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她内心复杂。
待宴席散去,她回了折枝院,近日这些事让她觉得有些累,她总是看不透宁栖迟,他明明排斥自己的接近,又处处对她好,这又是何必。
她提笔落在纸面上,忆起当年那张方子上的药材,一字不差的拓写下来,接着唤来了水画,“去抓药吧。”
“少夫人,这是什么药啊?”
姜予唔了一声,“没什么,安神的罢了。”
水画也知她一直在用一味安神香,倒也没有奇怪,领命下去了。
姜予推开了窗门,看见门前芳菲的杏花落下,小侯爷革职也不知是好是坏,他因她这样落入低谷,是否会怨她呢?
而且听闻朝堂上那一日,侯爷没有为宁栖迟说一句话,她这位公爹,又是什么心思呢。
朝中之事她不明白,无端被卷入其中也非她所愿,她向来秉持事不关己的态度,若不是赐婚,她与宁栖迟根本不会走到一块,她像是铜镜外的人,只消看着便足以。
可如今,宁栖迟将小世子交予她,告诉她定王和圣上的纠葛,是为何呢?
她总觉,自己该寻宁栖迟谈谈。
可隔日,她便被告知,宁栖迟被陛下安置在宫中禁足,不得出宫,她再想见他也只能被按下了。
半月后彻底结案,定王的事交给了大理寺审理,已是板上钉之事,大理寺将叛军与其一道打入同党,不许葬入皇陵,甚至列入叛贼遭人口诛笔伐,最后一卷草席推入乱葬岗。
*
惊蛰,这日大雨。
姜予正在房中看着账本,一纸油纸伞从小路入了折枝院,接着在门口抖擞许久才入内。
墨青的袍子满身落雨,他将一个牛皮纸袋塞入怀中,献宝似的摊在她面前,“这是何记新出炉的酥油饼儿,不知是不是冷了。”
姜予触了触,发觉还是热的,忍不住笑笑,“还是热的。”
在宁悸期待的视线下,她咬了一口,满口的香。
“怎么样,好吃么?
姜予正要点头,水画突然推门而入,唤道:“少夫人,不好了,夫人忽然晕倒,整个内院都乱了!”
听闻此言,姜予猛的睁眼,半响会她放下酥饼,穿上鞋履,只穿了一件春衫便要外去,
宁悸跟在她身后,神情也凝重了起来,撑起伞同她一道往张氏的院子去。
一路上,姜予问,“怎么回事?”
水画为她撑着伞,也是万份焦急,“奴婢也不知,安嬷嬷适才来通知奴婢,只说夫人正为花儿浇水呢,忽然晕倒在了院中。”
姜予脚步极快,她身上沾满了雨水却根本顾不得,只道:“去找大夫了吗?可通知侯爷了?”她顿了顿,又问,“小侯爷呢?”
“二夫人已经支使了人去官府寻老爷,其他的奴婢不知了。”
她们脚步极快,片刻后才到了院内,整个院子来来往往的进出,奴仆们脸上表情凝重,姜予停了脚步,心跳陡然慢了一拍。
半晌,她才走入了房内,二夫人正坐在周氏身侧,连两个姑娘都在,她们一脸的愁容。
姜予问,“伯母,大夫可来看过了?”
二夫人握着周氏的手,眼含热泪,“适才我身边的医士已经瞧过了,嫂嫂这是旧疾,若是此次不能撑过,恐怕……”
她这话随着惊雷落入耳中,姜予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周氏,她素来骨瘦如材,皮肤病白,面上因为衰老而生了几分皱纹,依稀可见年轻时风华绝代。
满屋的哭啼声,姜予眼神颤动,她母亲去世时也是如此,这么多人等着噩梦来临。
“我去宫里,请太医。”姜予面色凝重起身,之后又道:“顺道去将小侯爷带回来。”
“你……”二夫人听她此言,怔了半晌,片刻后擦去眼角的泪痕:“是我糊涂了,我一听到这些话就乱了方寸,你去吧,陛下不会不见你的。”
她这话耐人寻味,姜予怔了怔,片刻后才福身离开。
宁悸陪着她到了门前,担忧的问她,“嫂嫂,可要我陪你一道去?”
姜予摇首,“你照顾好二夫人,我很快就会回来。”
宁悸点点头,将伞递给了水画。
水画撑着伞和她出府,才见一辆马车奔腾而来,老侯爷几乎滚下了马,他竟急的连和她打照面的时间都没有,直奔府邸而去。
姜予看着他的背影,之后踩着凳子上了马车,她心中隐隐不安,无法疏解。
整个宁家似乎被周氏拧成在了一起,她不知宁栖迟为何与老侯爷关系不善,交谈甚少,而老侯爷甚至对家事漠不关心,二夫人素日也只同周氏交好,若是周氏不在人世,那宁家会是如何呢?
