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身上,跟那怀表里的蟾蜍一般,干净得很。
她心中十分疑惑,当下只朝谭小姐问:“谁让你来找我的?”
谭小姐似乎也没想到霍沧月会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还不到二十的样子,脸上露出些犹豫的样子,片刻后才伸出手,“你好,我是谭欣瑶。”但旋即又给缩回去,改了一下换成鞠躬:“抱歉。”
“请进吧。”霍沧月现在越发好奇,这谭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欣瑶进来后,才发现这房间里还有不少人,甚至还有两个小孩儿,其中一个还是个小沙弥,不免是觉得奇怪,点头同大家打了招呼,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我今天来找霍小姐,只想在霍小姐这里求一个答案。”
第37章
这座旅店的位置很好, 装潢也很时髦,房间里的电灯更是明亮,只是房间里的人也不少, 那坐着的站着的,淡淡的影子横交叠错着,所以就很难发现哪个影子是属于谁的。
而且大家现在的注意力也不在这上面, 而几乎都是聚集在谭欣瑶的身上。
在门外的时候她那一身黑色的裙子在楼道有些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是很明显,甚至仿佛与之融合成了一体。但房间不一样,地板上铺着绚丽多彩的暹罗地毯,衬得她这一身黑色十分突兀。
就连陈平安也忍不住偷偷打量起她,在霍沧月耳边偷偷说:“她看起来怪怪的。”瞥了一眼埋头吃饭的高虞, 将声音压低了好几分, “不会是他那个舅舅让她来的吧?”
霍沧月想来,除了那人,应该也无旁人了, 所以也懒得再问她了。而且看她也没有打算说的意思。至于陈平安觉得她奇怪,那当然怪,毕竟她既不是人,又不是鬼。不过霍沧月一直好奇的还是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和束沧云沧所查到的信息截然相反呢?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谭欣瑶?
只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谭欣瑶问:“那你想求什么答案?”她虽然妆扮十分时髦, 身上穿着的也是当下年轻小姐们最喜欢的蕾丝裙子高跟鞋,但整个人的仪态,并不是一个接受过西方教育和礼仪的新时代女性。
相反更像是那种传统的华国女性,举手投足间皆透露着的是一种淡然如菊的内敛高雅。这就让人很费解, 明明她是留洋归来,却没有西方人的那种外露张扬。
而随着霍沧月问她, 大家的目光也齐刷刷的落到她的身上。
也是,眼前的她和大家探听来的消息里, 实在毫不相干。
在大家的注视中,谭欣瑶眼眶突然泛了红,“我想知道,害死我全家的,到底是不是我干爹?”
她居然还有个干爹?这是束沧他们没探听到的消息。一时间束沧和云沧都有些激动得站起来。
但是她干爹与她有仇,她杀蟾蜍干嘛?
谭欣瑶垂着头,声音有些飘飘渺渺的,就像是夜深人静时从对面山头传过来一样,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我干爹是一只蟾蜍。”
她两岁以前,时常生病,药比奶都吃得要多,偏偏谭家人丁虽是旺,但却没有什么姑娘,得了她这么一个小女儿,是捧在手心里疼爱的。
所以为了留住她,家里是想尽了各种办法。只是效果都不显著。
坦白地说,她这个故事并不是很吸引人,但介于她那句‘干爹是一只蟾蜍’,所以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她,满怀期待地等着她接下来的会不会将其重新提起。
谭欣瑶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那年冬天,家门口来了个从齐鲁逃难来的老人家,我爸爸见他可怜,让佣人给他端了一碗热汤饭出来,还送了一件棉袄。他走的时候,突然问,‘老爷家里有个姑娘不好了是不?俺们那乡里啊,有个法子,给娃认个干爹,娃转头就好了,啥事儿也没。’”
终于提到干爹,大家一下就提起了精神。
也是老人家这句话,本就病急乱投医的谭老爷把他给留了下来。但也没完全乱了分寸,毕竟谭家小姐生病这事,满城都知晓,没准他就是胡掐的。
所以趁着他吃饭的功夫,也是打发人去查了一回,发现这老头也才进城,并不清楚谭家底细。
如此,谭老爷也是一下好看老头几分,以座上宾相待。
老头齐鲁来的,是个爽朗性子,一点也不含糊,吃饱喝足后大手一挥:“这不算什么要紧事,给小姐找个干爹就是了。”
当即还表示自己去帮忙找。
认干爹这个事便是东北也是有的,谭老爷还以为有什么讲究,不敢乱插手。
只在家中静候佳音,谁料等了两天老头也没个消息。本来还以为被骗了,但第三天他回来,如获至宝一般抱着一个小木盒子。
谭老爷却不关忧,只在意他给女儿找的干爹。
没想到老头却将盒子递给他:“在这里呢!”随即一脸感慨道:“俺这一路从齐鲁走过来,没少受罪,只到了这遇着老爷,才得了一回福享。所以老爷放心,小姐的事,俺是一点不敢怠慢,等小姐拜了干爹,一辈子顺顺畅畅不说,就是死了也能活过来。”
谭老爷听到那个‘死’字,本来是十分忌讳的,但转头见老头那话也不是说来哄他的,便压下了心中的怒意,只叫他把人领来。
老头却是不慌不忙地打开盒子献宝,“这里呢!”
