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觉得他太过可怕,“我如今竟不知君侯所言,哪句是真话,哪句为假话。”
赵侯瞧着她无神的眉眼,扶正熙宁的肩膀解释道,“我从未对你说过谎话。”
“可您隐瞒过我很多事实。”
熙宁补充道,“这对我来说,同欺骗并无分别。若有一日,您厌弃了我,必然会做出比今日对许姚黄所做,更要叫我胆寒的事情来……”
情浓之时自然以对方为天,甜蜜话语说之不尽,可若是到了情淡之时,会经历怎样可怕之事,熙宁不敢想象。
“不会有那一天。”
赵侯斩钉截铁,“她如何能同你相比。”
熙宁并不理他的回复,“您若是心中真的如方才言语一般斩钉截铁,此事便不会隐瞒我这样长的时间了。”
她在自己身边日久,对自己的行事风格耳濡目染,不会想不到自己此番举动背后深意。
“我不想要被您算计,也不想要生活在满是算计的地方,您放我离开,两下里都好。”
哪里好?
带着自己的孩子同那个病弱的柳熙覃在东华伯府里糊涂过日子么,或者是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要这孩子了?
赵侯适时的给熙宁紧了紧心弦,“柳熙覃虽然回了东华伯府里,可都安郡依然是我赵国境内。我从前同你说过的话依然奏效,你若执意要随他去,莫要怪我不给多年老友留情分。”
“你敢伤他!”
天底下只有熙宁敢在自己面前瞪眼诘问,全不知自己在挑战何等权威。
赵侯仿佛在说极轻松的事情,甚至在熙宁面前比出一个‘一’字来,“你大可以试试。若你不肯听话,柳熙覃的手指明天便被我短剑剔下一根,你再胡闹便又是一根,直到剔无可剔,便只能砍头了。”
熙宁一把将这人推倒,气得眼泪飞飚出来,对着他胸口一阵猛力捶打。
她使出全力,将赵侯捶打得面色痛苦,“你这个天底下第一号大烂人,你凭什么!”
“他身子本就不好,若你真的要砍手指――”
她缓了两口气,便扶着腰身准备去捡那掉落在地上的短剑,“我这便砍了自己的给你的。”
赵侯知道这会儿威胁的实在过了激,恐怕真的会鸡飞蛋打,赶忙收回自己的话,“不不不,不砍手指。”
他相中的是一员女中豪杰,能骑马上阵,还能砍手指替兄抵罪,他额角直突突。
他咚一声跳下床榻,伸手将熙宁拦在榻上,“纵然是我身死,也必然先保柳熙覃平安无恙。”
“呸,用不着!”
她在榻上跺脚,“我兄长好生养着,你不过是有些权势罢了,竟要一个病弱之人的手指,我必然要同你鱼死网破。”
她叫赵侯激得将怒火皆发了出来,全无方才将所有愤怒憋闷在心中的心如死灰,如今正恨不得同赵侯拼个你死我活。
“便叫守卫结果了我罢,您身边带着的皆是高手,制服我一个有孕的女君不成问题,何必迁怒到别人身上。”
赵侯知道她这会儿虽仍有怒气,但已经不是才进门之时油盐不进的模样,他好歹能松下一口气。
熙宁还在气头上,“今日你不动手,明日我便抹了脖子,叫你一尸两命,你便满意了。”
这话听得他直皱眉头,“你也知道你对我重要,用你生命威胁我是再好不过的,是不是?”
熙宁瞥他一眼,别扭道,“我不知晓。”
“对君侯重要的事情实在多不胜数,我哪里能排得上号。”
她能阴阳怪气的揶揄自己也是好的,赵侯将人抱坐下来,“除了你,天底下还有几个人敢在赵侯的床榻上呸人的?”
“许姚黄已经自请出宫,她是个识趣儿的女君,省去了不少麻烦。她又是河阳县主,公宫对外一向是说,她入宫是为了陪伴细君,这样多重的保证之下,对她名声的好处有增无减,莫要觉得单是我利用了她,实则不过各取所需。”
赵侯原本想说,“这事只恰好碰上的是年轻貌美的许姚黄罢了,自己不能叫窦君在掌许佳手中兵力,若是许姚黄丑若无盐,他一样给她河阳县主的地位和被细君喜爱的好名声,或许不是锦上添花反而是雪中送炭了。”
想想这话着实欠揍,恐怕熙宁会翻个白眼,骂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人家许姚黄可不想经受这一番担惊受怕。思来想去还是有损自己的威仪,便未敢说出口。
熙宁并不想这样轻松的放过他,“若是您在行宫之中并未识破我是女君,许姚黄今日是不是,已经成了阖宫都认可的准小君了?”
赵侯原本钳着熙宁肩膀的双手,渐渐移去了熙宁纤细的脖颈之上,“你这样想我?”
