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恢复了平静,所有人都在等着陛下的回应,李钰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知道一旦下旨,谁都不能违抗也无法再做出改变,毕竟君无戏言。
李钰认为掩藏很好的细微动作,却被李律全然看在眼里,一开始他以为李钰是怕被推去和亲,可尚书令提及李忻时,李钰反而比方才还要紧张无措。他在沉默了许久后,只说了句‘朕回去会慎重考虑,两日后朝会再做定夺。’说完便起身离开了玉銮殿。
衣袖中的双手松开,李钰长舒了口气,没有即刻下旨,已是最大的开恩。
看着李钰心事重重地走出了玉銮殿,李念的脸色说不上多好,也无能为力。这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事情,若是陛下选他去和亲,也是不能不娶的。
和亲一事不仅在前朝引起了热议,也在后宫砸出了一片涟漪,这水花最大的地方莫过于西旻宫。
舒才人正窝在内殿矮榻上拨弄着琴弦,时间久了,她越发地不适应沐国寒冷的气候,索性直接对外说抱恙,闭门不出。
此时,从内务处领取了这月炭火的碧儿回了西旻宫,还带回了和其他侍女们闲聊时,得知的各种八卦消息。每次领物品她都抢着去,就为了听这些新奇东西,来消磨宫中无聊的时光。
看着没什么兴致的舒才人,碧儿命人在暖炉中多加了些炭火,端了一碗红枣枸杞羹放到了矮茶几上。
“今日去内务处领炭火时,金凤宫的侍女婵月也在,皇后娘娘听闻娘娘身子不适,命内务处以后西旻宫的炭火定额翻倍,让娘娘安心静养。”碧儿凑过去轻轻揉捏着舒才人的肩膀。
“替我谢过皇后娘娘。”舒才人淡淡的回应着,端起了桌上的红枣枸杞羹。
“奴婢还听到了许多宫中的消息。”碧儿脸上带着惊喜的表情,“听闻前两日厉国使节来访,说是要与沐国和亲。”
舒才人听后并未给出反应,也没有接话,只是一声轻哼挂上了嘲讽的意味。
“而且居然还说嫁于亲王也可以。”丝毫没有发现舒才人的异样,碧儿继续说道,“堂堂嫡公主嫁于亲王也要和亲,娘娘你说这厉国图什么?”
“这不是我们应该讨论的事情。”舒才人明显地回绝,也让碧儿闭了嘴。
看着窗外大风吹啸,舒才人的思绪飘到了,那个永远温暖如火的国度。如今只她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弹奏着母亲教她的曲子,宫中如何热闹喧嚣都与她无关。想着又要有女子因为某些不可明说的目的成为牺牲品,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琴弦上勒出一个深红的印记。
流霞宫里,璇昭仪与月昭容正在续着姐妹情谊,话题自然围绕着所谓的厉国公主,从两人轻松的面容上看,大概是听闻了前朝传来的消息。
自从安婕妤有孕,璇昭仪就越发地觉得月昭容有真知灼见,不禁有了仰慕之情。相比璇昭仪的心思耿直,月昭容反而纠结了起来。
虽说先前拉拢安婕妤的盘算达到了目的,但她总觉得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却也说不出这不安感来自于哪里。
“之前总说我情绪外露,你这好端端的怎么也惆怅了起来?”璇昭仪虽嘴上不饶人,神情上还是带上了一丝关心,“来人,给娘娘泡一杯养心茶。”
月昭容收回了思绪,“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和亲还只是嫁给亲王,这公主也未免命运太过跌宕起伏了。”端起养生茶喝了一小口,“虽说与金凤宫的养生茶有些差别,不过味道不错。”
“我是不是还要说一句多谢夸奖?”璇昭仪翻了个白眼,“还有心思替别人考虑。”
月昭容笑了一下,没有接话。入宫快一年了,她自己都没想到,当初为了目的接近的璇昭仪,竟变成了她在宫中真正的姐妹。
翌日,经过一晚的大风,此刻蓝天白云清澈无边。
和亲一事,众臣没有陛下明显答复前,自是守口如瓶,百姓们不得而知,没有官职的另一位主人公,瑾王也还蒙在鼓里。
听闻八哥这两日去了朝会,似乎还很繁忙,他便没去崇王府打扰,但也难免的担忧起来。
好在盼来了休沐日,李忻早早就起身了,想着用完早膳就去找八哥。拿起上次李钰还回来的梳子,仔细的放进了衣襟中,李忻的眼睛亮亮的似是在期待着什么。
此时,王府外响起了敲门声。
“是不是八哥来找我了?”李忻小声嘀咕了一句,不顾身上单薄的衣物,几步迈到了殿外。
开门后进来的是一位穿着官服的宫中侍卫,他看到李忻后上前行礼,“参见瑾王,陛下派属下前来,召瑾王进宫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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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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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忻全然想不出,陛下为何会召自己进宫,这所谓的‘议事’又是什么,但圣意不可违,他还是先放下了去崇王府的打算,跟着侍卫进了宫。
只是他刚走不久,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瑾王府门前。