可片刻后,她又落下思绪,这些与她无干,她也无需太过杞人忧天。
思索间马车已到了皇城,小黄门听了她的话,很是郑重
,一路将话带到了圣上面前。
很快,姜予便收到了回应。
那小黄门道:“少夫人不必着急,已经唤人去请太医了,小侯爷马上就来,你只稍等等便是了。”
姜予便等在门外,她思绪万千,却面无波澜,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脚步声才抬起眼。
半月未见,宁栖迟还是原来的面容,只是他那张俊美的面容此刻却无甚气势,见他一眼,如落苍雪。
姜予设想过他们见面的场景,她想问的每一句话,从未想过他们是因为此事见面。
她一时失神,不知该如何表现,转眼,宁栖迟已到了眼前。
他声音哑然,“走吧,我们回去。”
马车上,两人都静默无声,姜予有意安抚于他,“你别担心,夫人生子骨相来硬朗,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不会有事的。”
她知道自己说这话于事无补,可她总要做足态度。
宁栖迟垂着眼眸,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道:“我母亲是十七岁时嫁与我父亲的,源河周氏是望族,他们亦是先帝赐婚。”
姜予望向他,也不知是不是宫里吃食不佳,宁栖迟比先前消瘦几分,他面色依旧冷白,眉间的沉郁隐约可见。
他抬起眼,看着姜予道:“当年夺嫡一事牵连甚广,陛下非嫡出,父亲是当今圣上的谋臣,亦掌握朝中权柄,母亲嫁与父亲后,当今圣上更是如虎添翼,为先太子不容。”
姜予细细听着,她捏紧裙面,没有打断他。
“后来有一夜宴,先太子侧妃将着了火的木炭塞入了六皇子身上,栽赃圣上的母妃,也就是当今故去的太后,当时宫人窜通一词,太后无言可辩。”
“那日,是母亲陪伴了太后全宴。”宁栖迟停了停,不知酝酿着什么,片刻后,他道:“母亲便认了下来。”
姜予一惊,这样谋害皇子的罪行周氏居然就认了下来?
难怪,今日她一说是建宁侯府夫人有疾,内宫人传讯的如此之快,原是因为是宁家于皇家有恩。
“认罪之后,母亲便被杖责了三十棍,罚跪于鹅卵石之上,那日也是大雪,她被冻坏了身子。”宁栖迟像是忆起什么,面上似有寒霜,“母亲的顽疾,也是当年所致。”
姜予想起那个说话都要咳嗽两声的女子,一时心头震颤。她忍不住问,“为何……为何婆母要这么做?”
“因为那是圣上的母妃。”宁栖迟的声音低哑而隐忍,“若只是母亲做的,那么便是臣子管教不严,不会对圣上有太多影响,而若是太后所为,先帝不会轻饶,圣上也必定会受到厌弃。“
所以这一切,只是因为圣上不容有错,不然就会失去夺嫡的机会。
旁人都说,宁府受陛下器重,而为何器重,是血肉拼凑而出的。
头一次,姜予对宁家有了不同的感受,她想起躺在床上的周氏,一时间心里很是不适,周氏才不到四十,这些年缠绵病榻甚至很少出门,但姜予知道,周氏并非是个很安静的人,她操心一家,也喜欢同人做客。
下了马车,姜予一路未说话,她心中终归有些担忧周氏。
可她抬起眼,忽觉自己奇怪。
姜予停下脚步,她对前面的人问道:“小侯爷,你为何要将这些事告知于我呢?”
宁栖迟也驻足在原地,他转身看向她,她眼底似有动容。他落下眼睫,隐藏的心思露出几分天光。
细风掠过衣袍,未见他袖下握紧的指节。
“或许你知道了,便不会只想做局外人。”
他的声音略低,有几分怕她抵触的意味,“若你不愿听,我不会再说。”
作者有话说:
二更,待我修修
感谢飞鱼的两个雷~
第58章 58
◎少夫人担心夫君?◎
雨势渐猛。
他的声音如珠玉撞玉盘, 可又好似所有的感情都消融在这如瀑的雨水中。
由于身高姜予不得不仰首看他,他的眼眸在昏暗的乌云下近乎没有光亮,睫羽轻垂, 似压抑着风雨。
有一瞬间,姜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抬起眼的眼神闪过一丝茫然,片刻后,她眉头轻蹙,“你说什么?”
