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高高的城墙上,甩手就将人丢了下去,皋都城外的百姓看得呆了,他们仰头望向那个立于城墙的人,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
人群的身后传来一阵狗吠,有人带了坊间的野狗过来,就这样当着百姓的面舔干了城前的血肉。
白刃一个人走了一圈偌大的皇宫,他对这里还真是熟悉,可是,身边的所有都成空的了。
昨日的他仿佛就在那冰冷的台阶上跪着,细瘦的身影划过梁檐,他跪着萧桁面前,忍辱负重了十年。
他一点都不快乐,便是萧桁和萧封年已经死成了那样的惨状,他还是不快乐。
他这一生都不会再快乐了,经过一些事后,千疮百孔,再难回头。
他一个人喝了浓烈的酒,醉倒在宫内的花亭当中,断双及时将人发现,带回寝殿里去。
“薇岚,薇岚……报仇了,阿姐……”
潘安王上位是众望所归,尽管有的臣民心有猜疑,但也架不住萧封年被白刃从城门上丢下去当场成渣的事实。他们即便是有些偏见,但看着一旁的白刃,也只能默默闭嘴。
“你允我的事情……”
白刃看着上面坐着的人,他看上去还是还是有些拘谨忐忑,可是,这位子终归是有人要坐的,除了潘安王,皋吾找不出第二个来。
潘安王起身吃力的走了下来,白刃看着他蹒跚的步子,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白的情绪来。
他对皋吾的王位不敢兴趣,如今事情已了,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白刃对这里有阴影,就是这个地方,关了他十年,让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头看一眼。
有的人,有些事,经历一次就够了,这次,他不会再回来了,所有的人都自由了,可他,还有一个惦念的人,还有一个……
“合盟之约,王爷该兑现了。”白刃认真的盯着眼前的人,眸中毫不含糊。
“你要的,只要能给——”
“王爷言重了,我只有一件事情!我要你保证,你萧鹤子子孙孙,不得兵刃皋山,不得训练暗卫,你能吗?”
白刃说的坚定决绝,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暗卫本属江湖事,进了朝堂,是非恩怨难明。
他严肃的盯着潘安王的眼眸,如今的他已两鬓斑白,这王位,便是坐了,又能坐的了多久?不过是由他来稳稳人心,后者,还是要轮到萧谟音的手上。
白刃瞥了一旁的人,萧谟音站在那里,他一定是听到了,听的比谁都清楚。
“本王对天起誓,阁主所言,必牢记于心,书于家规国法,有违者,九族不得安息!”
断双及时的递上笔墨来,谟音接过那东西,当着白刃的面展开,将笔蘸了墨交到了白刃手中。
“你来写!便是千条万条,只要我谟音活着,我都答应。一如你将鸣玉交于我,助我一样。”
“后悔吗?”
“你为什么总是喜欢问这个问题?”
白刃看着他微微笑了,是啊,这世上哪有不上心的人,只不过,迫不得已罢了。
白刃出城时已经是半月后了,皋吾的春风袭来,空气中隐约有了几分温热。
季由看着他吐出大口大口的血,连夜睡不着觉。
“不是已经用了洗髓丹了吗!怎么还这么严重?”
“傻子,这世上哪有续命的东西,便是一天一刻,一分一秒,都是没有的,洗髓丹虽能压制我体内的毒气,可花瓣早就红了,季由,千机阁,交给你了。”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你活不了?所以你连夜杀了萧桁!白刃,我才不要!谁要你的烂摊子!”
季由气的一脚就踹了上去,白刃一个趔趄咳了几声,转头对季由笑道:“不扶我一下?我还没毒死倒是被你踹死了。”
“还开玩笑?!白刃!你是活够了是不是?”
白刃没有说话,他忽然想起苏卿雪,如果她不在了,那大概是活够了吧。
季由看着趴在地上的人,还是不忍心将人扶了起来。
白刃微微笑着,将蓝玉取了下来,连同那戒指,一起交到了季由手中。
“都说了不要!”
“你拿着,我还有件事想求你,就当是我们的交换。”
“可决鹿门本来就是你的。”
白刃擦了擦嘴边的血,笑着走到了一旁的树下,他有气无力的靠着,睁眼看着那刺眼的天光。
“季由,好讨厌这张脸啊……你帮我弄掉他。”
“我做不到,脸只能刻换一次,如果不成功,你就会死掉!半年前你就被萧桁刻换了脸,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我就算死,我也不会顶着一张仇人的脸去死!我是白刃,我不是萧桁,我不是……”
季由看着他流泪的样子,他也不知道如何?白刃变了,变得有了那么一丝人味儿,可是,他也疯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折磨,就能将自己困死。
他出不来了。
季由看着又恢复了原样的人,轻声问道:“原来你都是装的,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白刃,扳指你拿着吧,我为你守着千机阁,若是你胆敢把扳指丢了,到时候,你不能怪我。”
“不行……”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绝不要!”
