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到集市上雇了两辆不起眼的马车,又在车舆上放了新做得几张厚实的大衾,确定阿兄能舒服躺着,她这身子也顾不了兄长周全,便叫小厮同他一车,自己在后车跟着一道前去。
熙宁已经打算好,先送柳熙覃回东华伯府,再改道去祖母那里,向她讨个主意来,若一切顺利这几日便将这孩子去了。
她说不准赵侯会不会再来纠缠自己,若是叫他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后面还会发生些什么,她自己都摸不准。
公宫里的许姚黄能容得了自己和一个无名份来得孩子么,到时候三人纠纠缠缠,她极害怕赵侯会把自己置于那样的位置,简直叫她心痛得滴血。
熙宁顾念着柳熙覃的病情,只叫车夫不必心急,慢慢赶路,待第三日能赶到都安城外便好。
却不知城中已然危机四伏,她将赵军之中一切事情抛诸脑后,待她出城不久,城门便只进不出,全城戒严了。
她们天未亮又继续赶起路来,熙宁连着束了两日的腰腹,连夜间都未敢松懈,这会儿天还黑着,她自觉安全无人注意,偷偷将束腹带解了下来,总算能缓上一口气。
马车行进缓慢,熙宁晃荡着便渐困倦,一会儿便眯起眼来,昏睡了过去。
却另有一队身着彩甲的兵士飞奔至郦下城南大门,城门暮时紧闭。守卫正要劝返,却见来人露出君侯令牌,惊吓得点头绊蒜,赶忙将城门大开,一队人不再停留,飞也似得疾驰而去。
一路几乎没有歇脚之时,赵侯叫众人去了身上彩甲,轻装上阵,又生怕中途错过,半点不敢的分心,遇上相似车架皆下马一一盘查。
这会儿越是临近都安,他越发有些心急,看到前路又出现两辆如那赁
车处所说类似的马车。
他奔至车前,唤了一声车夫的名字,那车夫终于不是如从前几辆车主一头雾水的模样,反而积极应了一声。
他放下心来。
手下将前车拦了看过,“君侯,是柳大公子。”
他陡然生出类似近乡情怯之感,反倒不知该如何见她。
他忙于政事,忽略了行宫中的熙宁,也未及时处理柳熙覃的病情,总之是他对不住她。
赵侯打马走到近前,叫自己放平心态,如往日一般捉弄着她,“行军上千里咱们尚且纵马飞驰,如今回乡看看祖母怎么还套车赶路。”
第78章
他伸手去碰那车帘, 半晌却未听到车中有人回应。
赵侯缓了片刻,陡然伸手将门帘卷了起来。
只见一张恬淡的睡颜,她睡得极熟, 眼底还泛着青色,身上仍旧穿着往日里在行宫常见到的那身外裳。
马车夫叫这架势吓得赶忙溜下车去, 倒全了他的心思,干脆翻身上了车来,“怎的睡得这般熟。”
他小声嘀咕,却忽然皱起眉头,不过几日不见,她腰身却粗了一圈, 小脸也越发圆润了。
赵侯没忍住,伸手覆在她小腹上,倒确实是切切实实的一团肉。他还当是熙宁坐着, 衣服蜷起得障眼戏法。
他正要感叹行宫伙食不错, 竟将她多养出几两肉来, 忽而又觉不对。
他带着她两年,何时见她短短一月便能养成这样, 不像是吃胖,倒像是……
他反手扣在熙宁脉上, 却将她一下惊醒。
她睁眼陡然见到这人,一时之间倒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
可熙宁少见这人如此严肃的表情,又发现他长指扣在自己腕上,简直叫她头皮都要炸裂。
她抽手要远离他的控制, 却被他双手控住反身坐进赵侯怀里。
熙宁似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 却丝毫拗不过他。
他并不通此道,妇科不是他习学的范围, 只是见熙宁如此反应,赵侯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这时候又不慌不忙,这会儿返回公宫也要迟了,不如先去都安再做打算。
他叫人放下帘子,将她护在怀里,吩咐马夫继续前行。
熙宁挣脱不开,这人也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管抱着她闭目养神,越发叫她羞恼。
这时候终于将人捉进怀里,他放下心来,一切事情待后面再行解决,他这会儿劳累。连日布局,同窦君斗智斗勇不是一件异事,他昨日听说熙宁离开郦下又急忙赶来追她,这会儿连喘口气儿都觉得疲惫。
赵侯见她不停挣扎,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越发不让她离开自己分毫,“熙宁,我累得很,陪我歇会儿。”
“累的很,怎的不在公宫歇息,寻我过来有什么意思?”
