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道:“傻孩子,哭什么?不痛,你娘哪就那么娇贵了?”
“都怪我,连累阿娘被祖母责骂。”孟允棠愧疚道。
“不怪你。说句不孝顺的话,是你祖母管得太宽。从未听说哪家女儿和离还非得要祖母同意的。若真叫她事先知晓?她能同意?没事,被她一顿骂,换你跳出火坑,这笔生意,咱们做得不亏。”周氏安慰她道。
“娘~”孟允棠挽住周氏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上。
周氏吩咐车夫去道政坊,本想问孟允棠方才在堂中与张筠姬那番交锋是什么意思,顾忌此刻两人身在马车中,外头人多耳杂的,也就暂且按住不提。
马车从宣阳坊出来,往北行驶到平康坊西侧,然后右转,由春明门街往道政坊去。
贺砺从大明宫回到卫国公府,让齐管事打发了堵在外院想要拜谒的人,带着鹿闻笙和戚阔两人出门,眼一抬就看到一辆独驾小马车从街道另一侧辚辚而过,车旁跟着七八个丫鬟小奴。
他面无表情翻身上马,穿过街道向正对面的平康坊行去。
到了平康坊的坊门前,他忽然停住,旋即单手一扯缰绳,调转马头,遥遥地跟在那辆独驾小马车后面沿着春明门街慢慢地向东去了。
“哎,哎,阿郎这是去哪儿?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平康坊涨见识的吗?”戚阔一脸莫名地跟着贺砺调转马头,一边走一边失望不解地问旁边的鹿闻笙。
“阿郎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平康坊又跑不了,多什么话?”鹿闻笙道。
戚阔悻悻地闭上嘴。
小马车进了道政坊,沿着坊中酒馆林立的街道往前走,停在一家名为“蒲记”的酒馆前。
孟允棠钻出马车,抬头一看酒馆的旗号,顿时高兴起来,转身将周氏扶下来,母女俩带着丫鬟进了酒馆大门。
贺临锋停在楼下的街道上,不往前行,也不下马。
戚阔左顾右盼,问鹿闻笙:“阿郎停在这里作甚?”
鹿闻笙仰头瞥了眼蒲记酒馆二楼临街的窗口,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许是想挑一间酒馆吃午饭。”
戚阔蹙起秀气的眉毛,“来这儿就为了吃饭?平康坊没饭吃吗?”
鹿闻笙懒得理他。
周氏和孟允棠出现在蒲记二楼临街的窗口,一左一右地在坐床上坐下。
贺临锋下了马,来到蒲记斜对面的胡姬酒馆。
鹿闻笙和戚阔忙跟上。
将马匹交给店内伙计牵走,三人上到二楼。
贺临锋径直来到一间雅间前,里头传来男男女女调笑行酒令的声音。
“客官,这间里头有人,要不你换一间?那边还有空的,只是不临街。”
贺砺穿着富贵气势冷冽,一看就是个出生高门脾气不好的主儿,伙计跟在他后头,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提议。
贺砺倒是没为难他,只侧过脸,吩咐鹿闻笙:“把人清出来。”
鹿闻笙颔首,上前敲了敲门,就径直走了进去。进去之后他也没废话,将卫国公府的令牌拿出来给在座的一晃眼,道:“这间包房我家主人要了,各位请换个地方吧。”
谁敢不换?
顷刻间包房就腾了出来,伙计将里头收拾干净。
“阿郎,请。”鹿闻笙瞧着都收拾妥了,出来请贺砺进去。
“将窗户都关上。”贺砺道。
鹿闻笙忙进去将窗户关上,贺砺这才进门,转身对两人道:“你们自去吃饭,不必管我。”说完就将包间的门关上了。
鹿闻笙与戚阔两人下了楼。
贺砺来到窗前,伸手将其中一扇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这个角度,正好将坐在斜对面蒲记酒馆二楼的孟允棠看在眼里。
孟允棠全然不知就在斜对面的胡姬酒馆二楼,还有人在窗缝后头窥伺她,她刚和母亲一起点完了菜,正满心欢喜地等着伙计上菜。
周氏看了她两眼,低声问道:“彤儿,方才在你祖母面前,你与张六娘你来我往话中颇多玄机,到底是在说什么?谁欺骗了贺六郎?”