“你怎么这么倔。”
“你不也是。”
季由毫不相让,白刃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不能这样就死掉。
季由带着白刃很快就回了介休国,术影守在决鹿门,一听到消息就赶了出来,季由背着他,三日进了院子。
遮影的断双还在后面,千机阁有几万人,加上决鹿门的人,他们就算回来也得许久。
何况,遮影还奉了命令,要去云京一趟。
“萧封年已经死了,听说被……”
“皇上,遮影求见!”
景德帝听着传来的音讯,急忙坐正了身子,萧封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会是遮影,不是皋吾的使臣。
“快!快让他进来!”
遮影一路僵着脸色顺阶而上,他看着周围杀意汹汹的兵卒,丝毫没有胆怯。
“千机阁遮影,拜见皇上!”
“你今日可是来……”
“皇上!皋吾易主,此为潘安王爷手信,愿纳贡百年作为补偿,还望皇上能够就此止戈,安平后世!”
景德帝看着那递上来的折子,一时间目瞪口呆。
“这怎么会有双印?!”
“皇上不必惊慌,一个是皋吾王印,想必您早就认识。但另一个,是千机阁阁印,千机阁愿做这担保人,就看皇上您愿不愿了?”
景德帝自然是愿的,白刃帮他除了这些京中隐患不说,如今此举,当是仁义,可他还是有些后怕。
他看着底下的朝臣,没有人想要说话,直到京折忽然走了出来。
“皇上,如此甚好,我兵士不用打仗,我百姓不用流血,一百年,够了。”
“不可!皋吾向来狼子野心!皇上若是要应,便……”
“便什么?”
京折看着一旁的凌丞,想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凌丞扫了一眼众人,大家都默契的点了点头,像是默认了一般。
“臣……臣……臣愿镇守羌北各城,此生,驻守皋山!”
“凌将军大义!”又有人突兀的道了一句,众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凌丞,纷纷敬佩的点头。
“凌将军忍辱负重,当有君子之节啊!”
“凌将军自然是厚德当赏。只是皇上,我还有一私事,薇岚公主可是真的……”
“既然已经和离,二人便再无关系。若无他事,你可以走了!”又有朝臣晦气的摆了摆手,他烦躁的瞪着遮影,遮影瞥了一眼皇帝,便咽了声气。
遮影办完事便要离开,苏卿陌前来送她,二人互相看着,场面出奇宁静。
毕竟上次,还是在凤皇城下,她万箭齐发,就对着他们这一行人。
“竹柔公主,恕我冒昧,薇岚公主可是真的如传言一般,葬于凤皇?”
“无可奉告!”
苏卿陌头也不回的进了城门,甚至连一句废话都不愿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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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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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影回了易城,将事情告诉了白刃,白刃听着杳无音讯的人,忽然病倒在床。
他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洗髓丹虽然有用,但他早已毒入心门,根本无力回天 。
他这几日时不时就往外咳血,咳得少的时候,尚且还能用帕子擦擦,可咳得多了,便只能用水盆处理。
遮影和断双每日都徘徊在外面,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进去看他几眼,可后来,一盆一盆的血水端门而出,季由便死活都不让他们进去了。
鸣玉和蓝玉被分给了遮影断双,从此季由便一发不可收拾的钻进了药堆中,他几乎日夜都在看书熬药,非进门寻找,见不到他任何踪影。
戒沉看着紧闭的院门,只能和悬松照看决鹿门。
断双又跑了一趟凤皇,还特意打听了一番苏卿雪的消息,可说法还是那样的说法。他只能听着民间的传言跑去苏卿雪的墓前,墓碑冰冷的立在那里,已经落了厚尘,看起来有些时日。
他垂头丧气的回了易城,只能做些分内的事。
“主上今日可好些了?”
季由没有答话,依旧埋头专心致志的苦干着,他发丝凌乱,整个人看上去都有几分强撑的憔悴。
白刃浑身无力的躺在病榻上,他这几日嗜睡,醒的时间少之又少,但凡醒的时候,都是神志模糊难以忍受。
季由不眠不休,连夜扎在那里,有时候亲自熬药,能从晚上熬到凌晨,他端着一碗又一碗的药,都是不同的配方,他翻遍了医书,终于在最后一个方子熬制结束时,对着那药汤落下泪来。
他倔强的擦着眼泪,端起煎好的药又往白刃那里走去。
“白刃,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喝药,你喝药啊!”
