇摇头,“没事,快扶我起来,腿酸得很。”
如月心里慌慌的,将佟茉雪扶到椅子上坐着,又去给她捏腿。
如月知道自家娘娘惹皇上生气了,但娘娘不讲,她绝对不会问,只是皇上从来没对娘娘发过这么大火,让她心中惶恐不安。
如月红着眼眶,垂着眉睫,手上动作不停地给佟茉雪捏腿。
佟茉雪一只手揉着膝盖,一只手去拉她,含笑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是多大的事,你家姑娘的腿已经不疼了。”
第92章 晨请
如月闷声点头, 扶着佟茉雪朝绣榻去休息。
佟茉雪摆手示意不必,她站起身来动了两下,感觉四肢舒展了, 这才走向书案。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估计都要闷在承乾宫里了。
安嫔与敬嫔这件事,她已经和玄烨挑明了, 玄烨最终会冷处理,她不说十拿九稳,却也算是稳操胜券。
就凭着安嫔入宫七年,从未侍寝,却能稳坐七嫔之首, 就能看出玄烨对李家很是抬举。
如今她作为唯一知情人, 将安嫔与敬嫔的私情合盘托出,玄烨定然也会掂量掂量若是派人彻查她们的死因,二人私情暴露, 将会造成怎样的舆论影响。
佟茉雪并不介意玄烨去查此事,也心知他作为帝王定然不会容忍一件事不明不白搁那儿碍眼。
如果玄烨对自己的许诺只是空口白话,那查就查吧。反正对外,已经坐实了她俩死亡的事实, 玄烨难道还能大张旗鼓地将她们二人抓回宫不成。
但从玄烨今日的表现来看,她即将失宠,似乎已成定局,她已经做好玄烨回宫拟旨降罪的准备。
佟茉雪猜测着玄烨会怎么处罚她:无外乎降位份、禁足、罚俸, 打板子肯定是不会的。
接下来可能会面临漫长的受罚生活,失意的日子里, 不如认真精进自己那搁置了二十多日的书法。
见她铺陈好宣纸,拿起了笔, 如月上前劝道:“娘娘,夜深了,您刚回到宫里,不宜辛劳,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还需早起去坤宁宫请安呢。”
是哦,出去一趟,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忘了。既然明日五更天就要早起,她还是去补觉比较实在。
反正接下来,有的是时间研习书法。
玄烨从承乾宫出来,心口气得突突直疼。他是忍了再忍,才没对着佟茉雪大发雷霆。
这丫头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居然敢帮着安嫔和敬嫔逃出宫,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玄烨虽没派人去查此事,但咸福宫二人私奔这个念想一旦在心里生起,便盘桓不去。
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这位小表妹。
玄烨怒气沉沉地出了承乾宫,让梁九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皇上出乾清宫时,明明只是隐含悲伤,怎么去了趟承乾宫,反倒怒气冲冲了?
他一个做奴才的,主子不说,他自然也不敢问,只能乖顺地跟在身后,脑袋瓜里飞速猜测着是何原由。
两座宫殿间这一小截路走完,路上又吹了点冷风,玄烨回到西暖阁,反而没有先前那么生气了。
像安嫔和敬嫔这样,空占着高位妃嫔位份,拿着宫内的月例,却不尽妾妃之责的人,呆在宫里只会碍眼。
他逻辑自洽地这么一想,心情放松了不少。
次日,五更天起床的佟茉雪,正闭着眼坐在妆台前,任由两个丫头给她梳妆。
她本来就因为没睡好,没什么精神。想到去坤宁宫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玄烨就颁一道旨,将她降为庶妃。
想到这里,她更没精神了。
那两货倒是双宿双栖了,留她在宫里如履薄冰。
收拾妥当出门,隔壁的德贵人照例和从前一样,领着定常在在承乾门等她,一起去往皇后宫里。
三人隔着半步,前后而行。德贵人一番小意殷勤后,浅笑道:“娘娘看着面有疲容呢,是昨夜没休息好吗?”
佟茉雪从前虽与德贵人暗别苗头,但如今德贵人聪明识趣,她也就不将从前的鸡毛恩怨放在心上。
毕竟在这深宫里,有些小九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佟茉雪抚了抚鬓边的流苏,含笑道:“许是路途奔波,太过劳累,歇息一晚也不太足够呢。”
德贵人笑了笑,左右四顾后,低声道:“娘娘怕是不知,皇后因为安嫔二人的事,惊厥昏迷了好一阵,也是在皇上北巡回来前一两天,才慢慢苏醒过来呢。”
佟茉雪稍怔了一瞬,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回头与她对视了眼,“这么严重?”
德贵人点点头,她身旁的定常在附和道:“嫔妾已经多日未去坤宁宫请安了,皇后也是在今日才恢复晨请的。”
佟茉雪思忖着,继续迈着步子朝前走。
皇后身子柔弱,人尽皆知。只是,如何就因为旁人的事,惊厥昏迷了?