谭老爷只觉得他胡闹,心里又气又悔,竟然把女儿的生死希望放在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身上。转头一看,又瞧见那盒子里的东西,吓得当即朝后一仰,险些摔了过去,只气得直指老头,“你…你…”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听得佣人喊,小姐又晕过去了,而且十分严重,气儿都没了。
谭老爷白眼一翻,也晕死了过去,家里顿时乱成一团,最后是那谭家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做主。
就这样让谭小姐认了那老头带来的蟾蜍做干爹。
等谭老爷醒来时知晓,气得不行。虽说那干爹也有拜黄大仙果然蛇仙的,但是怎么会是一只癞蛤蟆呢?
哪怕是一棵树也好啊!
想找老头,却发现人早就没了影。气急败坏之际,却得知女儿醒来了,不但如此,还破天荒吃完了一碗粥。
谭老爷一高兴,自然顾不上追究这老头。
“就这样,我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爸爸也不再嫌弃我干爹了,还专门把干爹供奉起来。”谭小姐也清楚地记得,拜了干爹后,不但她身体好了,家里也是蒸蒸日上,生意越做越大。
这些到底与干爹有没有联系她不知道,反正现在她的记忆停留在五年前。
听到她没有近五年的记忆,霍沧月又说她干干净净的,这让云沧立即就猜测起来,“那这样说来,出洋留学的只怕未必是你,把墓室图纸交给扶桑人的,也不是你?”
提起这事,谭欣瑶就更加迷茫了,“我也不知道,醒来发现自己身边都是扶桑人。而且刚醒来那两天,脑子里总有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告诉我,是我干爹害了谭家,要我报仇!”
可是那声音她始终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只是觉得那个声音让她十分不舒服。
两天后,声音就消失了。
紧接着就有不少扶桑人往她的公馆里送□□,问她是要活着剥皮还是要直接下油锅。在此之前,她将□□做干爹一般供奉敬爱着,在她的心中,这□□干爹和自己的家人无异的,所以那些扶桑人的话,吓得她晕了半天,醒过后来又怕他们察觉出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所以只能装病。
其实谭欣瑶也不用专程装病,毕竟现在她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健康人。尤其是那一张脸,惨白得有些恐怖。
而随着她的这些话,大家几乎已经认定了,束沧和云沧探听来的消息里的那个谭欣瑶,的确不是她了。
所以他们都认定,是有什么妖魔邪祟占据了谭欣瑶的身体,又可能是什么机缘巧合,谭欣瑶自己醒来了。
“是吧,霍小姐,你觉得我们说的对不对?”几人讨论完,束沧就迫不及待地朝霍沧月询问,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答案。
可霍沧月却摇着头,“现在的身体,只怕也未必不是她原来的。”
不过这话才说出口,就被云沧打断了,“这不可能啊,我们这两天还看过谭家以前的全家福呢!”人就是这个人,脸就是这张脸。
谭小姐却紧张地看着霍沧月,“霍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也发现这具身体用着不顺手?”霍沧月笑问。
谭小姐就越发惊慌失措了,一副快要急哭了的样子,一面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挽起袖口查看手臂上小时候的烫伤,明明一切都是自己,可偏偏她就是感觉,好像自己不是自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觉得,有时候好像我的想法和身体是背道而驰的,就……就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她只能这样比喻了。
云沧和束沧彻底懵了。
陈平安本想插嘴,但是这故事越听越饶,好没意思,又见高虞把盘子里的菜都快吃完了,不服气也跟着埋头吃饭。
如此一来,坐在两人中间皱着眉头的杨长生就显得很引人注目。尤其是看到他那一副表情,束沧便连忙问道:“杨师兄,有什么不对么?”
“她身上的尸气很重。”杨长生觉得比自己在墓里待了那么多年,闻到的都要重,但不解的是,霍沧月却说谭欣瑶很干净。
想来她说的干净,是灵魂上吧。
所以杨长生说完,也看朝霍沧月,“你应该也发现她身上的尸气了吧?”
“嗯。”霍沧月点头。
第38章
听到谭欣瑶身上有尸气, 束沧和云沧都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毕竟两人也是正儿八经的玄门中人,没少在这方面打交道, 可是他们俩实实在在是一点都没有闻到那所谓的尸气。所以这会儿也是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谭欣瑶,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但即便如此,也没瞧出她身上哪里不对劲, 更没有察觉出半点尸气。
至于谭欣瑶,更是被吓得不轻,原本就惨白的脸越发白了,“尸气?这这怎么可能呢?”她虽然觉得这具身体和自己的一模一样,感觉上却对不上, 可也没有霍沧月他们说的那样夸张。
原本不感兴趣的陈平安却又好奇起来, 也是疑惑地看朝谭欣瑶,“她身上要是有尸气,是不是被什么邪祟咬了?还是她已经不是人?”
