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完成任务回来时,并没有带回姚夫人的尸首,我便知道,其中有了变数。”李简眨了几下眼睛,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出手的人武功在杀手之上,应该就是宫中的人,只要姚夫人尚有一口气在,就有被救活的可能。”
“一旦姚夫人醒了,我的身份乃至所有的计划,都会暴露。如今不是反叛最好的时机,可我等不起了,布了这么久的局,我不能看着一切功亏一篑。”
“瑞国军队按照计划拉走了陈硕的兵力,杀手突进皇宫之中,要的就是那一下措手不及。现在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李律一时间陷入沉默,他从不否认李简的才华,却属实用错了地方。看向说出一切,心中越发轻松的面前之人,他还是开口道,“姚夫人确实被我的人救走了,也真的命大,昏迷了多日后,挺了过来。姚夫人是在你行动的那日才意识清晰,说出了你的身份,所以宫中会徒增兵力,应对迅速。”
“还有便是,朕那日因政事耽搁,一直留在羲和殿,所以你派去的最信任的杀手,扑了个空。”
“原来如此。”李简轻声念了一句,不禁感叹时也运也命也,竟无一在自己这边,“救走姚夫人的是谁?淳王吗?”
“舒青漓。”李律回答得干脆,如今宫中谁人不知舒大人‘死而复生’,唯有在天牢中的李简未曾得到过消息。果不其然,他如愿看到了李简惊讶的神色。
李简瞪大了眼睛,随即又嗤笑了一声,“果然势均力敌的对手,才最有意思。”
“人都是有弱点的,只要还有在乎的人和事,便不是无懈可击的。你的软肋是舒青漓,他的死或许并不能彻底击垮你,但也会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只可惜,我似乎晚了一步。”
“没有弱点又能如何?亦如你这般,没有感情没有温度。”捕捉到李简笑意中的轻蔑,李律微皱起眉头,“你永远都不能明白,有人相伴身侧,会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就像淳王那样吗?你们的兄弟情深,与我何干。”似是被戳到了痛处,李简猛地坐起身,双手按在桌面上,镣铐发出剧烈刺耳的声响。
执徵抬起头紧紧盯着李简,以免李简情绪激动之下,伤及陛下。
比起李简的恼怒,李律倒是沉稳得很,他只是目光盯着李简,不带一丝感情,“冥顽不灵。”
“该说的我都已经交代清楚了,事已至此,就算我醒悟了,又能如何。”李简又换上了平日里伪装出来的模样,仿佛方才的失态之人,并不是他,“做过的所有事情我都认,也会为此承受应该有的后果。”
“你确实该接受惩罚,可那些因你的复仇计划而丧命的人,又何其的无辜。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抵消的。”失望地摇了摇头,李律竟觉得审讯室里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旨意很快就会到的。”
目光微转,李简看过去,“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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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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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几位皇兄一起,在天牢里思过你犯下的罪行吧。”李律盯着这个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弟弟,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将人赐死。
不是为了让世人看到所谓的厚待手足,以此来歌功颂德,更不会想要在牢中磋磨李简,只是他无法做出残害兄弟之事。一切尘埃落定了,安家倒台,李简再无翻身之日,又何必赶尽杀绝。
又或者说,李简的成长经历,任谁听了,都会是一声唏嘘。
闻言李简一愣,坐在座椅上沉默不语,他属实没想到,李律会选择留他一命。就在他许久没有回应,李律将要起身离开时,赶忙开口道,“求陛下给我一个痛快。”
李律抬眼看向李简,面色阴沉不定,让人猜不透心思。他就如此沉默地看着眼前人,一时间,审讯室里安静的,能清楚地分辨出李简越发急促的呼吸声。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生与死,并不重要了。”长舒一口气,比起方才供述罪行时的情绪波动,以及强装镇定,此时的李简,内心平静的没有波澜。
身后的暖炉燃烧旺盛,火苗跳动着,却更映衬出他面色苍白。
依旧没有给出回应,李律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目光看向手边的茶杯。里面的水再次放凉,早没了飘然而起的水蒸气。
铐着镣铐的双手紧紧交缠在一起,李简又舔了几下干涩的嘴唇,“经历过的种种过往,除了母妃外,再无可怀念的东西。可时间太久远了,我总怕哪天连母妃的样貌都会忘记。”
“记忆中,酿制的青梅,耳边母妃轻哼的语调,带着笑意的一声声简儿,已然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余生在天牢里一遍遍的靠记忆维持,是很可怕的。”