佟茉雪不解,若皇后如今真是强弩之末,宫中势必会再次择选管理后宫之人。
理论上,皇后病重,协理六宫之职非她莫属,但这差事铁定落不到她头上了,也不知会被谁捡漏。
她这次把玄烨气狠了,要不是看在她一口一个表哥,念着母族亲情的份上,她毫不怀疑,玄烨会让人将她拖出去砍了。
佟茉雪今日打扮得甚是素净,为的是避免在后宫众妃嫔面前太过招摇,一会儿被降罪的时候,也显出她认错之心,不至于太丢人。
她们人还未到坤宁宫正殿,宜嫔远远地就瞧见了一身湖色宫装的佟茉雪款款而来。
见她今日只是简简单单盘了发,头上的珠翠也简约质朴,忍不住掩唇轻笑。
玄烨昨日回宫,宜嫔没少费心思着人打听他的行踪。
听太监报皇上先是去坤宁宫看望了日薄西山的皇后,就回了乾清宫,没多久,又沉着脸去了承乾宫。
她一开始还愤懑不已,佟茉雪都伴驾出宫两旬有余了,皇上回宫后,居然还是往她宫里歇。
佟茉雪难道是要将皇上一人独占了不成!
谁知太监说皇上去往承乾宫没多时,便怒气冲冲回了乾清宫,宜嫔瞬间就乐了。
这伴君如伴虎,与皇上有太多机会相处,也不见得是好事。
宜嫔虽不知佟茉雪是如何开罪了皇上,但今日见她一身素装,大有脱簪请罪的势头,便愈发好奇她是因何惹皇上不快了。
到了坤宁宫殿外,皇后还没梳洗妥当,众人便在月台前稍稍等了半刻。
佟茉雪位份仅次于皇后,众妃嫔见了她,都免不了上前行礼。
宜嫔娇娇娆娆地上前,向佟茉雪行礼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佟茉雪扫了她一眼,眼神很淡:“无须多礼,起来吧。”
宜嫔起身后,目视着佟茉雪,面上挂着笑,娇声道:“此次北巡,贵妃想必受了不少苦吧,肤色瞧着比出宫前黑了不少呢。”
居然嘲笑她黑?佟茉雪稳了稳心神,今日不宜动怒。
谁知一会儿皇上会怎么处置她呢,搞不好皇后罢会这么多日,今日就是专为她升的堂。
要是玄烨昨夜回去,左想右想气不过,直接将她降为答应,那宜嫔可就是她惹不起的了。
佟茉雪抚了抚脸,疑惑道:“有吗?”
她说完,还扭头眼神询问身边的德贵人。
德贵人与她短暂四目相接,淡声道:“娘娘这一趟塞外之行,肤色虽深了一点,却更添楚楚风致了。”
佟茉雪掩帕轻笑,奉承话果真听着顺心。
宜嫔冷哼:“德贵人这趟伴驾北巡,嘴上功夫也见涨了呀。”
她话里话外明着讥讽德贵人拍马功夫精进不少,在场妃嫔无不以看笑话的心态望着德贵人。
德贵人脸皮薄,瞬间红了脸,又不敢明着怼宜嫔,只能垂着头,紧紧咬着唇,不敢多生事端。
宜嫔见德贵人吃瘪,心中郁气拂去不少,不由自得起来。
佟茉雪眼尾稍瞥宜嫔,揉了揉额,面上却带着一直未散的笑意,甚至加深了些。
她目光灼灼地凝视宜嫔,淡声道:“本宫或许因为北巡,肤色加深了些。宜嫔为何久在后宫,反而将脸皮晒得这般厚?”