她肤色白皙,立在长廊檐下,风雨不时从两侧斜落在她身上,她不过是再平静不过的反应。
良久,宁栖迟移开眼, 从庄衡手中取过伞,伸长手臂撑开了扇面,他身姿颀长,所有的心绪都掩埋在了伞下。
他靠近她, 将伞面斜在了她一边。
自她嫁来宁家,他们之间仿佛就隔着一道山川河流般的鸿沟,她从不问起他, 也从不寻求他的关照, 她每日不过晨昏定醒,她尽力做好侯府的每一件事。
折枝院离海棠林很远, 遥遥相望甚至都不能相见。
可偏偏他生了妄念。
而她还是她,她客气, 镇定, 她像是在看台下观一场情仇。
悲欢已为她牵动, 可又似破镜, 无可挽回。
“算了。”
可姜予似乎也不想再听一遍,她撇开脸,错开他往前走了,“母亲病重,我们赶快去吧。”
她远离了他,好似并不在意任何。
风雨流转,宁栖迟合眼又睁开,伞底空空,只余一人身影。
之后,他跟了上去。
*
周氏夜里发了高烧,几乎整个宁府的人的聚在了这里,送药换水忙的不可开交。
太医居然是熟人,是之前在姜府为韩萍儿看诊脉的陆其,他只摸了下脉象就冒了些冷汗,斟酌着如何开口。
他起身,擦了擦汗道:“侯爷见谅,侯夫人的病本就是旧疾,这些年一直用温吞的药调理,一直难以根治,是以厚积薄发,如今才会突生其事。”
头一次,姜予见老侯爷那般失态,在侯府里,老侯爷一直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素日只会听侯夫人几句话,大半时间都忙的不见身影。
可此时,这个年近半百的人眼底全是泪痕,几欲跪下。
“太医,你一定要救救我夫人!我夫人一生慈善,募捐助苦,从未有过恶念,您医术高超,一定要救救她!”
陆太医连忙扶起他,忙道:“首辅大人放心,陆某必定用尽所学,但情况危急,我先下两贴药,若夫人能撑过此夜,便无大碍。”
侯爷连忙唤道:“太医这边请!来人,笔墨!”
二夫人已经含泪为周氏诵经祈福起来,两个姑娘年纪尚小,夜已深,便被驱遣先去暖阁歇息。
太医匆忙熬药,宁栖迟一双视线落在帘帐内的女人身上,却没有靠近,他随着陆太医走向案边,看他落笔的每一味药材。
他声音略哑,“用如此剂量的附子,若是不能救,母亲会很痛苦。”
陆其长叹气,“小侯爷说得对,可若就这样熬,恐侯夫人撑不过去啊……”
老侯爷的视线从惊雷中与他对上,?他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寒冷,“你出去。”
屋内一时寂静,连二夫人念经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姜予心中一动,她还从未见侯爷动如此大的怒气。
而宁栖迟没有说话,他轻垂首,接着转身,踏过门槛,走进了雨里。
屋外瓢泼。
宁栖迟停在院前,他站于大雨中,身姿挺立如孤杆立于天地,雨水打在他发丝青衫上,白光将他笼罩,千万孤独。
姜予远远的瞧见,未曾有一人上前关怀于他。
那日城门相送,也是如此场景,宁家除了她和贵妃,并无一人在城门。
她原先只是觉得许是老侯爷太忙,而侯夫人身子不好无法相送,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老侯爷和二夫人正亲自为周氏喂药,陆太医这才歇下来坐在小榻上歇息片刻。
姜予替他倒了杯热茶,道:“辛苦太医了。”
陆其摆了摆手,“分内之事,少夫人不必言谢。”
雨越下越大了,站在雨幕中的人影却纹丝不动,他白袍尽湿,一双清冷的双眸却看向屋内,如一柄冷剑横亘在天地间。
见姜予看向窗外,陆其便自然问道:“少夫人担心夫君?”
姜予摇首,“只是不知他说错了什么,惹了父亲发怒。”
陆其喝了口热茶,奇怪的对姜予道:“少夫人不知吗?贵府夫人的病是自那时难产而来的,那是……那是先帝宫里的事了。”
见姜予茫然的神色,陆其一时警觉,但想到姜予是侯府的人,便也没什么顾忌。
他叹了口气,“侯夫人那时在宫里犯了错,被罚跪不起,那时她已怀了小侯爷,首辅大人劝她落胎,可她便不肯,那一胎凶险,差点要了侯夫人的命,之后才落了病根。”
姜予听完,只怔神片刻,责罚?是宁栖迟说的那次?可他似乎并未提及自己。
侯爷想起这些往事才迁怒于他么?怪不得两父子之间的气氛如此微妙,可仅是如此,亲情之间便那般疏冷?
“说来,侯夫人自此之后便没有再生,好在宁小侯爷懂事,他还寻过我们太医院的院正,学了几年的医术,不过就是医术再高超……”
陆其看了眼床榻上的侯夫人,忍不住摇摇首,后半段不好再说,就是医术再高超,也大半是回天乏术。
而宁栖迟也不能耽于医术。
宁家能到如此高度,非一朝一夕,不止侯夫人的牺牲,还有每一代子孙的血肉。
宁栖迟确实出生尊贵,可若一个家族不培养后代,放任子嗣享受,那只能落得一个败落。
小侯爷便是如此,宁家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人肩上,十七岁入仕,年纪轻轻便做到四品官员,并非一蹴而就也并非天家荣宠,若他没有真材实学,不会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宁家一向从文,先辈有出太子太傅,有内阁首辅,只不过不知为何,宁栖迟大刀阔斧,入了武。
这些事他不好再议,只略略摇首。
而姜予捧着热茶,蓦然沉默下来,她向来不知宁栖迟的事,可今日所闻却多出一丝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