彼此都知晓,他稍一个使力,熙宁便会命丧他手,简直如一条叫人生出无限惧意的毒蛇,在你身上来回盘旋,你不知他何时发力,自己便成了他手下亡魂。
“您只要说是或者不是。”
她依旧倔强,可赵侯觉得自己是有些“贱”性在身上的,连她的倔强也一并喜欢着,他沉迷在拥有熙宁的一方天地,回答地斩钉截铁,“不――”
赵侯凑到她脖颈处叨了一口,如蛇之信子,她皮肉嫩得出奇,立刻便是一朵小小红梅。
“哪怕你是男子,小君之位我也从未考虑再立个女君上去。”
他左右不停的在她脖颈处来回忙着,“糊涂的时候甚至想着,天下人知晓你陪在我身边也罢,他们或许在背后指责你祸君,那我就一个一个拔了他们的舌头。”
她这时候最是受不了他的撩拨,仰着头躲他,“若是那般,就是您乐意,我也不会乐意。”
“您先停下!”
“干嘛如此生分,您来您去,叫我显。”
显个头。
熙宁不敢沉迷,“还有孩子!”
“你若是敢碰我,明日我便不会再留他。”
“你敢!”
熙宁其实已经累了,那威胁的话已经绵软下来,她斜倚在大衾上,这人生来就是折磨自己的,“您看我敢不敢,您也不许再拿我兄长做要挟,他承受一分疼痛,我就自认一分。”
可话中意思实在有恃无恐,颇有骑在他头上发号施令的势头。
赵侯瞧了一圈,竟然真的寻不出一个叫她妥协的理由来。
“你也不许再拿我儿要挟,一切听你的便罢了。”
语气虽然不好,可罢手投降的意味显而易见。
想他也是一方叱咤风云的霸主,竟然叫她拿捏住了,他抱着熙宁的腰身仔细看去,自说自话着,“你先不气成不成,咱们一家三口今日好好认识一下,我儿莫要生阿爹的气,前些日子不知你的存在,多有得罪了。”
第80章
“谁同你是一家三口!”
熙宁并不想承认, “这是我阳家的孩子。”
阳家?
赵侯抬头看她,“你这般急匆匆地回来,是不是还有旁的事要做。”
“要给我儿留一笔财产?”
“哪个是你儿”, 她轻轻抚了自己的肚皮一下,“若是你未能追赶上来, 这孩子如今恐怕已是一滩血水了。”
赵侯心急,“当着孩子的面……”
他半分不敢指责熙宁的不信任,私自便决定了孩子的去留。再看赵侯表情依旧镇定,可是只有他自己知晓,那手脚一瞬间冰凉发麻是何等滋味。
他如今是佳人在怀,可却又忍不住去想那一种可能, 闭上眼便能看到熙宁绝望又含恨的表情,她苍白的脸色,身下一片濡湿的红, 甚至陪在她身边的不是自己, 而是那个她名义上的兄长, 她无限信任着的柳熙覃。
每一个场景都深深刺痛他此刻万分敏感的内心。
可他依旧会轻声同她半真半假的玩笑,“小孩子听到会忌讳。”
他想着去宽熙宁的心, 可是手软脚软,连方才的轻抚都做不到, 右手在接近熙宁肚子一寸的地方颤抖起来。
熙宁发现他的不对劲,“怎么了?”
他老实的回答,“让我先缓上一阵,这会儿腿软得很。”
熙宁腾开地方给他盘腿坐着, 不知他怎么忽然腿软了。
她看着赵侯的脸色都越发苍白起来, 明显是不同寻常,“到底出了何事?”
熙宁看他外表不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可他也知赵侯这几日艰险,许是外表虽未见伤痕,伤在内里也说不定。
她凑上前去,“这几日受了伤?”
赵侯勉强凑出一个笑意,“不是,我康健的很。”
而后却翻身躺在了熙宁腿上,目光对着熙宁隆起的小腹,“只是想到你说得场景,万一我晚了一步,万一我叫局势绊住了手脚,万一此事进展并不如我料想得那般顺利……”
“只要其中任意一个步骤出了问题,只要稍有差错……到时你定会恨我恨得滴血,我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说出那种可能,若是真的走到了那步,熙宁恐怕真的要同柳熙覃地老天荒去了,剩他一个悔恨半生。他真的有勇气照自己所说那般,将人绑在公宫一辈子或者一刀结果了柳熙覃么。
赵侯知道自己做不到,对着熙宁,他连她皱一下眉头都觉得难过。
其实前人早有答案。
熙宁阿娘游惊鸿同老赵侯的那一段情,老赵侯那样说一不二的性子,又何曾做出过叫游惊鸿为难的事情,不也只是在她别嫁之时到东华伯府为她壮壮声势罢了,甚至连破坏亲礼那一步都做不到。
熙宁从前只是自私地想着,这孩子怀在自己身上,他不必知晓,自己做阿娘的自然会为他做好决定,留或不留都是自己根据当下的权衡利弊,同赵侯并无很大相干。
可忘了他也是有血有肉之人,并非只一心钻营权势地位,赵侯似乎比自己想象之中,还要期待这个孩子。
二人心中各有想法,熙宁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或许是自己做错了?
赵侯却想着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五月之后他便能亲自见到一个小小生命,是自己同珍爱之人所生,阿爹哪里有自己的雷霆手段。
几个中行家的长辈哪个都不如他。
“柳熙覃知晓你怀有身孕么?”