和着她的话音,周围众妃嫔皆是以帕掩唇,咯咯轻笑。
德贵人面色稍霁,宜嫔却是又羞又窘,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正想出言再顶撞几句,佟茉雪也做好了降职之前再耍耍威风的准备。
忽然一个人影儿,风似的迎面而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打破了殿外剑拔弩张的气氛。
已经是宣嫔的雅拉多日未见佟茉雪,一见着她,便激动得飞快跑了过来,毫不顾忌地将她抱住。
她想佟茉雪想得紧,竟忍不住喜极而泣。
先前栖筠和星柔意外葬身火海,佟茉雪又不在宫中,那几日雅拉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她心中难过,又无人诉说,憋了几日去找太皇太后请旨,要搬到咸福宫居住。
起初太皇太后不同意,她隐隐觉着咸福宫透着股子邪性。
先是活泼好动的多兰忽然痴了,再是刚晋封为嫔的栖筠和星柔骤然患上时疫,随后葬身火海。
最关键的是,从前住在咸福宫里的三位,全都不得她这位孙儿的意。
太皇太后不想雅拉步咸福宫妃的后尘,毕竟蒙古适龄的女孩子可不多了,再想找人来替雅拉的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她拗不过雅拉,又想着这么大个姑娘,老住在慈宁宫里,就更难承宠了,便做了妥协。
只说得将咸福宫空置一段时间,方可入住,又命内务府将咸福宫重新整葺了一番,才同意让雅拉搬进咸福宫。
佟茉雪因为旅途劳累,清减了不少,娇小薄瘦的身子,被雅拉紧紧抱住,骨头硌着皮肉,竟然微微生疼。
感受到雅拉呜呜咽咽哭泣,眼泪啪塔落在肩上,佟茉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软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就在此时,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过来传话:“皇后娘娘已收拾妥当,请各位主子进殿。”
第93章 让权
许是多日未接受晨请, 皇后今日装扮得尤为隆重,金簪玉佩,厚施薄粉。此刻正端容沉静地坐在宝座上, 凝望着众位妃嫔鱼贯而入。
妃嫔们敛下刚才在殿外的心思,入了殿内,朝着居于上首的皇后齐齐屈膝:“臣妾/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皇后声音温和,却难掩气息的微弱,“贵妃与几位妹妹伴驾回宫,后宫人总算齐整了,本宫邀大家过来说说话, 大家坐, 不必拘礼。”
众妃嫔又齐齐应了声“是”,然后规矩落座。
皇后说完掩面轻咳了两声,遂抚着心口, 面容含笑看向佟茉雪,“贵妃离宫这些日子,看起来清减了不少。”
佟茉雪浅笑回应:“臣妾此次出宫,无非比平日在宫里多行了些路, 身体得到锻炼,看着是要紧致些。娘娘忧心宫中事务,臣妾瞧着,必然也是耗费颇多心神, 您还需多多保重身体呀。”
皇后眼底闪过一抹哀伤,随即又用笑容掩盖, “昨儿夜里,皇上给本宫传了道旨, 命本宫今日宣读。”
皇后稳着心神,说话极为和缓。她一句话没讲完,下面坐着的人心思已经跑了八百个了。
宜嫔唇角带着讥诮之色,她是为数不多,知道昨夜皇上怒容满面离开承乾宫的。皇上深夜给皇后传旨,怕不是回了宫,左思右想气不过吧。
佟茉雪心中则是,果真不能得罪皇帝呀,这不,连夜就能赶制出处理她的罪状。
她已经设想了更坏的局面,所以反而没有太过忧心。
皇后目光掠过众人,淡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皇上体恤本宫独自管理后宫疲累,特意降旨,让贵妃辅助。”
皇后话音刚落,佟茉雪反而紧张起来。处罚呢?她还等着领旨被降为答应呢。
宜嫔吃惊不已,她狐疑看向佟茉雪,见她面上皆是惊异之色,丝毫没有一丝得意,也愣住了。
这就是所谓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皇后皱眉凝望着佟茉雪,询声道:“贵妃这是?”
佟茉雪回过神来,忙谦恭道:“后宫事务繁杂,以后还劳皇后娘娘多多指点。”
“皇上也是这个意思”,见佟茉雪承了旨,皇后舒了舒眉,继续道:“今后众位姐妹不必每日来坤宁宫晨请了,有什么事情去往承乾宫禀告贵妃吧。”
众人听完大惊失色,这举措,和禅位有什么区别?
佟茉雪脑子跟浆糊似的,难道玄烨要用捧杀的方式来惩罚她?
饶是在塞外早已想通利害关系的惠嫔,如今也忍不住敞着个大嗓门开口问道:“皇后娘娘,嫔妾有一事不明,让贵妃专管后宫事宜,难道是皇上的一人之意?”
原本的协理六宫,到惠嫔口里,就变成了后宫专权,佟茉雪忍不住对她颠倒黑白的能力翻了个白眼。
皇后闻言,温声解释:“惠嫔误会了,是本宫身子不适,才向皇上请旨,将宫中一应事务交由贵妃打理。”
既然这是当事人自己做的决定,惠嫔也不好说什么了。人家皇后都不介意贵妃越俎代庖,干她什么事,反正协理六宫的实权最终也落不到她头上。
宜嫔整个人还处于不可思议中,从前她还能拿皇后作筏子,与佟茉雪互别苗头。如今皇后病了一场,就跟吃错药似的,反倒甘心主动让权。
这时,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突然说话,众人看过去,是翊坤宫里的通常在。
通常在声音弱弱道:“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咱们身为妾妃,理应为娘娘分忧。宫中事务庞杂,贵妃娘娘一人独管,不免太过伤神,为何不让宜嫔、惠嫔几位身居嫔位的娘娘帮着协理呢?”
佟茉雪侧目看过去,这位通常在她有点印象,但不算熟脸。她出宫的这几日,宫里难道又多了些后起之秀了?
皇后掩面咳嗽,脸上瞬间爬上不自然的红晕,佟茉雪望向她,一颗心不禁被她的咳嗽声揪紧。
头顶的弹幕适时飘过:
【孝昭皇后多半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孝昭是哪年去世的?好像是康熙十七年二月吧?】
【那不是只有五个月活头了。】
【康熙克妻,孝昭只当了半年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