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看着他匆匆逃离现场,这会儿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那良医很是体贴,看过之后只说外观无恙,只是这会儿万不能再裹着了,“月份渐渐大了,也会有乳汁渗出,若是绷着,恐怕会晕湿了外裳,那便不好了。”
熙宁一面点头一面道一声好。
那良医整理了药匣,又瞥了一旁的熙宁侧颜,心里道一句果真是个美人,身上每一处都美好的叫人不由叹息。同为女君连她看了都觉目眩神迷,果然不单是男君,自己这般的也是个沉迷美色的。
良医想着,这女君性子也好,不是个有脾气的贵女,她从前伺候的贵人不在少数,好些都有些骄矜的小性子,或是有讲究之处,自己需得小心敛着性儿伺候。
女君有这般尊贵之人陪着,瞧着君侯对她疼惜有加,两个人男才女貌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人又极和善有理,良医只觉得她同赵侯正是匹配。
只是未曾听说赵侯有迎娶小君一事,不知女君同君侯背后是怎样的故事,总不能是君侯要将人金屋藏娇吧。
女君可还大着肚子,想到这里她又觉可惜。
熙宁自然不知她心中想法,待从山门前收回了神,赵侯已经将缰绳捆在了拴马石上。
熙宁知道他来意,是一定要同祖母碰上一面,再详谈下两人同这孩子的未来的。
他伸手到熙宁面前,二人双手交握,山门前有百级石阶,他搀扶着熙宁走上一段便歇息一会儿。
幸而此处石阶不算陡峭,且较一般石阶更长一些,不至于叫熙宁太难向上。
“从前一个人来得次数多些,那会儿年纪小简直身轻如燕,如今身子沉了,只觉得百级的石阶像是怎么都走不完似得。”
赵侯望了望近在眼前的山门,“以后咱们就要如今日一般相互扶持走过,恐怕要好几十年……”
他正在深情畅想,熙宁咕哝了一句,“恐怕也会瞧腻了。”
赵侯垂着眼睛不满得瞧她,“这多是一件美事,怎会腻了。”
熙宁连忙点头附和,“简直是天下第一大美事。”
赵侯似乎还在不满,熙宁便赶忙岔开话题,“那日去独园之前,你叫宫里奏报绊住了脚,是出了何事?”
他说起此事便要皱眉,“我同细君商议过,怀恩伯自然是不必留得,阖家已经抓得抓砍得砍,只是窦君身份特殊,不能轻易动了,如此便暂时先将人羁押在公宫大殿之内,一切供应照旧,只是不许她随意走动罢了。”
熙宁点头表示赞同,窦君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又是赵侯亲祖母,总还是要看在她从前劳苦的份上,叫她老死宫中便也罢了。
“这事做得极对,天下人都无可指摘。”
赵侯摇头叹息,“只是窦君要强了一辈子,怎么肯轻易咽下这口气,尤其还是因我使了些把戏将她骗得团团转。如今她已五日水米未进,那天细君叫人硬灌了些温水给她,可东西她是无论如何不肯吃的。”
熙宁想这窦君果然刚烈,造/反之事不成居然闹起了绝食。她自问没有窦君这份魄力更没有这样的胆识,从前她能成功,绝非是偶然之事。
若是历史长河之中,能多出几位这般心计与胆识的女君,各国君侯们的位置能不能坐得稳当,那可真是未知之数了。
只是叫人叹息,成王败寇,窦君如此折磨自己,恐怕要不了几天就要不好。
“还有一事”,赵侯思来想去这件算不得多重要的事情,居然叫他心中隐隐有不稳妥之感,“窦绾不见了。”
熙宁回身“嗯?”了一声。
正要仔细问询,却见女观之中有人迎了出来。
她回过头来向檀主问了句好,“烦您通禀,我可否见一见得能前辈?”
檀主点了点头,“二位随我来。”
熙宁知道祖母在这里日子久了,在观中很得人尊敬,只要称呼一句得能,观中人是都知晓的。
他们进不得后面,被人安排在偏殿里等候。此处甚至连炭火都不曾烧过,赵侯将身上大氅解了下来,将熙宁包裹严实,这才扶着她落座。
“山上天气越发冷了,此处怎的连炭火都未安排一处?”