到了光华殿时,想着并不相熟的六哥,李忻还是难免拘谨了起来。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直到侍卫通报后,才不得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李律是坐在正殿接待的李忻,此时他穿着一身常服,看起来不似朝会上凌厉。他笑了下,像李念那般装出一副慈爱兄长的模样,却始终不得要领,又在看到李忻毕恭毕敬又怯懦的身影时,低着头极轻的叹了一口气,做回了平常该有的样子。
李忻进了光华殿后一直低着头,走到李律面前时,半跪下行礼,“臣弟,参见陛下。”
“起来吧,赐座。”李律示意侍女给李忻上了茶,“就和在王府一样就好,不必拘谨。”
“谢陛下。”李忻站起身,退步到座位上坐下,还对着上茶的侍女点了点头,“多谢。”
李律看着一直低着头,温和有礼的少年,按常理是不用特意传瑾王进宫商议,圣旨直接传到王府即可,可他却偏偏未按照常理去做,似乎是想寻求一个答案,来解心中的疑问。
坐下后见陛下迟迟没有下文,李忻也不敢先出声,只好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借此来掩饰心中的不安。第一次单独面见陛下,说不害怕太过违心,他不过还是一个少年,寻常家中被父母宠爱的年纪,却偏偏生在无情的帝王家。
李忻母妃何瑜出身并不高贵,父亲只是一个七品中县令,这种出身是没有资格参加选秀的,原本无波无澜的人生,却因为偶遇出宫的婧岚公主,划向了相反的方向。
何瑜性格温婉爱笑,与同样活泼的公主一见如故,在跟着公主进宫时碰到了先帝,年轻的先帝英俊潇洒,入了她的心。明艳动人的她,亦入了先帝的眼,看似命中注定般的机缘巧合下,她入了后宫,成了卿美人。
可好景不长,先帝的宠爱如蜻蜓点水,让满心欢喜的少女,感受到了人生中的另一番滋味。先帝的新欢换了一个又一个,她就像金丝雀,被囚禁在了名为深宫的牢笼中,从此不见真心笑容。
半年后,护着她的婧岚公主和亲远嫁厉国,何瑜在后宫更是如履薄冰。奈何万般小心谨慎,还是躲不过施加而来的欺辱恶意。一次先帝醉酒后的宠幸,她怀上了十皇子,成为了后宫嫔妃中的眼中钉,终是瑛昭仪看不过出手护了她,才保住了李忻顺利降生。
兜兜转转入宫不过几年光景,何瑜仿佛看透了人生般,在一个深秋的早上落入湖水中。此事先帝不再追查,以失足定论,这件事便也过去了,无人再去关心。
襁褓中十皇子的哭声还回响在寝殿里,从此再没那个温婉的女子,抱着他说不哭。最终还是瑛昭仪求了先帝,将李忻抱回了宫中,与李钰相伴。
当年襁褓中的婴儿已长成翩翩少年,李忻的眉眼间还依稀有着何瑜的影子,可他却对母妃毫无记忆。好在瑛昭仪给了他缺失的母爱,让他如何瑜一般温和谦逊。
“朕传你进宫,是有事情要知会于你。”最终还是李律先开口打破了宁静。
“陛下请讲。”李忻把手中的茶杯小心地放回桌上。
“如果可以,朕希望我们的关系不是君臣,而是兄弟。”李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缓,“不用低着头,你又没做错什么。”
李忻闻言抬起了头,他五官俊朗更似先皇,唯有一双眼睛像极了何瑜清澈透亮。
“前几日厉国使节前来觐见,提及了厉国太后有意让两国和亲。”李律也不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说道,“昨日朝会上,众臣觉得十弟是最合适的人选,不知十弟有何想法。”
接下来便是许久的沉默,李忻默念着方才的每一句话,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轻微颤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在对上李律的目光时慌乱无措,“陛下...应该已经有想法了吧。”
李律没有说话,目光自始至终都在李忻身上,从未移开过。小皇子的心思太过清澈,所有情绪不加掩饰展露无遗,惊恐、抗拒、无所适从,让他似乎找到了在李钰那里无法堪透的天机。
“此事与你有关,朕觉得直接下旨未免太过无情。”李律收回了目光,“你已知晓,也好提前做准备。”
“臣弟...”李忻很想直接回绝,可此事涉及众多,或许还会牵连到母妃与八哥,他犹豫许久,终究是咬着牙把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多谢陛下。”
“若是你有其他的想法,大可说出来,无论是什么朕都不会怪罪。”看出了李忻的欲言又止,李律还是把话又引了回来。
李忻却摇了摇头,站起身,“此事臣弟已知晓,如没有其他事情,臣弟先行告退了。”在得到李律的回复后,他快速转身走出了正殿,以至于走得太快,并未听到身后李律的一声叹息。
上了马车后,李忻整个人蜷缩起来,身上的披风也遮挡不住周身散发的阵阵寒意。
他不敢言说与八哥的情深意长,怕八哥因他遭受牵连。也不敢反抗这不公的人生,圣意不可违,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来承受,与其让高傲的八哥向命运低头,倒不如他来挡下这一切,护其周全。
衣袖被抓出层层褶皱也未感知,混混沌沌地跟随马车一路颠簸回了瑾王府。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后,久久不见李忻下车,车夫疑惑地在帘子前再次提醒,“王爷,已经到王府了。”
