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坐在了太子对面。
太子温声,“许久未同子念这般坐在一处了。”
他倒了一杯茶,推到宁栖迟面前,“尝尝吧,上好的雨前龙井。”
太子本以为宁栖迟不敢喝,谁知他轻抿了一口,好似觉得还不错,“谢殿下。”
太子笑了起来,“你倒敢喝,是孤狭隘了。”他转念又道:“尚未问过,父皇的病如何了。”
宁栖迟不紧不慢,“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很快便会痊愈。”
太子倏然站起了身,捏着茶杯半眯起眼睛,“父皇防备孤,不准孤近身,朝野上下惊动彷徨,恐怕就是你,也觉得孤未安好心吧?”
宁栖迟仍旧保持君臣之仪,“殿下言重。”
“子念,孤仍当你是孤的挚友。”太子转过身,笑看他,“你又何必非要为了个没有正统出生的小孽种与孤为敌呢?”
宁栖迟抬起了首,“那殿下何不将盘踞在京郊的兵卫撤去呢?”
京城之外,一只海东青翱翔划破天际,银色铁甲兵卫伫立在整片盛京之外,他们身上不带官府的印记,也不属于任何一只军卫。
他们如山峰一般看不到尽头,明明这般声势浩大,却在京城外畅通无阻。
在这国君旦夕之时,近乎无人敢撼动禀报。
“在淮洲瞒报朝廷,安王属地私自练兵,与朝中武将结党营私,暗杀亲王。”宁栖迟目光凛然,“殿下,你就这么怕吗?”
在得知陛下接回那个私生子之后,太子就疯了。
太子的神色在那一刹那阴郁到了极致,片刻后,他狞笑道:“你可知,孤每夜都睡不安稳。”
“孤总是梦见,父皇立下圣旨承认了那个小孽种的身份,将他接回宫中,那些怨憎孤的大臣倒戈相向。”他好似陷入了梦魇中,他双目赤红,他看向宁栖迟,“连你宁栖迟,都因孤做的不够好去拥立新主。”
宁栖迟却陷入了静默。
太子却好似陷入了一场难以自拔的泥泞之中,他满身戾气。
“你当知晓,孤必会杀了他。”
“若不是父皇有意,非要复那小孽种的身份,孤又何至于此?”
“时至今日,孤怎么可能会前功尽弃。”
宁栖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好似要将人看破,之后,他道:“既如此,殿下又何必再寻臣呢?”
太子神色逐渐冷静下来,他坐下,弯唇皮笑肉不笑,“这几日,孤一直在猜测,到底安王哪个儿子才是那个孽畜。”
“秋猎之时,孤要废去那几人父皇毫不在意,偏偏是那个小东西,让你们乱了心神。”
那日刺杀,为的就是试探出到底是哪个人。
太子眸色深沉,“宁子念,将他交给孤,孤可以既往不咎你与孤处处作对。”
宁栖迟皱了皱眉,他站起身,道:“臣不明白殿下在说些什么,臣还要照顾陛下,先行离去了。”
他根本没等太子应允,转身便准备离开,可他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身后冷笑。
太子的声音像是一条冷蛇。
“小侯爷,你不会以为,你将身边全部亲卫都安置在建宁侯府,就能护得住他们吧?”
宁栖迟猛地停住了脚步。
*
半夜里,姜予正执手温着书,春觉正捣着香炉,转首对她道:“姑娘,药香用完了。”
水画为她倒了杯水,闻言道:“要不要同他们说说,给夫人寻些药香来?”
府中戒严,连她们这些婢女都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每日都有兵卫送吃喝进来,但都要提前说过。
姜予放下手中书本,垂眸想了想。
她还暂且不想让旁人知晓,只是她这几日做梦频繁,日间甚至会头疼,总是认错一些事,好似是自午同驿后落下的结症,愈发难以忍受。
她揉了揉眉心,“可派人去问过了?”
“问过了。”说到此处,春觉眼冒星光,“不过大夫说是过了这些年,不知道夫人的病如何了,只照着旧方子给夫人开药。”
前些日春觉去配药时,竟遇到了当年姜予幼时为她行医的游医,多年未有音讯,她将这事告知了姜予,便换了常去的医馆。
姜予看了眼屋外的天,此时已经是三更了,她却迟迟无法入眠,一是怕梦中梦魇,二是实在是头疼不已。
她叹了口气,“明日你唤那大夫入府一趟吧。”
她这病还是不能这样拖着,幼年她比如今更厉害,有时连饭都吃不下,近日她好似更严重了,一些小事都能弄错,这样下去怕是会出事,翌日便传那大夫入了府。
当年的游医带着一位小厮,她背着药箱,在春觉的叮嘱下入了建宁侯府。
整个侯府都被兵卫护了起来,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来到折枝院,姜予才见到她的真面容,是一位衣衫干净的老妪,她放下医箱,与姜予寒暄了两句。
“多年未见,医士居然来了京都。”
准备着器物,医士回答她,“多年未见,五小姐也成了侯府少夫人,夫人病症愈发严重了?”