他想不通,柳熙覃到底生了几个胆子,居然敢叫熙宁怀着孩子私逃出行宫,是他往日里太好说话了不成?
熙宁戳戳他的额头,“这是什么好事不成,闹得全天下人都知晓,我还要不要颜面了?”
“怎么不是好事,这是天大的好事”,他这时候又来了劲儿,“柳熙覃不知晓恰恰好,我这做妹婿的明日便去告诉他这个顶好的消息。”
他暗自琢磨着,柳熙覃再是大度,也不能为旁人养孩子吧。
对手嘛,自然是能清理一个是一个。
东华伯被赵侯手下送回都安郡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赵侯问她要如何处置这人,熙宁只觉得他一个无关紧要的喽,叫赵侯费神去想如何惩处都嫌浪费时间。
“多罚些钱财便罢了,足能叫他疼上一年。”
幸而他只说了赵侯有爱慕男子的雅癖,并未直接挑明熙宁的女儿身,不知是心里存着什么念想,窦君便觉得这事并不值得深挖,没叫赵侯分心再担忧熙宁的安慰。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能算小。
既然之前断了他一条腿,皮肉之苦他也受了不少,赵侯便着人抄了东华伯府的十间铺子,罚没充了国库。
这简直是打在了东华伯的七寸之上,他这人视财如命,若能取舍恐怕他倒是宁愿再受一场皮肉之苦。
这几日敢怒不敢言着,却因钱粮散去急得在家中来回蹦跳。
偶然得知邻居那院子居然住进了一户人家,东华伯很是意外。从前两户之间有条不算很窄的巷子,他算计着要将院墙向外挪出几尺,好叫自己府上的池塘能接上巷子中间流过的活水。
结果开工那天居然招来了郡守,这位也是稀客,他正要热情款待,郡守急的满头大汗,只叫他莫再胡搞,不然上面会有怪罪。
东华伯问他上面是谁,郡守只骂他是个蠢得,“还能有谁,要想你我官运亨通,都得瞧人家脸色的那位。”
在都安能叫自己瞧脸色的人少之又少,当然那些人都是东华伯不敢去惹得,他果然安分了一阵,只是几次前去拜访隔壁都遇上冷脸,他慢慢也没了探究的热情。
如今见那府上居然有马车出入,特意观察几日,倒想要搞搞清楚隔壁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熙宁这日又去了一趟独园,前两日有赵侯陪同,事情进展极其顺利,这会儿将阳家的几位族亲都叫了来,只需在几人见证之下将契书银票一一验了,之后无论是到票号兑换还是先押着都好说。
赵侯一早正要陪她出门,忽然叫一封密报绊住了脚,似乎事关窦君,熙宁便叫他先处理政事,这点子小事自己也能办得。
今日的守卫数量众多,赵侯生怕她在外涉险,加派了一倍的人手陪她一起,熙宁才刚刚给下了马车,却瞧见一个多日不曾看到的面孔。
这人简直是那闻见了荤腥的狗,哪里有肥肉都少不了他。
东华伯似乎并未受什么苦,只是一条腿瘸得厉害,可依然不改他那阴险诡笑的嘴脸,他上下打量了熙宁。
熙宁这会儿还不能叫众人知晓自己的女君身份,因此仍旧扮做男子,也穿了阔大衣袍,借以遮掩自己日渐隆起的小腹。
“怎么,你也知晓了赵侯属意许家的小女君,自己与小君之位无缘了,便灰溜溜逃回了都安?”
东华伯只觉得天助他,柳熙宁回来得可真是时候。
他才被赵侯罚了大笔银两,那感觉简直是用刀子在他身上剜肉,正好能从柳熙宁身上大挣一笔,不仅补了亏空,应当还能有不少盈余。
“我这做阿爹的倒是忘了,今日可是熙宁儿的生辰呢。”
熙宁见到他那张伪善的脸便觉得恶心,几次反胃想要呕吐,都硬生生忍了下去。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忘记咱们爷俩在行宫的约定不成?”
他拄拐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离熙宁近些,“独园的房契和银票,那可都是你欠我的,是东华伯府养育你这些年来你要付得报酬,咱们可是有契约在先得。”
那距离实在有些近了,他不注意碰在守卫身上,叫守卫以刀柄怼去了胸口,东华伯未能站稳,四仰八叉摔倒在路旁。
熙宁冷眼瞧他,东华伯笑着爬了起来,“熙宁儿,阿爹倒是劝你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阳家人知道你是个女君,在今天长辈们都在的情况之下,你可要想好说辞和退路。”
守卫还要教训,叫熙宁示意一旁之人拦了下来。
熙宁侧目问他,“阿爹,是对今日的所有物品势在必得了?”
“怎么能用‘势在必得’这般字眼形容,你的不就是我东华伯府的么?”
他做出一个“有请”的手势,邀请熙宁先行。
熙宁虽然恨他,这事一时也并无他法,只好大步上了台阶,倒要看看东华伯在几位阳家族亲面前能说出什么不像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