“或许你们都认为,我敢反叛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其实行动还没开始时,我就预料到了结局。以自尽的方式落幕,我心有不甘,便任性了一次,将布好的局做完。输了之后再去赴死,也会了无遗憾了。”
“生,我不能自己做决定,至少死,我想完全了自己的意愿。”
见李律依旧闭口不言,向来最会掌控人心的李简,从未有过如此惊慌。他心中明白,若是李律执意要将他关入天牢,怕是死都是件难事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李律一开口声音便带着沙哑,他轻咳了一声,“一些平常小事,朕会答应你的。”
闻言李简摇了摇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去光华殿刺杀的男子,跟随我八年了。当初他父母不做人,把他卖进了宫中当杂役,这么小的孩子,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未知数。”
“侍女无意中念了一句,被母妃听到了,出银子给他赎了身,不用在宫中受苦。母妃病逝后,我派人找到了他,一直为我所用。如果可以,求陛下给他留一个全尸。”
“下辈子,别再跟错主人了。”
“朕可以答应你。”李律几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复,还吩咐了身旁的执徵。
审讯有一个多时辰了,冬日里的气候总是多变的,方才还晴朗的天空,此时已是乌云密布。天牢内日夜燃着烛火,牢房中仅有的一个窗子,远不足以照亮不大的空间。
在这里待得久了,只能感受到日夜更替,所谓的四季变换,阴晴圆缺,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感知上的缺失,才是最可怕的。
看着李简抿着唇露出一抹浅笑,李律似乎明白了许多,在王府锦衣玉食的日子,都无法让李简有生的意愿,更何况是在天牢里度过余下的岁月。
十八岁就要苦熬余生了,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高傲如惠王,自然无法接受。
如果是自己,同样如此。
李律拿起杯盖盖在了茶杯上,清脆的陶瓷声响,唤回了飘远的思绪,“惠王突发恶疾,医治无效,病逝于惠王府中。丧礼按照亲王的规格,准葬入皇陵。”
“谢陛下。”李简眼中闪过惊讶,一瞬间的呆愣后,他站起身跪下,行了大礼,额头抵在冰凉的地上,无人注意他红了眼眶。
他一生太过短暂,还没来得及经历太多的人和事,唯有母妃带给他温暖。能葬入皇陵,便可以离母妃近一些了。
李律离开后不久,执徵拿着一壶毒酒回了审讯室,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透明的液体倒进了杯子里,还伴随着醇厚的酒香,是一壶好酒。李简拿起酒杯,第一次脸上有了温暖神色,晃了下酒杯中的毒酒,他仰起头一饮而尽。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李简仰起头,终究没让眼泪流出来。毒药发作很快,似乎并未有太多的痛苦,他目光停留在一处。
审讯室里没有窗子,他脑子混乱的甚至不知时辰为何,不过都不重要了。
当夜传出了惠王病逝的消息,李简的尸首也护送回了惠王府,所有流程皆按照亲王规格去办。安家流放边境,皇城里竟没有了母家亲属,未免显得有些冷清。
李念前来时,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对于这个两次刺杀自己的弟弟,一时间,不知是该觉得可怜,还是怨恨。陛下既然给了最后的体面,他也无需再多去纠结了。
其他几位亲王也都来过,知情与否无关紧要,无非都是来走个过场的。
李简葬入皇陵后,这件事就算彻底地过去了,惠王府中没有了主子,下人也就此遣散了,多少年后,或许会迎来新的主人。相关知情者皆被李律下了死令封口,敢透露一个字,满门抄斩。
此事在百姓口中也不过谈论了几日,便被遗忘了,一个无权无妻无子的亲王的死活,并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
关在牢中的温嬷嬷与老郭,被李律下令暗中处决了,尸首扔进了乱坟岗。
身体逐渐好转的姚夫人,再次审问后,因揭发李简有功,留下了一命。如此重伤都能活过来,或许命不该绝吧,救治了多日后,姚夫人坐马车回了储国。
永不再踏入沐国一步,这道旨意,她牢记于心。比起先前离开时的刀光剑影,此时她甚至能欣赏沿途的风光。在马车到达边疆城楼时,姚夫人见到了一直被看押在此处的娜琴。
经历了太多磨难,娜琴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但也丢失了曾经眼中灿烂的星光。马车再次启程,来时的踌躇满志,到如今只落得个逃亡的下场。
至于韩曦与韩家,李律未做追究,虽在刑罚上逃过一劫,但他还是找了个由头,让韩家出了一大笔银子,入了国库。
护城河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总要有所交代,朝会上,李律给出的结论便是,瑞国图谋不轨,私下里接触唐钦,意欲策反,唐钦假意投诚,将瑞国军队带至护城河后,三兵围剿将其剿灭。
“宫中的杀手皆为瑞国人,系和亲时跟随和亲队伍而来,一直潜在皇城周边,听从温嬷嬷差遣。自温嬷嬷被处死后,踪迹不明。”李律目光从文武百官身上扫过,“为了揪出这些杀手,朕不得已让瑞国军队深入到皇城周边,属实是冒险了。”