怀中的人嘴唇发白,季由灌不进去药,急的只能大吼。
白刃好像听到了季由的呼唤,他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所有的断片终于组合在一起,他仿佛看见萧桁像牵狗一样牵着他。
“父王,我想要他!你不要杀他!”
他倔强的瞪着萧桁,可谁知就因为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萧封年竟将他留了下来,想来,十年前,他就该死了吧!
他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来,苏卿雪站在他面前,她偷偷掀了盖头,若隐若现的瞧着他。
他笑着将那盖头挑下,见她明眸如画,也是那一眼,他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个人需要他。
“萧零意,你给我开门!”
“萧零意!你都吃完了你让阿折吃什么?”
“萧零意,你快看!云京的烟花!”
“萧零意,别死……”
“萧零意,你为什么要骗我啊,为什么啊……”
“萧零意,如果没有你,我会好好的过一辈子。”
“因为我不爱你!我不想和你过一辈子!”
“如果这世上没我了,你会走吗?白刃,我玩够了……玩够了。”
……
眼前都是那个人,白刃听着那早已虚幻的声音,忽然觉得这一生实在是太单调了。
他这一生,有两个至恨与至爱之人,一个让他遇见了她,可一个昙花一现,却让他满心满眼都是她。
季由拍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白刃一身巨呕,吐出一大口黑血来,血色染红的他的胸膛,他疲惫的想要睁眼,嘴中喃喃道:“薇岚,我错了,我来寻你了。这人间,我不欠……了……”
不欠了。
终于不欠了……
“白刃!!!”
季由看着奄奄一息的人,猛然睁大了眼睛,白刃微微笑着,喉咙被血呛到,他紧紧地抓着季由的衣袖。
“季由?季由,别白费力气了。答应我……十月……十五的时候,去薇岚别院,替我放一场烟花。我说过……我要送她的,季……由……”
白刃的目光被泪水被模糊,他抓着季由的手臂,像是在乞求,季由看着他委屈的模样,咬着牙憋了眼眶里溢满的泪。
“不准!你不准!白刃!不准死,不准……”
眼泪滚落在白刃的脸上,他看着那双眼睛,所有的戒备都被褪去,只剩下温柔的解脱。
他拽着他的衣袖,扯出一个痛苦的笑,说:“傻子,哪有人……不会……不会死啊!中了流风毒,活着,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遮影闯门而入,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扑倒在白刃的榻前,季由被一把推开,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白刃苍白的脸色,他好像比前些日子更加瘦削了。
“主上。”
“遮影……侯府的画像,拿来烧了……烧了吧。”
“我不去!你要是死了,我就叛了千机阁!你不能死!”
“你不会的,你做不到……”
“主上!”
“这扳指,你戴上,我就,我就……呕……”
又是一滩黑血,遮影看着白刃浑身颤抖,他嘴角微扬,缓缓抬了手,有气无力道:“软刀……给我。”
遮影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一紧,白刃要软刀,他要自杀?还是……不能给他!可是他还是犹豫了,待他回想过来时,白刃已经摸到了他腰间深处。
他急忙抬手挡了上去,刀刃就在他眼前闪着寒光,他握着白刃没多少力气的手腕,紧张的嘴唇颤抖。
“让开!”
季由忽然起身夺过白刃手中的软刀,将遮影推倒在地,他抱起白刃,也不管那血迹,直接将人放在了榻上。
现在的白刃已经瘦成了皮包骨,看着活像是被饿死一般。
“去找悬松来!快去!”
遮影也不明白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不过看季由的样子,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悬松很快就被遮影叫了进来,他看着榻上的人,眉头忽然皱紧,门主……不会让他救这么一个人吧?可显然,他多问了,季由叫他来此,就是为了此事。
“悬松,你以前说过,你家传过一套能驱病解毒的针法,我现在顾不上你的秘密了,我要你救他!只要你救他!”
悬松看着到处的黑血,要他救这种人,还真是和阎王爷抢命。
要是换了别人,他便早已望穿了结局,可榻上之人是白刃,是千机阁的阁主,悬松叹了口气,他进决鹿门也是因为于季由志同道合,羡人才高才跟着他。
当年,他继承家传绝学,出门游历,沿途救了不少人,直到有一次不小心治死了一位茶店掌柜,季由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替他摆平了这件事。
可是再大的恩德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样一个无力回天的人面前,他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