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晚开始还没觉得什么,秋容姑姑这样一说,她顿觉自己此番穿越真是命运多舛,又是马蜂追、二次落水,还险些毁容、扭了脚,算起来真没几天安生日子。
“那就有劳姑姑带我逛逛了。”
“婕妤客气。”
秋容姑姑是宫里的老人,有她引路和讲解,陆知晚没多久对这座恢弘宫殿也有了个大致了解。
接下来的几日,她一有空就让秋容姑姑带她四处闲逛。
萧景廷这阵在忙春税之事,难得有了空,记起后宫还有个不叫人省心的女人,随口问着一旁研墨的余明江:“陆氏这几日在做什么?”
余明江捻着墨条的手停了下,纳罕看了眼皇帝。
往常陛下一得闲,总是先问起锦狸苑的猫儿们,如今竟先问起陆婕妤。
好在那位陆婕妤的行程十分简单,余明江拢着袖子,恭声答道:“陆婕妤这些时日都在宫里四处闲逛。”
“闲逛?”
萧景廷拧眉,若他没记错,那女人是个十足十的懒鬼,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现下竟会连续多日在皇宫里闲逛。
这不正常。
“将秋容唤来,朕要问问。”
余明江见皇帝神情严肃,也不敢耽误,忙命人去丽风殿传唤秋容姑姑。
不多时,秋容姑姑便出现在养心殿中,将这几日陆知晚都逛了什么地方,问了些什么,如实禀告。
得知她有时在一个地方都能来回转上许多遍,萧景廷眉心拧得更紧。
秋容姑姑见皇帝皱眉,心下惴惴,目光疑惑地看向余明江。
余明江会意,斟酌着语气,弯腰低问:“陛下,可是有何不妥?”
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案,萧景廷若有所思地沉默。
良久,他吩咐秋容姑姑:“回去后就当无事发生,且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秋容姑姑和余明江皆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得按照皇帝的吩咐去办。
接下来几日,陆知晚仍是早出晚归,名义上闲逛,实则踩地图。
此刻的她尚且不知,她这行为已完全暴露在皇帝眼皮底下,且被皇帝判定为不正常。
“小彩云刚来锦狸苑时,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整日里在笼子里走来走去,一遍又一遍。一开始朕还未多想,直到有一日它以头撞墙,试图自残。陈金喜寻访不少经验老道的驯兽师才知,小彩云先前养在野外,一朝被圈养,生活环境变得枯燥单调,缺乏刺激,压力过度而导致心病。”
萧景廷负手立于窗畔:“那陆氏在宫中四处晃荡,可不就如小彩云当初一样?”
在旁伺候的余明江闻言,一时哑然,缓了好一会儿,悻悻试图分辨:“陛下,小彩云是豹子,陆婕妤是人……”
他本想说“人与兽类如何能比”,话到嘴边,忽又想起在陛下心里,猫儿们的地位远胜过人。
某种角度来说,陛下将陆婕妤与小彩云放在一起提及,说明陛下待陆婕妤看重。
萧景廷也看到了余明江的欲言又止,黑眸轻眯:“大伴儿觉得朕说的不对?”
那稍稍拉长的低沉尾音,叫余明江头皮一紧,背也躬得更深,连忙道:“陛下圣明,是老奴糊涂愚钝。”
萧景廷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只转脸望向昏蒙蒙的天边。
一弯冷月高悬在飞檐之上,几颗细碎的星子点缀在旁,闪闪发光。
静默看了一阵,萧景廷忽的开口:“朕记得前两日钦天监来报,说是月中有流星奇观?”
余明江愣了下,颔首称是:“徐监正还说,这场流星雨是二十年间最盛大的一场,若要观景,东山望月台最佳。”
他边说边打量着皇帝的神情,轻问:“陛下可有意一观?”
萧景廷垂了垂眸,面容平静:“的确有段时日没出门,就趁这机会,带陆氏一道出去转转。”
余明江笑道:“是,老奴明早就下去安排此事。”
萧景廷淡淡嗯了声,转过身,瞥见余明江那堆满慈蔼笑容的脸,蓦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朕是怕她会像小彩云一样撞墙。小彩云撞墙,大难不死。陆氏撞墙,死不死另说,本就不聪明的脑袋撞得更傻,岂非给朕添麻烦。”
余明江哑然,也不敢多说,只顺着这话点头:“陛下仁慈。”
***
“要去看流星雨?”