“嗯,常陷噩梦。”姜予抵着额角,“明明我已经忘却了幼年那些悲痛,可这病症却频频出现,日间也不堪其扰。”
医士将丝帛搭在她手腕上,不禁道:“那时我游历到雍州,在破落庙观的供台下见到你,你对着那破败神像将头都磕破了,口中念念对不起你母亲。”
想到那时,医士忍不住心颤了颤,那时姜予仅十一岁,想到自己的女儿她一时心软,救下了她。
可她不知会落此祸端。
她转身,去取自己的药箱,声音是抑制不住的几分颤抖,“少夫人,我为您施针试试吧。”
姜予似乎被她勾起了回忆,并未察觉到什么,只道:“好。”
跟随来的小厮退在屏风外,他半垂着眼,摸到了袖口中利刃,目光抬起落在无知无觉的几个弱不禁风的婢女身上。
姜予趴在小榻上,任由医士施针。
“那时我遇见少夫人就想起来我的女儿,她父亲每次当我不在就侮辱殴打她,以至她神思受损,至今不能理事。”
在她的施针下,姜予愈发觉得困顿。幼年时,若不是医士,她或许就死在了那处破庙中。
可如今,她目光落向屏风外,好似有刀剑余声。
医士的手将银针推入穴位中,一滴眼泪从她眼角划过,“为了我女儿……”
姜予猛然察觉到什么,瞳孔渐渐缩小,惊异万分。
失去意识时,她听见医士啜泣道:“对不住了,少夫人……”
作者有话说:
感冒好了,更新~
第81章 81
◎杀了她◎
姜予醒来时, 全身无力,四周是陌生的装饰,却不掩其古色古香而又奢靡的气息, 大殿空档,好似一处破落宫宇,她双手被绑在赤红梁柱上,无力动弹。
脑海中想起那些片段时,如万跟针刺,使她直冒冷汗,
“少夫人,你醒了。”
那温柔而又熟悉的男声出现在耳侧,姜予后脊都在发寒。
她重重的咳了几声, 眼角冒泪花,在一片模糊之中看见了那男子的面容,被扯起的手心一片冷汗。
“太子……”
太子落在她面前,静静的欣赏着姜予此刻脆弱而又无助的模样。
“少夫人是不是很好奇, 为何孤会知道你身患恶疾?”
因为头疼,姜予甚至听不清他说话,她耳中一片片耳鸣, 她极力想要起身, 可身体里却无半分力气,心落到谷底, 她额头青筋直跳,疼痛感让她几乎作呕。
“侯夫人身染病痛多年, 为她诊治的太医却说, 她一旦受刺激太过, 会难以救治。”太子随意坐下, “孤便派人盯上了你,没曾想发现你每到月中便会派人去取一味药,孤便派人查探那药,名为安神,其实那药早已吃透了你的根本,使你生了赖症,且你以后再不能生育了,是吗?”
姜予重重的咳了起来,她脑中一片混沌,好似有恶鬼在咆哮。
泪花朦胧中,那点燃的药香袅袅升起,仿佛在侵蚀她的心智和躯体。
“你常用的那药香中,有一味重药,只要加重计量,你便会神智不清,多梦心悸,孤便寻到了当初为你开这副方子的游医。”
“她曾救过你,你毫不设防。”
早在从同午驿回来,姜予便多使用了那药香,她早已对药有了依赖性,可是药,总有三分毒。
“你挟持我……没有任何用处……”姜予双目泛红,咬字的声音嘶哑,“我不过是个名存实亡之人,殿下觉得,我能换取什么价值呢?”
“在京中,我不过是浮萍草芥,你拿住了我的命,又能有谁会买账。”
说完,她重重的咳了起来,那药香如今就像是锁她命的毒药,使她头疼欲裂,满目鬼神。
可她知道,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成为把柄,宁栖迟既然选择了站在太子的对方,那无论是因为她还是为了整个建宁侯府,她都不能作为破绽左右这场战争。
她甚至双目前只剩血色,耳鸣如钟。
“少夫人莫要妄自菲薄。”
太子的声音好似在山峦之间,在空荡的大殿中隐有回音,他的身形如鬼魅,重影叠叠,姜予瞳孔涣散。
“若非是你,宁子念何须与我为敌。”
姜予低着首,额上汗水滚落。
“我不曾得罪过你。”
太子笑了起来,“少夫人怕不是忘了,梅宴之日,你破坏了怎样一桩姻缘。”
梅宴。
姜予听到这两个字,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颤栗,那时,她因为一腔善心救下了陈清允,之后陈家有意掩埋,定王被判了离京,一切顺理成章,没有人追究她的过错。
既然定王知道是她做的,那么太子怎么可能没有丝毫察觉呢?
“那时我便寻到小侯爷,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么?”