经过方才那一番发作,孟允棠原本就打算将事情告诉阿娘的,如今见她主动问起,便不隐瞒,低了头绞着手指道:“阿娘,八年前偷偷为贺家人收尸的,不是张筠姬,是……我。”
周氏微张着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孟允棠抬头,看着周氏道:“我说,张家冒领了我的功劳,当年给贺家人收尸的,其实是我。”
周氏呆在那里。
孟允棠见状,便缓缓将事情始末道来。
“贺家被抄家那日,我去找贺六郎退婚,口出恶言。虽不是故意逮着那天去落井下石,可事后想起来,总觉得对他有亏欠,却不知该如何才能弥补。后来贺家男丁在西市被斩首,我听人议论说无人敢给他们收尸,尸体都被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于心不忍,就……就偷偷让穗安与脱兔去城南病坊找了些乞丐与浮浪儿,让他们连夜将贺家人的尸骨收殓了埋在城南郊外的小树林里。报酬,就是我和阿弟幼时佩戴的长命缕金手镯和金脚链,还有以前贺六郎送我的那些黄金珠玉首饰。”
周氏恍然:“原来这些东西是这么不见的,我还一直疑心是被原先侯府里的那些下人给偷了。”
孟允棠羞愧道:“我只是想为贺六郎做点事,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没敢告诉你和阿爷。后来贺家平反,我想着自己曾经对贺六郎说过的话,也不想邀功,只想等他哪天回来了,再设法通知他贺家人的埋尸之地。没想到张筠姬早就知悉了我当年收殓贺家人尸骨之事,还抢先将功劳占了去。”
周氏捏紧了帕子,道:“真是无耻之尤!崔氏还有脸说我不会教孩子!”
“本来她们将功劳占去了也无妨,我原本就没想因为这件事再去与贺六郎攀关系,可她们占了便宜还要回过头来踩我们两脚,我实在忍无可忍,才在祖母面前戳破她的。”孟允棠委屈道。
周氏思虑一阵,叹气,道:“在祖母面前戳破她又如何,比起我们,你祖母肯定是帮她自己娘家人的。”
“我知道。”孟允棠低头用手指绞着搭在腿上的披帛。
“不过戳破了也好,就算你祖母不帮着咱们,她们也不敢再来过分相逼了。”周氏道。
孟允棠点点头。
母女俩沉默一阵,周氏看着她道:“你最是胆小,任谁也不会想到当年你竟能为了贺六郎冒那么大的险。你真的只是想弥补你在他面前犯过的错,而不是因为……你心里放不下他?”
孟允棠迟疑了一瞬,摇头,“我和他不合适。”
孟允棠幼时与那贺六郎也算是青梅竹马,在贺家出事之前,两人来往了六年之久。对贺六郎,周氏自然也是有所了解的。
那孩子出身好长得好人又聪颖,到哪儿都是被人供着捧着的,性格难免就孤高桀骜目下无尘了些。而允棠和他比起来就是个普通孩子,没有那么好的出身,没有他那样自幼就出众的相貌,人也不够聪明。
两人在一起,最常见的场景便是贺六郎在前头大步走着,允棠在后头小跑跟着,没一会儿允棠就哭着回来了,说贺六郎欺负她。
两个人,从前不合适,现在就更不合适了。
“阿娘,别多想了。只要祖母和张家那边不来找麻烦,贺六郎也不来找麻烦,这件事就算翻篇了,我们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孟允棠对周氏道。
周氏抬头看着自己纯良温厚的女儿,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这时候酒馆伙计将孟允棠最爱吃的金粟平饣追给端了上来,孟允棠一见蒸笼里嵌满了鱼籽的蒸饼,顿时就顾不得其它了,先呼呼喊烫地拿了一块蒸饼给周氏,自己也拿了一块,吹了几口气让它略凉一凉,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软弹的鱼籽在齿间爆开,浓鲜混合着蒸饼的麦香味在口腔中迸发,孟允棠满足地鼓着嘴巴眯着眼睛,托着蒸饼在坐床上扭来扭去。
周氏忍不住笑道:“瞧瞧你,一个金粟平饣追就让你原形毕露了。”
孟允棠含混不清地笑着道:“太好吃了嘛!”
斜对面,贺砺负着双手站在窗后,目光深邃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胡姬酒馆的一楼大堂,戚阔一顿胡吃海塞,端起酒杯就开始八卦自己的主人,“嘿,鹿十二,你有没有发现,今日阿郎表现很奇怪啊!原本说好带我们去平康坊,到了坊门口却又突然改变主意来了这里。抢了别人临街的包间,却又叫你把窗户都关上之后才进去,你说这都是为什么?”
鹿闻笙抬眸瞟了眼对面一无所知的同袍兄弟,意味不明地嘿嘿一笑,道:“大约是春天来了吧。”
周氏与孟允棠吃过饭,下楼上了马车,出道政坊,去就在道政坊左侧的东市。时间已过中午,东市开市了,四面八门齐开,马车穿过街道就进了东市的东门。
贺砺一行也从西门出了道政坊。戚阔骑着马兴冲冲地对鹿闻笙道:“饭也吃过了,现在该去平康坊了吧?”