得知皇帝邀约的陆知晚一下从床上坐起,满脸惊诧看向夏禾:“还是二十年难得一见的流星雨?”
「好家伙,流星雨啊,穿越必备神器啊。」
「没准借着这一场流星雨,我就穿过去了呢!果然老天不会辜负每一个在外漂泊的孩子!」
她越想越激动,只是那激动劲儿很快就被理智冲淡——
她是吊威亚摔下来的,现代的尸体会不会早就被火化了?那就算穿回去,也成了一小撮骨灰,都不用走两步,风一吹就散了……
想到那个可能,陆知晚抱着绵软绸被陷入沉思。
“主子,伴驾同游多好的事啊,而且这回还是去看流星!”夏禾双手捧心,满眼憧憬:“话本里都写了,良辰美锦,花前月下,情到深处,你侬我侬……”
“都叫你少看些话本……”
若是换做和旁的男人出去游玩,也许是真的浪漫之旅。可有了上回被老虎豹子吓了一跳的前车之鉴,陆知晚对于和萧景廷一同出行,满怀警惕。
谁知道是去看流星雨,还是山区变形计呢。
“那主子您去还是不去?”夏禾歪着脑袋,巴巴望着她。
陆知晚摸了摸下巴,思忖好一会儿,才无奈点头:“去吧。”
反正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而且出宫走走,了解一下宫外情况,也算为以后出宫生活提前做功课吧。
平淡的日子一旦有了个盼头,时间好似都变得快了起来。
转眼到了月中,按照钦天监的推算,这二十年难得一见的流星雨将在今夜亥时降临。
离京城三十里外的东山,早在三日前就设下精密布防,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入夜,山上燃起的火把将盘旋上山的通道照得亮如白昼。
陆知晚坐在马车上,掀帘往外看去,瞧见那一只只在风中摇曳的火把,眼皮跳了跳:“山林干燥,举这么多火把,不怕火灾么。”
一旁闭目养神的萧景廷听得这话,缓缓睁开眼,往那趴在窗边的清丽身影瞥了眼。
她关注的角度,总是出乎意料。
待车驾缓缓停下山门入口,萧景廷掀帘下车,又吩咐余明江:“大伴儿,命他们灭掉一半火把。”
余明江诧异:“陛下?”
萧景廷掸了掸袍袖,看着身后走下来的陆知晚:“陆婕妤担心走水,就照她说的办吧。”
余明江看了眼陆知晚,忙下去安排。
陆知晚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吐槽,萧景廷竟然真的听进去了。感受到左右宫人看来的敬畏目光,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心下暗暗嘀咕——「他这么一弄,好像真有点宠妃的意思了?」
“白日天气炎热,入夜出行,更为凉爽宜人。”
萧景廷牵过陆知晚的手,在宫灯照耀下,缓缓拾级而上。
“陛下英明。”陆知晚知道今日要登山,特地穿了一身轻便的豆绿色裙衫,头发也盘成最简单的圆髻,以竹青色碧玉簪固定,左右另簪了两朵粉白相间的芍药绢花,以作点缀。
她一手由萧景廷牵着,一手稍稍拎着裙摆,慢慢往上爬。
也不知是在宫里圈养太久的缘故,还是这具身体体质太娇弱,走了没一会儿她就累的不行,额上也冒出一层细细密密汗水。
好在东山不算太高,且离钦天监推算的时辰还有些闲暇,他们走走停停,也不算太辛苦。
约莫爬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到达东山顶上的望月台。
此乃东山之上最佳观景点,山水交映,视野辽阔,放在现代高低要被商家圈起来,拍游客照二十元一张。
现下这未经现代污染的亭台里,挂满辉煌精美的宫灯,韶粉色的轻纱幔帐,亭中铺着柔软奢华的羊绒地毯,桌上用镂空雕花金银盏盛满新鲜的瓜果糕点,鎏金酒壶旁还放着两枚小巧的酒杯。
灯火盈盈,熏香袅袅,观景氛围感直接拉满。
「没想到余总管一个太监,这么懂制造浪漫?难道他和夏禾一样,私下也偷偷看话本?」
陆知晚心下咂舌,耳畔忽的传来一声低笑。
她怔了怔,扭头看去,身旁男人俊颜淡漠,半点不见笑意。
见她看他,他还皱眉,一脸奇怪:“看朕作甚?”
“没…没什么。”难道刚才那声笑是自己听错了?