谭欣瑶急得连忙替自己辩解:“我怎么可能不是人呢?我要不是人, 我怎么来这里?难道这满城的人都是阴阳眼,都能看到我么?”现在奉天城的变化太大了,她按照从前的记忆,根本就不认识现在的路, 所以这一路找过来,没少找路人询问。
人家可都是看得到她的,而且白天她还能晒太阳。
她如果不是人,早就在太阳底下飞灰湮灭了。
云沧和束沧倒是赞成的, 他们俩这点道行,不用点辅助工具, 的确是看不到阴人魂魄的,所以也相信她是人。不过身上既然有尸气, 不是人的可能性又已经被推翻,那么就是被脏东西咬了。于是束沧主动走过去询问道:“谭小姐,你最近可是被什么东西咬过?”
谭欣瑶摇头,她的身体和几年前一样,没有一点伤口,可谓是完美无瑕。
“那就奇怪了。”束沧闻言,不禁蹙起眉头,一面百思不得其解地看朝最先说谭欣瑶身上有尸气的杨长生,“杨师兄,你是怎么发现她身上有尸气的?”而且还是在这满桌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前面。
杨长生看了霍沧月一眼,倒也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我从前是守墓人,在墓里的时间比见过的活人都要多。”如此,对于尸气这种东西,当然最为熟悉。
他主动提起自己的身份,可却也提醒了大家谭欣瑶将先祖坟墓图纸交给扶桑人之事,所以云沧只赶紧趁机问道:“那谭小姐,既然你没有这几年的记忆,那把图纸交给扶桑人的事情,你是不是也不知晓?”
果不其然,谭欣瑶一脸茫然,“什么图纸?”她更好奇为什么自己家里出现了那么多扶桑人。爸爸在的时候,就最憎恨这些扶桑人,而如今那些扶桑人对自己的态度,仿佛自己的是他们的同伴一般。
可是谭欣瑶压根就不敢去仔细探寻,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犹如知己友人?生怕他们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免得性命不保。毕竟扶桑人的狠戾残忍,她是见识过了的。
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那空白记忆里几年的那个自己大规模残忍杀害蟾蜍的举动,引得了他们的共鸣,所以才会有所来往的。
毕竟她的记忆里,扶桑人就是等同于残暴杀戮。
而此刻大家见谭欣瑶的表情,倒也不像是假装的,果然真不知道的表情。云沧和束沧只能简单与她说了一遍,可随着两人提起谭家祖宗墓地之事,谭欣瑶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也坚定地摇着头,“不,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将自己先祖的坟墓给掘了?更何况那些是扶桑人呢!我和爸爸一样,最憎恨的就是扶桑人。”
大抵又想到那个所谓的‘自己’将自家的祖坟拱手给了那些可憎的扶桑人,心中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整个人无力地顺着椅子滑倒在地上,原本将她裹得密实的黑色披肩也肩膀上滑下来,那手臂上的皮肤白得像是皮肤底下压根就没有血管一样,一种冷冰冰的白,有些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但她此刻在为自家祖坟的事情伤心难过,“原来我以为,困惑我的只是干爹的事情罢了,可如今你们却告诉我,在我没有记忆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说着,一双眼睛茫然地扫视着四周,似乎是怕谁看到她现在这幅样子一般,随后又双手掩面痛声哭起来,“为什么,难道真的是我么?如果爸爸知道了,对我一定很失望的……还有哥哥们……”
她哭得这样伤心难过,云沧和束沧都有些束手无策。
杨长生却是早就坐回了椅子上,这会儿换他吃吃喝喝了,反倒是刚才只顾着满头吃饭的两个小娃娃,这会儿因为谭欣瑶伤心欲绝的哭声而同情可怜起她来。
那陈平安更是叹着气,一副年少老成的样子,把手竖在胸前阿弥陀佛了一声,道了一句‘可怜的女施主’,然后转头便朝霍沧月问:“姐姐,我觉得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地府的事情你都那么清楚,那你能和谭老爷解释解释,做那些坏事的不是谭小姐么?”
自打赞同杨长生的话后,霍沧月就一直沉默着,听着大家各抒己见,这会儿就像是才回过神一般,看了也歪着头一脸同情着谭欣瑶的高虞一眼,然后将那胭脂盒打开,取出珍藏在其中的女式怀表,朝着垂坐在地毯上抽啼的谭欣瑶走去,“那你还记得这个么?”
精巧漂亮的怀表从霍沧月手中滑出,因为惯性,所以链子微微晃动着。
谭欣瑶一抬头便入目,一时竟然忘记了抽啼,只急忙伸手将摇曳着的怀表一把抓住,如获至宝地捧在手心里,一双美眸里全是不敢相信的表情,仰头望着霍沧月,“怎么会在你手里?”
“那个让你来找我的人送来的。”霍沧月简洁地答着,将怀表递给她,随后又道了一句:“出来吧,我也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猜到了一些,但这样的案例,她还未遇到过,所以有些好奇,是不是同自己所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