熙宁搓了搓自己冰凉的小脸,“咱们尚能赶车上来,观中的女君们哪里有那样大的力气,将柴火人力背上来,再把殿阁一间间烧暖和,自然是能省些便尽力省了。”
她推开窗子指给赵侯看,“远处那片密林长在悬崖峭壁之上,若是再等些日子这树木越发茂密了,风景且不次于苍山行宫。”
熙宁有些感慨,这里处处都有自己孩童之时的印迹,如今她年过十八,在周围一众女君之中,婚姻之事上算晚了许多的,可养孩似乎正跟上了步调。待孩子顺利生下来,她可以带着孩子一道前来,不过几年时光罢了,往日自己的乐园,日后也会是自己孩子的游乐之处。
结果却左右等祖母不及。
熙宁不知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足过去了半个时辰仍旧不见人来。
赵侯将她一双小手圈进了自己怀里,待捂得熙宁两手重新热乎起来,赵侯已然坐立不住,“我去寻些柴火来吧。”
熙宁摇头说算了,“这大殿有了些年岁,咱们若是不注意将火星子留在殿里,恐怕要酿成大错。”
她起身揽着他,“我知道有一处,是祖母分得的劳动之处,她或许去了那边也不一定。”
熙宁带着赵侯一道,向记忆之中那小山坡而去。
结果半路却见观中有山泉水引下,只是不是用来饮用,反而见一身着单薄的女君,在石阶旁坐着捶打衣物。
这天气里泉水冰凉刺骨,又是晨起,简直就如上刑一般,哪里是合适洗衣的。
更何况那人身边衣物堆山积海,简直要将人淹没了去,熙宁正疑惑,忽然见到一熟悉的侧颜。
她不由呼唤一声,“祖母?”
却见那妇人先是呆愣一下,而后缓缓转过身来。
熙宁简直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祖母怎的瘦成如此样貌。
她疾步上前扑在那人怀中,只看到一双粗糙的仿佛年近古稀仍旧不免操劳的手。
她也曾养尊处优生活过,那从前一双玉手,怎的短短两年便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熙宁正要询问,见一衣衫不算齐整的女君慢悠悠打理着自己盘扣,一面将才换洗下来的外裳丢在了祖母手臂之上,“一会儿还有院子清扫的活要顾,你且干着,明日再将观中被褥拆洗了,我瞧你手工活儿很是不错……”
那女君轻蔑瞥了祖母一眼,“洗好了便挨个缝回去。还有那身下的褥子”,女君将另一块布丢了过来,“我月事来得不巧,昨日你才洗好便叫我染了色,今日再一起洗了吧。”
她并不在意一旁的熙宁,“还有,用皂荚好生泡一泡,总觉得你洗过的衣物,便是一股老人味儿。”
第83章
着实叫人气愤。
熙宁撑腰站起来, 见那女君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支签子剔起牙来,她看熙宁面色不善,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她瞧熙宁身上衣着不似寻常人家打扮, 不知是哪家的贵女。
不过这得能似乎只一个早死的儿子,孙子也在两年之前被征入赵军, 死生不知,不知哪里又跑出一个贵女来。
再看她身边的男君,倒也是贵气模样。
她见过郡守之女到观中祈福,随侍众多,前呼后拥,十足叫她开眼, 嫉妒地令她眼红。这辈子她是无缘这般生活,只祈愿来生能有这般运气投胎到郡守家吧。
她略恭敬地朝熙宁点了点头,“歇脚处在偏殿, 二位自便吧。”
说完也不待熙宁回复, 转身从来路去了。
熙宁单冲着那人的方向说了一句, “留步。”
那女君不耐烦地回身瞧她一眼,“若是闲事, 询问得能也是一样的。”
说完便要离开。
“自然不是闲事”,熙宁势必要问问这人来路, 竟将祖母当做府中下人一般指使,哪里有叫人洗带着血污的褥子的道理。
“怎么如今观中衣物洗用都是得能来做了,清晨泉水冰冷刺骨,何况得能已经到了这般年纪。”
“你同我理论什么”, 那女子只觉好笑, “又不是我来安排的活计。”
她翻个白眼扭身去了,赵侯却向远处使个眼色。
熙宁叫她这般态度气得肚皮发紧, 赵侯上前将她扶起,“咱们先向祖母问询一番,再去寻那人不迟,她在观中待着,总不会跑了。”
赵侯说得有理,熙宁并非是个爱寻人晦气的性格,便暂时休兵。心道若是此事同方才那人有关,她必要提刀砍了她去。
祖母这下才好好将熙宁搂在怀中细看,她两手捧着熙宁小脸,熙宁只觉得她双手冰冷刺骨。
她含泪嗫嚅两下,“熙宁,你吃了好多苦么?”
熙宁强忍泪意,苦自然并未多吃,有赵侯在一旁护着自己,自然也没人敢多指使自己做事。若是说苦,万三,邵环,桑仕哪个不比自己辛苦。
“祖母才是辛苦。”
她将人扶了起来,“从前在观中虽清贫,可也从不会如此故意折磨人,怎的突然成了这样?”
“唉,有人占了咱们祖宅的地,老房也叫人推了个干净,祖母没了去处,在观中待得日久,又不似往日手里还有余钱能捐作香火,在观中的日子便越发是不好过了。”
“有人占了咱们的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那可是祖母同祖父成亲之时从祖上继承下来的,几代阳家人都在那处长大成人,如何能叫人强占了去。
她暂时顾不得去处理土地的事,越想越是生气,叫她一贯不爱生气之人都觉过分,“这观中之人欺人太甚,方才那女君是什么来路,熙宁替您砍了她去。”
祖母擦了擦眼角泪花,“咱们先进殿详聊,久不见了总说这些伤心之事,也同祖母说说你这些年来的见闻。”
祖母将熙宁重新推回偏殿,这会儿倒是奇怪,殿里居然已经染起两盆烧好得炭火,且并非是山上木柴,而是烧得红彤彤的银碳,熙宁顾不上细想其中缘由,正要再问祖母近况,却叫她发现了自己这边的异常。
她笑眯眯的,神色其实同熙宁有些神似,皆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这位是?”