稍稍敛眸,再次抬头,她笑得天真明媚:“没想到这亭台布置的如此精美,今夜与陛下共赏流星,定会令嫔妾此生难忘。”
萧景廷不置可否,抬了抬手指:“坐吧。”
陆知晚爬山也爬的有些累,也不与他客气,走入亭中坐下,慢慢吃着水果糕点。
晚风习习,夜色朦胧,美酒在手,美男在旁——
如果这美男的脾气不那么古怪,且能做到全程不说话,陆知晚觉得这次游玩体验还挺不错的。
饮过两杯果酒后,闲着也是闲着,陆知晚主动与萧景廷攀谈起来:“陛下怎么突然想来看流星?”
萧景廷姿态慵懒地斜坐,修长冷白的掌心把玩着杯盏,语调也懒懒的:“想来不就来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陆知晚一噎,讪讪端起酒盏:“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陛下颇得魏晋名士的随性风流。”
萧景廷看着她费劲儿夸他的模样,笑了笑:“你若是个男人,留在朕身边也不错。”
「我去,你小子果然好男风?」
“……”
萧景廷面色微僵,缓了口气继续道:“朕的意思是,你留在朕身边当个太监,每日听你阿谀奉承,亦可作解乏之用。”
陆知晚:“……”
「我谢谢你的赏识哦。」
「这个鬼天是一点都聊不下去了,也怪我吃饱了撑着竟想和他尬聊,还是闭嘴吃糕,等着流星雨吧。」
大抵古代钦天监的推算有点误差,亥时都过了,却迟迟没见到流星雨的影子。
反倒山顶开始挂起大风,哗啦啦吹动着亭台四周悬挂的纱帐,险些糊了陆知晚一脸。
“陛下,这个风好像有些大……”
“还好。”
“……”陆知晚抿唇,默默伸手将他头顶的一片叶子拿开,而后静静望着他。
那清凌凌眼神分明在说:您确定这叫还好?
萧景廷:“……”
那张冷白脸庞闪过一抹不自在,他皱着眉,扭脸朝身后喊道:“钦天监监正何在?”
钦天监监正很快被带了上来,看到这样大的风,也有些慌了:“微臣拜见陛下、拜见婕妤娘娘。”
萧景廷眯起黑眸,言简意赅:“流星呢?”
监正扶着快要被风吹走的帽子,咽了咽口水:“演算结果是亥时,许是还要再等一会儿……”
萧景廷冷声道:“那你说说,等一会儿是指多久?”
监正紧张地声音都发颤:“这…这天象多变,还请陛下容微臣片刻,让微臣重新推演一番。”
山头呼啸的风越来越大,隐隐约约还有雷霆声——
陆知晚看着山风吹起萧景廷宽大的玄色衣袍,一时都有些分不清,那雷声是真实存在,还是她根据眼前这人凛冽气场脑补的音效。
不过他这副黑着脸的模样,的确骇人。
莫说那吓得战战兢兢的监正了,就连自己在旁看着,都被那强大冰冷的气势压得不敢大喘气。
在啸叫的风声里,萧景廷冰冷开口:“朕给你一炷香。”
“一炷香后算不出具体时辰,朕把你变成流星。”
监正顿时面色煞白,颤抖着应了声是,赶紧去一旁演算。
陆知晚看着监正那副可怜模样,心下唏嘘:「打工人不容易啊。」
转脸再看萧景廷:「万恶的黑心老板。」
这念头才起,便见身前男人抬眼,直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陆知晚神色一僵,刚想挤出个笑容,乌黑眼瞳间闪过一道明亮白光,下一刻她的瞳孔急剧缩动——
「好大的闪电!」
绚烂的白光几乎照亮整片山头,在众人惊诧愣怔之际,一阵巨大的“轰隆”声响起。
陆知晚发誓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雷电天气,那雷声响起的刹那,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何为“震耳欲聋”、何为“地动山摇”。
可不等她惊叹,周遭便响起一阵异动与混乱——
“地、地好像在动!”
“真的在动!!”
“快,你们快看那边!”
“山崩了!快快快,护驾护驾!”
灾害降临往往在瞬间,眼前情况叫陆知晚大脑一瞬空白,耳畔是不断响起的嗡鸣冗杂着雷声、山崩声、尖叫声、四处逃亡的脚步声……
一片混乱中,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掌牢牢扣住。
她讷讷抬眼,对上一双黑涔涔的狭眸:“跟紧朕。”
那目光不似平常那般淡漠,此刻凝聚着某种撼人心魄的力量,莫名叫人心口发烫,坚定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