“我多喜欢――”
他喃喃说道,这会儿全身松懈,居然极快便睡熟了去。
熙宁只感觉自己的面颊叫这人熟稔地蹭来蹭去,一会儿却没了动静,她侧头去看,却看到这人紧闭得双目,睫毛卷而翘的模样。
果真是累极,不过眨眼的功夫便睡熟了去。
熙宁恼他欺骗,不肯叫他抱着,想要从他桎梏之中脱身出来,可他睡梦里依旧紧扣着她腰身,半点余地都不留。
不出一个时辰便进了都安。
东华伯府位于城中北角,熙宁就这么叫他揽着,一路回到都安伯府之中。
倒不知赵侯何时在伯府近旁盘下一户小院。
熙宁本以为自己下了车便回了伯府,哪知会落脚在一陌生之处。
“我阿兄呢?”
她柳眉倒竖,柳熙覃的身子可禁不住这人的折腾。
“自然送回伯府里去了。”
赵侯言语只是平常,“莫存着随他再回东华伯府的心思了,自我带你离开,便已然不可能了。”
不过是专权之举,他欺她府上无人能支应罢了。
结果他却将她自车里捧了下来,一路抱回房内去,吩咐手下着人来伺候。
“寻得人呢,送到屋里来。”
熙宁不知他又要耍什么把戏,只管瞪着一双圆眼瞧他下巴。
不知是不是在公宫里安顿好了许姚黄,这才奔着自己过来。熙宁心中酸涩,可又异常坚定,对自己他若敢存着藏娇的心,必然要叫他尝尝血刀子的滋味。
他放下自己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良医打扮的女子已经垂头进来。
熙宁知道都安有做良医的女君,都是士家的女子,也只给贵女们诊治,她起身咬他手臂,“叫她离开!”
“脾气倒是越发大了。”
这人仿佛是个毫无情感触觉的木头,任凭她如何动作,他都一动不动将她控在怀里。
倒是有守卫见状欲上前帮忙,叫赵侯以眼神示意退后,身边再无人敢上前,那良医也是头一次见如此架势。
那为首的年轻人实在年轻俊朗,怀中那身着男君服饰之人倒是叫她有些恍惚了,瞧着有着极精致的眉眼,不似男君们那般粗犷。
良医想着,既然叫自己来应当是位女君。
熙宁护着自己的肚子翻到一边去,“我不要见良医,让她走。”
“熙宁――”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应当知道赵国无人敢违抗孤之命令……”
“纵然是你,也不行!”
熙宁看着他掉下泪来,“我会恨你。”
他认真看着这两滴肆意落下的泪珠,突然头一次对她的示弱冷下心肠,轻刮了刮熙宁的下巴,轻而又轻的告诉她,“这会儿我已经不在乎这些,随便你。”
良医已经被他自称为“孤”的字句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不由便慌神想着。
这人该不会,是公宫里的那位……
除了他,应当不做他想了。
老天爷,她竟然能窥伺到赵侯与人的私情。
这便是赵侯多年不娶的原因么,确实美的惊人,只是癖好奇怪,为何要办作男君模样。
赵侯将熙宁手臂伸了出来,点头示意良医上前。她不敢再慌神,放下医箱,取出了医枕替她仔细诊断起来。
熙宁不愿见她,扭身向一旁看去,只管默默哭泣流泪。
“辨仔细些。”
良医听了他话连连点头。
这女良医是都安有名的女科圣手,对孕产妇的诊治也极是拿手。
赵侯死死盯着良医握着的那纤细的腕子,生怕自己会错过什么。
“是,女君有孕,近五月。”
“近五月,那边是四月有余。”
他心中算计着,那不就是在燕地那次……
“你下去领赏。”
良医赶忙收拾好自己物品,半分不敢多待,守卫另为她辟出一间屋子,在他们离开都安之前,赵侯事前嘱咐,熙宁的身子便由她全权负责着。
熙宁只觉得屋子里气氛越发冷了下去,他或许是在生气。
可他又凭什么生气,自己早在心中同他两断了。
她这般想着,却觉得有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肚子上。
“怎么不同我说起?”
他轻轻将手放在她小腹上,“这是我的孩子。”
“这般急匆匆回了都安,除了为了柳熙覃,是不是还存着什么不该的心思?”
那话中带着冷意,简直能将人冻伤。
熙宁不愿意多说,只推他手不叫触碰自己。
他小心将人扳过来朝向自己,“你不想要他?”
“为了,柳熙覃?”
“不准你再提起我兄长!是你不要他。”
是他自己的错,为何总是推到别人身上。
熙宁怒起,凶他一句胸口却翻江倒海,她撑在他身上干呕几声。
脸色便白了起来。
她从前并未有这般症状,行动坐卧动如脱兔,如今他回来,却突然虚弱起来。
赵侯有些慌乱,对如此脆弱的熙宁束手无策。
“这是我第一子,我为何不要?”