祖母眼神望向赵侯,这年轻人看着便觉得尊贵非常,对熙宁的细致周到也是瞧得出来。
这两人放在一处是看得出的登对。
熙宁在祖母面前并不扭捏,她轻轻落座在祖母身旁,“祖母,这是孙女选得人,来给祖母瞧瞧。”
她歪头瞧着赵侯,这人果然一个激灵越发正经起来,特地给祖母拱手施礼,“晚辈中行显,此次来都安,特地向祖母说明我与熙宁之事,望祖母成全。”
“中,中行氏?”
祖母吃了一惊,此姓在赵国意味着什么,她自然比熙宁了解得更清楚。
当年老赵侯同游惊鸿之间搞得轰轰烈烈,彼时祖母也很是为她捏了一把汗。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游惊鸿虽最终并未选择老赵侯,到底还是叫东华伯磋磨着,最终油尽灯枯。
如今一个轮回,怎的又轮在了熙宁头上。
她面露不忍,想想又觉无可奈何。
罢了,年轻人的事,自己插手未必是好,今后是成是败总要他们自己去琢磨才好。
赵侯却并未给熙宁祖母太多时间斟酌,“祖母,还有一事,待您发现了再说,恐怕您会觉得我有故意遮掩之嫌疑……”
他撩起袍角跪在祖母面前,“是晚辈之过,熙宁如今已有近五个月的身孕了。”
熙宁方才还虎虎生威,说起这事也是十足的不好意思。
她从前甚至打算同赵侯一刀两断,而后自己跑回都安来落了胎,再在祖母这处休息几日。
幸好这事未能成行,祖母在观中已经如此艰难,自己若是再带着身子来寻她,不知要叫她多难过。
祖母果然沉下脸色来,“你――”
“你从前若是以权势欺人,如今我虽生活困顿,必然也不能叫你如此委屈了熙宁。”
熙宁努了努嘴,“这事说不好谁对谁错,是营中兄弟缴获了一碟子香料,哪知里面香料有催情之效,我俩这才……”
原是一笔糊涂账,她继续说了下去,赵侯却见窗外闪过一个头顶。
“在营中又不好叫人知道有孕,一来二去拖到了这时候。”
祖母更担心的是二人情份。
“如此便不是彼此爱慕,只是意外罢了。”
赵侯给窗外暗卫一个示意,便又同祖母解释起来,“不瞒祖母,我心悦熙宁,无论她是否有孕,晚辈身边小君之位,都是要留给熙宁的。”
祖母见多识广,实际并不十分相信赵侯此刻许诺,在未兑现之前,这些不过都是空话。
这会儿还在审视,忽而赵侯暗卫提人进来。
那暗卫对原地跪下的赵侯视若无睹,只是将自己逮个正着的鬼祟之人提了上来。
祖母也知道君侯要顾惜脸面,叫赵侯快快请起。
赵侯在心中早有准备,熙宁肚子大了,他难辞其咎,算起来自己只道歉罢了,这还并非是最大诚意。
他起身叫二人稍候。
赵侯便问手下,“此人做了什么。”
“回您的话,以打扫之由,在窗外藏匿经过,似乎是在偷听。”
“女观中诸位女君倒是有不少好习惯,有分配超量任务的,也有在客人窗下探听对话的――”赵侯不阴不阳讽刺她,“你抬起头来,叫大家都来瞧瞧。是生了什么事非要青天白日,守在别人窗下。”
结果却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正是晨起给祖母难堪之人。
“这可真是有趣,虽同女君还未熟识,可咱们有缘,女君以为如何?”
那人舒展了下被暗卫捏得酸痛的筋骨,“做客便要有个做客的样子,你们几位倒是随意,竟还同身上背着事情的女君闲聊起来,可知我们观中不养闲人?”
“不养闲人?”
熙宁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话,“您在殿外竖着耳朵偷听,原来是做正事?”
那女君便说,“实在不巧,咱们已经做完了檀主分配的那份,到偏殿来瞧瞧得能做到了哪里,不很正常么?”
她对着这几人无所谓的讽刺着,“怎知她将阖院的活计扔去了一旁,只一味闲聊罢了。”
她那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转,“你唤她一声祖母,可我分明记得她只得一个孙儿――”
赵侯自小到大,还从不曾见哪个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的。
“还有你这肚子,女观弟子之中,怎会发生这事……”
熙宁不知这人究竟是听去了多少,怎的会有这样的人,偷偷摸摸听去了旁人谈话,事后竟大摇大摆的将这事拿来玩笑。
幸而这女君并未将几人谈话全貌都听了去,不过是在观中盛气凌人惯了,对着熙宁祖母只管颐指气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