话刚说完,只见前头贺砺双腿一夹马腹,径直向东市的东门走去。
第9章
东市繁华,各种行市鳞次栉比彩旗如云,街道上熙来攘往川流不息。
贺砺跟着孟家的独驾小马车先去了锦绣彩帛行,又来到骡马行,孟家人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有了晏辞的十万衣粮钱,孟允棠自觉财大气粗,想给自己买一匹小马代步,周氏同意了。
东市和西市都有马行,相较之下,东市因为靠近达官贵胄的住宅区,马行里马匹的质量更好一些,价格也更高一些。
马行阔大,里头人马繁多,人一走进去,就很难注意到旁人了。
孟允棠个子不高,只想买一匹矮小的马儿代步,可一进马行,目光却控制不住地被那些高大健美的骏马所吸引。
她挽着周氏,雀跃地在一排排马厩中穿梭,在其中一个马厩旁看到一个马倌试图将一匹黑马牵进马厩。
那是一匹通体纯黑,只在额心有一块菱形白斑的马儿,它四肢修长肌肉强壮,身上的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纯黑色的鬃毛长长地批下来,宛如美人的青丝。
“阿娘你看,那匹马长得好好看。”孟允棠凑了上去。
马倌见有客人来看马,就不急着将马牵进马厩了,只笑着招呼道:“娘子要买马吗?看看这匹吧,这可是来自康国的战马种,齿龄三岁,健壮威武,跑起来连风都赶不上,买回去不管是骑乘还是拉车,都是最最好的。”
贺砺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匹马,耳朵转动,前蹄刨地,时不时的还翻唇露牙。那匹马已经十分焦躁不安了。
周氏见孟允棠似乎很喜欢这匹马,就问马倌:“此马价值几何?”
马倌道:“只需八万钱。”
“啊?怎么这般贵?”周氏还未说话,孟允棠便质疑起来。
她阿爷来往西市乘坐的那匹青鬃马已经算不错的了,买回来时也才花了四万五千钱而已。
马倌忙道:“不算贵啦,这可是纯正的康国战马种,你看看它这骨架子,这腿,一般的马哪有这么好的骨相。而且小娘子你从前头走到这里,一眼便相中了它,这就是你们之间的缘分,你得相信自己的眼光。”
孟允棠迟疑地收回摸马的手,道:“我再想想吧。”八万,太贵了。她就想买一匹小矮马代步而已,实在没必要花这么多的钱。
可是这匹马真的长得好好看,就像马倌说的,她一眼就相中了它,这也是一种缘分……
她心里犹豫不决,不知不觉走到了马屁股后面,突然间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手,一把钳住她的上臂将她往后面一拽一放。
孟允棠感觉自己像是一片被风从枝头摘落的叶,惊恐地完全身不由己地摔了出去,侧着身子跌在地上,手还摁到了地上的马粪里。
这突来的变故让周氏等人都惊呆了,近旁的人也都望了过来。
贺砺看着跌在地上的孟允棠,悄悄攥紧了刚刚拉过她胳膊的手。他感觉自己根本就没用力。
戚阔从鹿闻笙肩后探出个头,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孟允棠,不解地问鹿闻笙:“什么情况?阿郎为何突然欺负个小娘子?有仇?”
“不懂就不要乱说!”鹿闻笙烦恼地伸手把他的头从自己肩上推下去。
戚阔瞪眼:“你懂你说啊!”
孟允棠从摔倒那一瞬间的害怕和惊慌中回过神来,觉得疼倒没多疼,只是左手摁在了马粪里,这可把她恶心坏了。
她气急了,坐起身就开始找罪魁祸首,要骂人,头一抬,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身着墨绿色圆领袍的男人。
他像棵树一样站在那儿,垂眸看着她。
这次他离得近,没穿盔甲,孟允棠看得很清楚。他五官都长开了,比起少年时的鲜妍张扬,更多了几分桀骜和冷峻,看起来比少年时更不好惹了,光是被他这样冷冰冰地盯着,她都有种想要遁地而逃的冲动。
她怯懦地垂下睫毛,一副无力反抗所以逆来顺受的模样。
周围的人都在探头探脑,贺砺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了。
“娘子!”穗安和禾善跑过来将孟允棠扶起来。
周氏也急匆匆走到近前,看了看孟允棠,又看看带着两名扈从扬长而去的贺砺,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只问孟允棠:“摔疼了没?”
孟允棠摇摇头。
周氏心下稍安,吩咐奴仆去找马倌要水来给孟允棠洗手。
出了这个岔子,旁边看到这一幕的人又都在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孟允棠也没心思看马了,和周氏出了马行,坐车回家。
马车上,孟允棠闷闷不乐地低着头,沉默不语。
周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孟允棠眼眶红红地抬起脸来。
周氏低声道:“别怕,没事了。”
孟允棠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嗡着鼻子道:“他小时候欺负我,也不过说些我不爱听的话,从没跟我动过手。阿娘,你说他现在是不是恨我?”
对于贺砺方才的举动,周氏也不是很能理解。
她思虑着道:“他若真的恨你,要报复你,甚至是打压咱们家,都很容易。这大庭广众之下将你拽得摔一跤……过于儿戏不说,也有失他的风度。若说这是报复,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那他为何要这样做?”
“我亦不知。”周氏将孟允棠揽进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犹豫着道:“若你实在害怕,要不……”
孟允棠明白她的未竟之语,她坐直身子,望着周氏道:“把真相告诉他吗?我不敢。张家既然敢冒领了功劳还这般嚣张,当年帮着收殓尸骨的那些乞丐和浮浪儿,只怕早就被他们处置了,我手里并无证据证明这件事是我做的。看如今这情况,贺六郎若是不信我,我岂不是自取其辱?”
周氏想了想,叹口气道:“你说得有理,那这件事就先不提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孟允棠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