以江太傅为首的群臣,口中说着陛下英明,他作为知情者闭口不提其中细节,几位高官全然都是这个态度,谁心中有疑问也不敢多言了。
瑞国此战折损了大将,本就不强的国力,更是显得脆弱不堪。加之沐国不断施加压力,瑞国皇帝不得已,派使节前来求和,带来的还有价值不菲的珍贵矿产与金银珠宝。
沐国与瑞国并不相邻,攻打瑞国战线长,消耗的人力银两都不是笔小数目,恐会成为周边他国的目标。且攻打下瑞国,想要守住也不是易事,不如留着瑞国,还能在前方牵扯住赢国渝国的注意力。
一直虎视眈眈的厉国,想必也会有所顾虑,不敢贸然出击。听闻婧岚公主前些日子身子不好,卧床休养了多日,旻帝时常去探望,如今总算是好转了。
内忧外患暂时有了了结,在本该喜气祥和的腊月里,多多少少带来了几分压抑气息,但新年将近,这个年,是可以安稳了。
李律下了朝会,回羲和殿处理奏折,这几日的奏折堆成了山,仿佛所有事情都在年底的时候冒了出来。他刚到羲和殿,就有侍女上前请安,说是舒婕妤跪在羲和殿外,将近两个时辰了。
原因为何,李律心中自然清楚,瑞国挑起这么大的事端,又有温嬷嬷牵扯其中,舒婕妤哪怕毫不知情,也逃不开罪责。
细算起来,舒婕妤也是受害者,远嫁他国和亲,此生再回不去故土了。
他不是个会迁怒于人的性子,更不会把舒婕妤打入冷宫,可这件事太容易揭过了,反而对舒婕妤不利。想到这,李律未做理会,径直从舒婕妤身旁走过,进了正殿。
冬日里总是伴随着大风,吹到人身上,更是增添了几分寒意。来认罪的舒婕妤,身上只穿了件薄的夹袄,远不足以抵御寒风,脸上手上早已冻红,身子也有些细微的颤抖。
李律坐的位置正好可以从开了缝隙的窗子,看到舒婕妤,在他拿起第三本奏折时,翻开看了几行字,开口道,“天寒地冻的,羲和殿内是没有披风了吗?”
正殿一众下人跪在了地上,执徵赶忙取来了一件披风,对门口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接过披风小跑着去了殿外。
厚实的披风搭在身上的时候,舒婕妤鼻子一酸,本以为陛下厌弃她了,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轻声谢过了侍女,她依旧迎着寒风,跪得笔直。
大概两刻钟后,执徵亲自出来,对着舒婕妤行礼,“陛下让娘娘回宫中暖暖身子,晚些陛下会去西旻宫用晚膳,还请娘娘好生打扮才是。”
执徵这话说的稳当,甚至提高了几分音量,为的就是让羲和殿下人听得清清楚楚。陛下不仅没有怪罪舒婕妤,还会一起用晚膳,有了这一举动,就没人敢看轻了舒婕妤。
谢恩后,舒婕妤被凌砚碧儿扶着站起身,跪得久了,膝盖生疼,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吩咐侍女去太医院要了消肿化瘀的药膏,送去西旻宫,执徵回了正殿复命。
“研墨。”李律轻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执徵的‘擅作主张’,解决了外患,就算奏折堆成了山,似乎也不能影响他甚好的心情。
午膳是在金凤宫用的,顺便看看两个孩子,李律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二皇子多了几分关爱。看着那双与安昭媛与李简同样漂亮的眼睛,他只希望二皇子眼中的星光,永远都在。
大公主不知为何,拉着父皇的衣袖不肯松开,李律自然舍不得孩子哭,干脆抱起大公主回了羲和殿。有乳娘和侍女跟着,大公主在羲和殿玩得很是自在。
批阅奏折时,李律不喜有人打扰,就连执徵都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可此时大公主孩童般清澈的笑声传来,他却觉得身心都放松了。
忙到酉时一刻,才处理完桌上的奏折,李律让乳娘抱着大公主回了金凤宫,他连衣裳都没换,直接去了西旻宫。
舒婕妤听到陛下来了,走到殿外行礼,衣着首饰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但又不敢太张扬,颜色上都是素雅的。
伸手扶起了舒婕妤,李律笑着说了句,“这身打扮甚美,朕还是觉得,你适合明艳的颜色。”说完他拉着舒婕妤的手进了正殿。
当初不顾自己的处境,竭尽全力救回辰贵妃,以及对竹妃双生子的费心,都足以让李律感恩于舒婕妤。这份感恩,足以抵消瑞国带来的影响,甚至还让他多了一份心疼。
两年多了,陛下来西旻宫的次数少之又少,留下用膳更是没有过。舒婕妤是让凌砚带着银子去的御膳房,她不知道陛下的口味,只能如此。
有了白天的事,御膳房哪还敢收银子,不仅对凌砚态度恭敬,还亲自把膳食送了过去。
一顿饭吃得很是舒服,李律大多是食不言的,怕舒婕妤多想,他便偶尔闲谈两句,倒也不显得气氛低沉。
当晚,李律宿在了西旻宫,舒婕妤怕黑,内殿的烛火总是燃到天亮,唯有今日,早早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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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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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还未亮,李律便起身了,还有不到一周就是新年了,再忙过几日,该封笔休沐了。忙了一整年,经历了大大小小诸多动荡,他自然是劳累的,可谓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