他动作生疏地轻抚了抚熙宁后背,“不论你从前作何打算,孩子和你都得留在我这里。”
熙宁尽心呕了半晌,这才攥紧他衣袖爬了起来,“留在哪里?苍山行宫,还是这都安郡别苑。”
赵侯并未捉到重点,“你介意这个?那便回公宫里去,公宫里良医众多,有细君陪着我更放心些。”
“我不去,不去公宫。”
他以为熙宁仍旧存着不要这孩子的心思,“我来了,你仍旧不想要这孩子,是不是?”
“熙宁,莫要逼我。”
赵侯解了身上佩剑,以免硌到熙宁,“咱们有商有量,对你有好处。”
熙宁觉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话,显而易见是气得不轻。
“我说了,是你不要他。”
她忽然去抢他放在桌上的短剑,却被他眼疾手快将短剑拍到了长案下去。
“你口蜜腹剑,是你不要他。”
熙宁虽然知道一味哭泣解决不了问题,可她止不住,她有无数的委屈藏在心里。
熙宁叫赵侯压进怀中呜咽。
赵侯福至心灵,忽而知晓她委屈的由来,是他自己做下的孽,实在说不响嘴。
他那时并不知道熙宁有孕,为何只将两燕女入宫之事据实以告,却绝口不提许姚黄也会入宫。本以为她远在行宫,又有人严格把守,断不会出现什么差错,可千算万算还是会有疏漏。
“许氏封了河阳县主便已经到头,其父手中兵权对我极重要,当时只是稍加利用,并没有真的封她做小君的打算……”
他不知这时候的忏悔还能换回熙宁几分心意,“前日已经将她连夜送回了许家,是一出戏罢了。”
只是放熙宁在行宫小住几日,未曾想会叫她受这天大的委屈。
他纵然决胜千里,也难免百密一疏,将郦下所有人算计了进去,自以为赢得漂亮。可老天同他玩笑,这代价不可为不重大。
“这也是你不肯同我书信的原因是不是?”
他这般惦念,结果行宫里一直未有表示,他只想着人困在行宫便罢,以后慢慢补偿,却不知早伤了人家的心,差点还伤了他意料之外的第一子。
第79章
熙宁自认虽然追随在他身边足有两年多的时光, 对他了解不过皮毛罢了。
他在那样的环境之中长大,又有窦君这般野心勃勃的长辈一直盯着,内心的复杂和深沉, 自己所见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藏在无尽深处之中不为人知的一面, 或许自己永远不可能理解和认识。
“你算计了许家,用小君之位。”
他对此事很是冷然,“我从未许诺。”
“可你暗示过,是不是?”
他不能否认。
在他看来是水到渠成,给许家一个同自己合作的契机,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许家, 直到许姚黄那日亲自找来祈善殿,求他放自己出宫,许姚黄是第一个从此局中跳出来的许家人, 这倒是赵侯未曾料想过得。
他那时大局布下, 只等最后再给窦君一个动手的理由, 赵侯当时思虑良久不知如何下手,可许姚黄正巧撞了过来, 简直为他送上了一道良策。
他对着旁人,的确心硬如铁, 便吩咐许姚黄,“你去求求窦君,她会给你一条明路。”
赵侯甚至并未注意到许姚黄一霎苍白的脸色,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这鲁莽的举动叫赵侯厌弃了许家。
许姚黄在那一瞬间便生出以死谢罪的负疚感。
他却又不急不缓地道, “不论窦君叫你做什么, 都回来报我。”
小女子不曾在宦海沉浮,这短短几句甚至根本未曾明白赵侯之意, “君侯,何意?”
他向她竖起一道浓眉,面色阴沉之时仿佛下一句便要将人赐死,“意为――”
他向许姚黄比出二指,“双面细作,你做不做得了?”
许姚黄跪坐下来,他果真是要将所有人发挥至最大的作用,哪怕知道自己已然被他绝情的态度搞到心灰意冷,不会向他再求那个不可能的位置,赵侯也不怕再在自己面前表现得更心狠些,或者放弃自己这枚绝好的棋子。
她涕泪涟涟,“窦君怎会信我?”
赵侯对她眼泪视若无睹,只给她一点旁的提示,“你同窦君说邵环失地,桓婴投敌,说得圆融点,她自然会信。”
许姚黄立起身来,简直不敢相信前面发生得桩桩件件甚至可能包括微不足道的自己,都在赵侯布局之中,“所以清水河发生的事情,都是君侯一手策划?”
赵侯却垂眼瞥她,全无许姚黄想象之中的温情,“不该你知道的,你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对你,对许家都好。”
她止住眼泪,知道他不可能对自己流露出半分心软,自然只有点头答应的份。
窦君一步步走进君侯的圈套,这人有多深不可测,许姚黄不敢想象。
这边熙宁见他并不否认,便知自己所猜不错。
若君侯不曾给出承诺,许姚黄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君,自然不会说出赵侯已经许了她小君之位这等狂妄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