太子好似想起了那日的剑拔弩张,他被破坏了原来的计划,而在淮洲事之前,宁栖迟对他这个储君心怀臣心,甚至私底下是至交好友,可梅宴之后,他处处打压他,以至于到如今,不死不休。
太子唇角的笑有几分薄凉。
“他说他会一直是臣子,而孤将来是否为君主,还未可知。”
“就因为孤提了一句,要你与建宁侯府皆沦为玩物。”
姜予心中震动,梅宴是她得罪了太子,一切却被掩埋了下来,可显然见得,她早在那时便已经卷入了这场漩涡之中,根本脱不了身,而宁栖迟却从未将此事与她说过。
他不曾告知过她,却为她选择了一条路。
“小侯爷真是将你保护的太好了。”太子半蹲下身,看着她因为痛苦而异常苍白的脸,“除了定王那次,孤竟找不到机会抓住你。”
姜予心脏猛地缩紧,脑海中出现那个孤冷的身影,他早做好了安排,从梅宴开始,他一直都在护着她。
心脏密密麻麻的产生一阵酸楚,她声音哽咽,仰头直视太子,“他……他不曾因为我与殿下为敌,我不过是替嫁而来,殿下若知晓,他心慕的是姜千珍,又何必拿我去逼他?”
“我不过是一弱小女子,又何德何能让小侯爷为我做到如此!我愚昧蠢笨,我无法给宁家延续香火,我无权无势无母族撑腰,我不过一卑贱草民!”
可太子根本不信她这样一套说辞,“别骗孤了,若他真不在意你,为何要去同午驿救你?又为何要为你挡下那一剑?梅宴之后他领兵去平叛,为的不就是掌兵权与孤做对。”
太子温润的笑着,却拎起她的秀发,看着她失焦的眼睛。
姜予却好似征住了,她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她想起梅宴之后,他对她道的歉,想起那夜她喝的酩酊大醉,他将她护在怀中,又想起午同驿她在门外见到的杏花中血。
他是从那时便将目光看向了她,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对她心有他念。
姜予头疼欲裂,几乎没有力气去挣扎。她眼角滚下泪,声音嘶哑:“不要拿我去逼他……”
可太子对她的可怜姿态没有半分怜惜,他手中有一碗汤药,他将碗强凑到姜予唇边,捏开她的下颚,他狠狠的将药灌了下去。
姜予一阵反胃,苦涩的药味充斥着口鼻,危机感让她产生恐惧,她重重的咳出了声,而耳中几乎失聪。
神色迷茫间,姜予再无力气,她脑海里忽然出现那夜,那盏被她吹灭的灯。
泪水滚落,她痛的再无思绪。
可她还没有告诉他,她已经在意他了……
*
皇帝寝宫外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条跪拜之队,多数掩面隐隐哭泣,皇后在最中间,双目却清明冷淡。
大臣跪在玉阶下,等着传召。
太医已断过,陛下无力回天,正在做最后的交代。
而宁栖迟此刻在殿中,从引从小道走到门口,急的抓耳挠腮,可此刻谁都不敢进入寝殿扰了此局面,首辅宁备还在呈递奏折。
“太子殿下在淮洲与知州勾结,瞒报灾情贪污朝廷拨款。”
“太子殿下在安王属地私自养兵,残杀百姓上千余人。”
“太子殿下……”
条条罪行从大殿内传出去,让听者心口猛颤,在国运飘摇之际,君王即将陨落之时恒生事故,是为不济,此刻太子德行有亏,还有谁能够接任呢?
一时间,官员们诚惶诚恐,可进不得寝殿的他们只能干着急。
终于,在数不完的罪行之后,皇帝抬起了手,浑浊而干枯的瞳孔里是一片清明。
声音戛然而止,一切陷入寂静,殿外穹顶乌云密布,落下的残雷将皇城照亮一瞬如白昼。
威严而虚弱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来人,拟旨。”
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落下,无数人的心被扭成了一团,眼看着皇帝被宁栖迟搀扶起身,小太监跌跌绊绊的去准备圣旨,额上的汗珠甚至不敢落下。
而城外,不知何时大军已然集结,守城将领还未说出一句话,便被冷箭一下刺穿了喉咙。
城门大开。
一匹烈马上的人身着四爪蟒袍,整个内城军卫不敌来军,斩杀下马,百姓逃窜奔走,“有叛军!”
所谓的叛军一路披荆斩棘直到将整个皇城层层围困,那气势无不叫人心生畏惧。
皇城守卫见是他,满目惊异,“太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而无人为他解释,只有刀剑狠戾的朝他劈来,太子脸上再无昔日温润,只剩狠戾和偏执,以血祭旗,所有兵卫如潮水往皇宫涌去,前去通告的小太监跑的跌落阶梯,却根本顾不得疼痛。
太子掀袍上马,转首去看坐在另一匹马上纹丝不动的女子。
她双目失焦,双手被捆绑着,身上穿着鲜艳夺目的衣裙。
寝殿外,小太监一路奔来,口中大喊,“太子殿下造反了!率领叛军围困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