此时李忻才如梦初醒般有了反应,他伸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腿脚,扶着车舆慢慢走下了马车。
刚迈进大门,门童就小跑着上来禀报,“王爷,您早上刚随侍卫进宫不久,崇王就来了,听闻王爷进了宫,崇王没做停留便回去了。”
李忻停留在原地许久,突然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跑去,他早该想到,李钰近日频繁上朝会,此事必定早已知晓,甚至众臣的言论也一字不差的入了心中。
连马车也没有坐,李忻就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里一路跑去了崇王府。扶着拐角围墙让呼吸平稳后,他才走上前,对着王府门口的侍卫微笑着点了点头。
似有心灵感应般,李钰此刻也站在院子里,听到禀报后他快步走过去打开了府门。看着站在门口,因为跑得急脸上还有着红晕的李忻,刚要开口,便被迎上来的李忻拥入怀中。
李钰低着头鼻子发酸,心中尚存的一线希望,也被李忻传唤进宫的消息彻底浇灭。他揉了揉李忻的头发,努力带着笑意开口道,“这么大了还如此黏人。”
“我想你了。”李忻凑到李钰耳边小声呢喃着,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诉说着缱绻爱恋。
李钰的嘴角扬起,“外面冷,进去说。”他牵起李忻的手,一起进了内殿。
屏退了内殿所有侍女,两人坐到了矮榻上,李钰嘴上责怪李忻,如此意气用事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却还是把李忻冰凉的双手轻轻捂在手中。
“已经快午时了,饿不饿,我让侍女准备午膳。”李钰起身要去外殿吩咐侍女,刚站起身就被李忻拉住了衣角。
怕再见不到李钰了,李忻另一只手抓住了李钰的手腕,“我不饿,别走,别留我一人。”
李钰笑了一下,站到李忻身前,抬起手放到李忻头顶轻轻揉着,“不怕,我一直都在。”
李忻没有回答,而是凑过去,整个人缩在了李钰怀中。幼时他摔倒磕破了皮,八哥也是这样揉着他的头,说‘不怕,我一直都在’。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抱了许久,还是李忻先放开了手,他抬起头用纤细的手臂搂着李钰的脖颈,在随着他的动作弯腰凑上来的李钰嘴角落下一吻。
随着一声轻笑,李钰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李忻的脸颊,小时候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团子,已经在无数相伴的岁月中,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了。
他幼时对李忻总是严厉管教,读书习武更是时刻不能松懈,可每次李忻哭红了眼睛时,又忍不住心软。他本以为李忻是同母的亲弟弟,后来得知了李忻的身世,便更是心疼,时刻护着,不许任何人欺负。
在太子手下生存并不容易,李钰收敛锋芒,万事不出头,这才能避开太子的注意,护李忻周全。
“我说现在给你答案,会不会迟了些?”李钰声音很低,像是在问李忻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答案?”李忻问出口后反应了过来,他摇摇头,“答案我当初就知晓了,八哥的心意我早已装在心中,这就够了。”他扭头看着坐到自己身边的李钰,扯出一个干净的笑容。
李钰拉起李忻的手,置于掌中,“可是我想说予你听。”
“好。”李忻还是笑着,他直视着李钰的目光,仿佛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出自己的影子,以及那再也掩藏不住地浓烈爱意。
“我从很久之前便倾心于你,至于从何时开始,我也说不清,它就像潺潺溪水,流进了心中,一发不可收拾。”李钰眉眼弯弯带着笑意,声音轻柔的像是在哄孩子般,“我最开始很害怕,怕你知道后会疏远我,便小心翼翼陪在你身旁。你说我越发高冷,不过是以此来遮掩呼之欲出,又不得不藏在心底的小心思。”
“我又何尝不是呢。”李忻勾着李钰的手指,“太乖了怕你不在意我了,可我又怕你会真的生气不敢叛逆妄为,你知不知道你生气的样子很吓人,板着脸一句话不说,怎么哄都不行。”
李钰伸手刮了一下李忻的鼻子,“我罚你的时候,是不是还记恨我了?”
“八哥责骂的话都说得斯斯文文。”李忻抓起李钰的手腕顺势凑了过去,还在手腕内侧落下一吻,“你是不是也会心疼。”
李忻的长发和衣衫垂下,柔软地落到了李钰的身上,他屈起手指在李忻额头轻点,“怎会不心疼,若是换作别人,一句重话我都是不允许的。”
“有八哥这句话,足矣。”李忻眼中化不开的柔情,手指嵌入李钰长发中。
李钰笑着任由李忻摆弄他的头发,低头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李念曾说过的话,‘现在在位的不是父皇,也许很多事情会有不一样的答案’,便脱口而出,“我想去见陛下。”
李忻闻言皱起了眉,“我只求你好好的,不要...”
“圣旨还未到瑾王府,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失去你。”李钰深呼吸一下,扯出一个温柔笑容,“放心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